第五十七章 下午,辛迪主动打来电话。一接通,她就说:“南希,对不起,我有个不幸 的消息要告诉你。”她有意放慢了语速。 “你说吧。” “谢先生,他已经过世了。”听后,我顿时神志全无,瘫倒在床上。 我是被亭亭唤醒的。我睁开眼时,她手里举着房间里的电话听筒。见她一副 没睡醒的样子,我心想,她可能刚被电话铃吵醒。 亭亭对我说:“妈妈,电话。” 我刚接过听筒,就听见辛迪在那一头喊:“Nancy ,Nancy ……” 我强打起精神,说:“是我。” “Nancy ,你还好吗?”听她这么问,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晕厥了。 “我……没事……他在哪家医院?”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找到大江呢。 “对不起,我们的当事人已经死亡,这个Case(案子)也就Close (结束) 了。如果你还要我们做其他的事情,你可以重新委托我们,看我们能不能帮到你。” 听后,我气得把听筒摔掉了。这个辛迪,冷酷无情,认钱不认人。我心想, 要再请律师,我也不会再请她。 钟小阳敲门进来。他对我说:“今天,无论如何我要赶回去。” 我问钟小阳:“明儿不是星期六吗?” 钟小阳说:“明天上午总领馆有个活动,我必须参加。” 我知道我留不住他。要不是看亭亭的面子,他压根就不会来。 我对钟小阳说:“那好吧,你把亭亭带走。你们坐灰狗回去,把车给我留下。” 灰狗是这里的长途汽车。 亭亭不肯跟他回去。我好说歹说,才把她说通。送走他们后,我给朱迪打电 话。她妈听出是我后,问:“你搬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消息?”见朱 迪没在家,我没心思跟她唠嗑,就把电话挂掉了。我突然想起包律师,随即拨通 了他的电话。他让我去他办公室详谈。 我刚跟包律师谈完,朱迪的电话就打到我手机上。 “南希,你怎么回事?跟幽灵似的,来无踪去无影。” “朱迪,对不起。我遇麻烦了。” “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我想在你家暂住几天,行吗?” “行呀,有什么不行的?我妈打电话,说你有急事找我,我还在学校呢。你 去吧,反正我妈在家。” “好吧。” “那我就不多说了,挂了,啊?” 我到朱迪家时,她已经到家了,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听说大江走了,她 抑制不住悲痛,失声痛哭起来。我心想,她眼眶也够浅的。不过,这也说明大江 人好,有魅力。 “他可是个好人。好人怎么就不长命呢?”她妈也在一旁抹眼泪。 我手机响了。是包律师打来的。 “陆小姐,谢先生的遗体已经找到了。你要想看的话,我可以为你安排。不 过,听说已经很难辨认了。要不是他身上有证件,警方都确认不了他的身份。” 见我没说话,他又说:“警方想同你谈话,你看什么时间好?” 他的话吓我一跳。大江说得没错,警察一定怀疑起我了。 “他们想谈什么?”我问道。 “谈了才知道。” “我要不愿意呢?” “你有权拒绝见他们,但对你会很不利。” “你的意思,我必须见他们?” “是的,但有些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好吧,什么时候都行,看你的时间。” “这样就好,安排好了,我会通知你的。” 三天后,两个警察来到朱迪家,找我谈话。包律师既是翻译又是律师。警察 告诉我,出事的当晚,徐大卫接到一个电话。据当时在面馆里就餐的一位目击者 说,徐大卫出门前自言自语地说:“见鬼,这么晚了,谁会送东西来?”他刚出 去,就被一辆冲上人行道的汽车撞倒在地,顿时就失去了知觉。那辆汽车逃逸时, 因驾车人动作过大,制动失灵,加之路滑,一下子冲到马路中间,与迎面疾驶而 来的一辆货柜车相撞。驾车人当场身亡。货柜车司机受了点轻伤。徐大卫被送到 医院后,经抢救已脱离生命危险,但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警察讲述经过时,称 徐大卫为“你丈夫”,管大江,先叫“驾车人”,后称他为“死者”。我听起来, 心里真不是滋味。 包律师对我说:“因为你是徐大卫的妻子,他们才告诉你这些情况。”这么 说,我还要感谢徐大卫了? 警察还告诉我说,经他们调查,那个电话就是死者肇事前用他的手机打的。 看来他们已经不认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了。 介绍完情况后,警察开始问话。他们问得很细,对我跟大江以及徐大卫的关 系尤为感兴趣。我觉得,不管我如何辩解,我都很难摆脱情杀的嫌疑,除非我告 诉他们假结婚的事并公开大江的那封信。可我宁可坐牢,也不会这么做。我索性 不说了。谈话就这样草草收场了。警察自然不满意。 警察走后,包律师对我说:“陆小姐,这种案子不是我的专长,你最好重新 请个律师。”我真没想到他会打退堂鼓。看来别说警察了,就连他也认定这是一 场蓄意的谋杀。我有口难辩,只好由他去了。朱迪建议我去大学法律服务处找律 师。其实我主意已定。就算我有钱请到最好的律师,怕也噩运难逃。 警方通过中国驻卡城总领馆通知大江的家人来处理后事。他大弟和他妹妹, 没一个表态要来,也许他们都想撇清跟大江的关系。谢大多那边也没动静。听后, 我只觉得心寒。 12月7 日,也是礼拜天,安息日。我之所以选择这一天安葬大江,是想让他 入土为安,永远地安息。前来为他送行的只有朱迪和她的几个同学以及交往并不 多的汤教授。他们走后,我跪在大江的墓前,望着这座没有墓碑的新坟,好像看 着坐在地上的大江一样。我心里默默地对他说:“我跟你请一个月的假,等我把 该了的事都了了,我会来找你的,我要与你永相伴。在地难为连理枝,在天愿作 比翼鸟……”朱迪一直蹲在一旁陪着我。不是她催,我真不知要呆到什么时候, 好像跟大江有说不完的话,一点都不觉得冷。见朱迪冻得直哆嗦,我才跟着她上 车回城。 一回到朱迪家,我就开始收拾行李。见我执意要回卡城,朱迪没再留我。晚 上,到家后,我想去看亭亭,可又怕她缠着我,要跟我回来,坏了我的计划。我 狠了狠心,就没去,连电话都没敢去。第二天,我又回到爱民顿。瞒着朱迪,我 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带家具的公寓房。随身带过来一些重要文件和一套西服套裙。 我还准备了一个月的干粮和饮用水,打算把自己关在家里,完成大江的遗愿,为 他写本书。动笔之前,我先给司马发去一封信,详述沈永青敲诈勒索和逼死我姐 的经过。我向他保证,只要把沈永青绳之以法,我一定配合公安机关办案,绝不 食言。信上留了我新的电话号码。让他接信后,务必在10天内答复我。 一个月后,我竟奇迹般地写出了20多万字,真是有如神助。书的结尾就是我 人生的最后一页,我已设计好了,到时只管照着做就行了。收笔前,我又一口气 写了五份遗嘱。 头一份遗嘱,写给亭亭的生父,一个我不想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人。 钟小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化作一丝青烟随风而去了。要说我对这个世界还有 一点留恋的话,那就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孩子。你我过去的恩恩怨怨,我不想 再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忘的也差不多都已经遗忘了。我走了,拜托你抚养 好亭亭,随信附上支票一张。这里面的钱是孩子叫他爸爸的那个人留给她的,托 你保管使用。你要回国的话,就把亭亭带回去吧,那里才是她该生活和学习的地 方。我压根没想到会来这里,来了之后,也没觉得这里有什么好,还是带她回去 吧。拜托了。 陆颜莉 2004年1 月8 日 第二封是写给包律师的,把所欠的律师费付给他。尽管他不再当我律师了, 可我不想死了还被人追讨欠债。 第三封遗嘱,写给司马忠良,一个不像警察却又是警察的好警察。 司马警官: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称呼您,也是最后一次了。我愿意在此为我过去的不当行 为向您道歉。请理解我,当时我也别无选择。很遗憾,我不能再回答您的问题了, 可我答应过您,只要您把沈永青绳之以法,我一定配合你们办案,我只好把我所 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附上书一本,请您慢慢看。看完了,我想您心里的很多谜 也就解开了。我没食言,您呢? 任何人都会犯错误。谢大江他是人,也不能免俗,问题是他的错犯大了。为 了逃避惩罚才来了加拿大。他的功过是非,不用我评说,但我不禁要大声地问一 句:“他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的路?难道全是他的错吗?” 陆颜莉 2004年1 月8 日 第四封信遗嘱,写给朱迪,一个最值得我信赖和依靠的朋友,尽管她还只是 个大女孩。 朱迪,我亲爱的朋友: 对不起,我没跟你说实话,我回卡尔加里后又回来了。当你收到这封信时, 我再听不见你那银铃般的笑声,看不到你那可爱的小酒窝了。接信后,请来我这 临时住处,帮我料理后事。有几封信,请分别按地址寄出。其中有本书要转给从 大陆来的司马,你不妨先读一读。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所有的答案 都在书里。看过书后,你会重新认识我这个南希的。 拜托你把我葬在菲利普的边上,我要永远与他相伴。附上支票一张,还你妈 代垫的菲利普葬礼的费用,余下的就请你们再为我操办一次吧。 愿来生我们再做好朋友。 陆颜莉 2004年1 月8 日 最后一封遗嘱,是写给我可爱的女儿的。它的篇幅最长,纸上洒满我的泪水。 亭亭,我最最最亲爱的女儿: 生平我第一次用信跟你说话,不想却是跟你永别。也许你现在还读不懂这封 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没能把你养育成人。我曾立下誓言,宁可放弃工作也 要带好自己的孩子,让她拥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和幸福的童年。可惜的是,最终我 也没能做到。不是我不想做,我曾努力过,而是命运的捉弄,让我爱上了一个不 该爱的人,还爱得那么的深,以至于把自己的生命都搭进去了也在所不惜,只是 苦了你。等你长大了,你也许会笑妈妈傻,可妈妈就是这样的一个傻人。让爱情 蒙住了双眼,心甘情愿地做了心上人的俘虏,跟他去了遥远的天国。 妈妈一家四口全都死于非命,除外公死于车祸外,其他三人都是自走绝路。 是不是遗传基因在作怪?我无从说起,但以我的个性,没人会相信我也会步你姨 的后尘。可事实就是这样,我无法抗拒,更别无选择。曾几何时,我对生是多么 的渴望,对未来是多么的憧憬,可这几年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一连串的沉重打击, 让我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一旦对死亡由恐惧到向往,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妈妈在中国犯了罪,受爱驱使,受钱驱动,一切都始于不知不觉之中,可发 现时已无力自拔,更没法摆脱爱的束缚。跟你生父离异后,妈妈以假结婚的方式 把你带到这个陌生的国家,本以为从此会过上太平安逸的生活,没想到的是,等 待我的依然是忍气吞声、胆战心惊、东躲西藏。既要躲避中国警察的追捕,又担 心被这里的移民局遣送回国。害得你两年换了四所学校,还差点走丢了。想想你 所遭的罪,妈妈心头就跟刀割似的难过,是妈妈对不起你,我的孩子。要是来生 我们还能做母女的话,我一定加倍补偿,给你更多的母爱。 谢大江是我的至爱,也是你的养父。虽然我和他最终也没能结成婚,可在我 看来,我早就嫁给他了。他也把他对子女的爱全都无私地给了你。临走前,他留 下遗言把他全部的积蓄赠与你,尽到了一个养父应尽的责任。以后你如果能有出 息的话,那就是对他的最好报答。 我还要跟你说的是,等你长大了,读了我写的那本书后,千万不要以为是你 的错才让你养父暴露了身份。要不是去你学校做义工,他或许就不会被抓。不瞒 你说,过去我也是这么认为,还责怪过你,但现在我已不这么看了。其实这只是 个巧合。除非他投案自首,否则这一天或早或晚都会来临。你不要自责,否则你 养父和妈妈在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的。 亭亭,我的孩子,从今往后,你就要跟你的生父相依为命了。你要听他的话, 好好读书,做个好人,切莫再走妈妈的路。爱情是伟大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 能得到伟大的爱情,也不是天下所有的有情人都能成为眷属的。人要活在现实里 而不要像妈妈和你养父一样生活在理想中。 亭亭,我最最最亲爱的女儿,是跟你说再见的时候了。以后有机会的话,来 爱民顿看看妈妈和你养父吧!孩子,永别了。 永远永远爱你的,妈妈 2004年1 月8 日 写完最后一份遗嘱,外面已华灯初上。我出去把给朱迪的那封信发了,又到 附近的HomeDepot (家居仓储式连锁店)买回一罐8 公斤的丙烷气(Propane )。 上电梯时,一位洋人老太打量我半天。她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带这玩意儿回 来。公寓里用的全是电炉,要它何用? 回到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家,我突然想起很久都没开手机了。插上电后,等了 好一会儿,手机才有显示,有10来条语言留言。打过去一听,大多是亭亭留的, 问什么时候接她。一想到孩子,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手机里突然传来包律师的声音:“陆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警方说这件 事跟你没关系,请你给我电话。现在是2004年1 月6 号下午4 时10分。”他的消 息来得太晚了,对我来说已没什么意义了。 洗完澡,我换上那身套裙。梳妆打扮后,我吞下药瓶里所有的安眠药。趁药 劲还没上来,我把房门关好,用胶带把门缝堵死,又在窗户的四周贴上胶带,拉 上窗帘后,把那张跟大江在班芙山顶的照片找出来,这是我俩惟一的一张合影。 《自杀完全手册》上说丙烷气的比重大于空气,人必须横卧在地上才行。觉得有 困意了,我忙关灯坐到地毯上,慢慢地拧开丙烷气罐的阀门,把脸贴过去吸气。 刚吸几口,我就觉得恶心头昏,索性平躺下来。按书上的理论,对于我这不大的 小屋来说,8 公斤的气量应该足够了。我手捧照片,心里默念道:“大江呀大江,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了,还记得你的《牵手》吗?和谁牵手跟谁走……我这就跟 你走,无论天涯和海角……” 电话铃响了,我没接。它自动转到答录机上。 “小陆,你好,我是司马,你的信,我们收到了。三个月前,沈永青就因为 非法聚赌被依法处理了。我已把你的信转给了有关办案人员。你能回心转意,这 很好,我们也正要去接你。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柴小兵已回国自首了。马丰如已 被市人大免去副市长职务,正在接受检察机关的审查。怡龙大案真相大白,已是 指日可待了……” 我姐的仇总算报了,我微微一笑,感觉自己还有点意识。 “咚,咚,咚……”弥留之际,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敲门声…… 2006年初春完成于加拿大爱民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