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丁 一 台阶表面的水泥已经破裂,露出底下的砖头。砖缝间结满了青苔。小丁顾不得 许多,一屁股在上面坐下来。他身后是一幢旧平屋。黑瓦屋顶上长了草、窗子碎了 好几块玻璃,门上的铁皮锈烂了。这是副镇长老杨的家。 小丁是打听了一上午才找到这里的。原本就打不起精神,现在更是累了。 已经过了中午下班的时间。附近陆陆续续有下学的伢子、下工的大人在回家。 自行车铃声、开门声、人们的大呼小叫,一片乱响,很兴奋。镇子上一眼就可以看 出两类人:一类是镇上的合法居民,拿“国营”工资,在“国营”打米打油(小镇 人把公家的单位如机关、工厂、商店等一津称为“国营”)。这类人走路说话,眼 角眉梢到处是城里人的骄傲。另一类是镇外吃农业粮的人。他们到镇上来赶集、做 小工或走亲,多少都有些畏缩、委琐、或者眼红甚至憎恨的神情。小丁在他们中间 是一种很尴尬的角色。他的来历,他的作派,让大家都认他作城里人。但他吃的是 乡下饭,做的是乡下事。他像城里人一样看不起乡下人(这真是“再教育”的失败), 又像乡下人一样仇视城里人(这似乎又是“再教育”的成功)。这使得他在看待小 镇和小镇人的时候,常常怀了一种揶揄的心情。比方他在日记中这样描绘小镇: 镇子上有两条至十字状交叉的大街。这两条街宽得 足以(在乍“只能”)驰过一辆吉普车,加起来足有(在乍 “只有”)六百公尺长。零零落落地嵌着青石子气的路面(青 石板据传是明代官道的遗迹),以及从两边的门头上冲出 来的、油漆斑剥的小吊楼,都在向人们炫耀着自己的长寿。 一条小河环绕着这美丽(?)的乡镇。它所以叫作河, 是因为它具备河的一般特点:有从地面四支的河床,还 有水。这些在河床中间弯弯曲曲地流淌的河水,足以(应 作“只能”)浸过你的脚背。这条河,给小镇的人们带来了 无穷的好处(?!)。比如,把垃圾倒在这里,那是再方便不 过的了。美中不足的是,如果每年春末夏初的山洪,没有 咆哮着把这些垃圾冲干净的话,那么,一到干燥的刮风天 气,垃圾就飞扬起来,同从路面上卷起来的尘土一起,在 小镇的天空上,快活地旋着,然后纷纷扬扬地又落回到各 家各户的门前,院内。 这反讽显示出来的心理的扭曲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此刻的小丁尽力不去看小镇的“美丽”河山,不去听周围的“国营”喧嚣,眼 睛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一大片泥泞和水已。一群受了惊吓的鸭子“嘎嘎”窜过,在水 达上溅起雾似的水花。一只因为爱情而疯狂的公鸡竖着血红的冠,坚挺地伸展了一 边翅膀追着母鸡发骚。附近的一个墙角下,一头老母猪懒睡着,极惬意地哼哼唧唧。 三月天气,很暖和,只是天阴阴的,不见太阳。这很像小丁的心思,闷闷的,但含 了些希望。 小丁刚刚做了场恶梦。 二 省革命委员会成立之后,抓工业、抓农业,县县都开矿山,办钢铁厂、化肥厂、 砖瓦厂、水泥厂;公社学习大寨好榜样,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普天之下很快就是 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景象。 盛世修史,原是历朝历代的通例。省革委主任于是下令:枪杆子、笔杆子,夺 取政权靠这两杆子,巩固政权也要靠这两杆子。要广泛深入地发动群众,大张旗鼓 大歌大颂新生红色政权。并且作了极具体的部署,打“三大战役”:出一部书;建 一个馆;拍一部片子。前一个战役是后两个战役的基础:先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的伟大胜利成果用文字一篇一篇记录下来,编成一部书。再根据这部书提供的 材料,建一个展览馆,拍一部纪录片。 这部书怎样撰写编辑,首长也有明确具体的指示:书名定为《全省无产阶级文 化大革命伟大胜利成果三百例》,顾名思义就是在全省范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伟大胜利成果中选拔三百个例子,每例写成一篇文章,简称三百例。二百九十 九例不行,三百零一例也不行。减之一分太瘦,增之一分太肥。每篇限于一千五百 字,长了是裹脚布,短了是卫生巾。每例选材要精,题目要新,意义要深。必须具 备一个动人情节,树立一个英模人物,造出一句闪光语言——也就是让人过目不忘、 刻骨铭心、朗朗上口,可以流传的格言警句。 号令既出,全省风云雷动,上下为之色变。各级各地层层发动,层层组织,层 层推荐,层层筛选,全力以赴争取候选资格,以进入省城参加最后会战。一时间, 干部们相逢于道,不问“吃了没有”,而问“上了没有”,“上”就是上三百例。 下级有事找领导,领导先问:是不是上三百例的事?是,就来汇报;不是,不要找 我。领导衡量下级工作,只有一个标准,能不能上三百例。能,提拔重用;不能, 累死也枉然。 小镇好在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在全省带了头,题材上先就过了硬。 根据这个农业省丘陵山地多的特点,省革委主任亲自确定了一个改天换地的战 略,概括起来是个顺口溜:“八字头上一口塘,周围栽树满山岗,中间一条机耕道, 新村建在山边上。”就是在两条山丘的上方拦坝筑水库,水库下边的田垅中间修机 耕道。先前田成中间的村庄全部拆迁到山丘脚下去,建成像军队营房一样整齐的新 村。简称“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 进行了全省动员,社社队队都必须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不搞的按反革命论处。 小镇除了镇子之外,就有一个先前叫“李八碗”后来改作“东方红”的种蔬菜 的农业大队(小丁就在这里插队),而且在平版上,没有山丘,也就搞不成八字头 上一口塘。但镇长还是不折不扣认真贯彻落实了上级的战略部署。抓得早、抓得狠, 真的给他抓出了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典型。 这样改天换地的事,做起来谈何容易。面对天大的困难,镇长硬是以泰山压顶 不弯腰、粉身碎骨何所惧的英雄气概,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打开了缺口。 新村建好之后,省革委主任亲自到小镇来召开了全省的建新村现场会。 这样的英雄人物,这样的光辉业绩,进三百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全县革 命干部的队伍中,苦于找不到几支像样的笔杆子。写三百例,到底比不得平时写报 道或写总结,拿了别家的报纸或上年的总结抄抄就可以交差的。写三百例等于考状 元,是皇上开的殿试,哪里是呵卵泡,开玩笑的事! 当然,要找,不是一个没有,但政治上都多少有些疤迹,让他们进无产阶级意 识形态领域总觉得不放心。研究来研究去,军人出身的县革委主任没有了耐性,一 拍桌子说,研究个鸡巴,我看就让他们几个上。 其他领导同志也就赶紧表态:完全同意!还怕他们翻了天么。 县革委主任补充说:对反革命分子也要给出路么。这几个人,我们是用他们一 技之长。有问题,找个得力的人看住就是。也可以告诉他们,弄好了,会考虑调他 们上来。 大家对县革委主任的政策水平和斗争策略都叹服,决议随之形成。 三 根据县革委会领导班子的决议成立了“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三百例 写作组”。组长是县革委政治部下属的宣传组组长小冯。小冯其实快四十岁了。因 为在机关呆得久,许多人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脸又白净,且少皱纹,让别人无法 改口喊他“老冯”。他也喜欢别人喊他“小冯”,说是亲切。比他年轻的他的下级 喊他“冯组长”,他也说,莫喊职务,就喊“小冯”。让那些人颇为难。小冯是老 县委的文书,聪明灵活,很讨人喜欢。就是文革,机关里乱成一团,乱完了,他依 旧还是讨人喜欢。新生红色政权成立,老县委的人走的走,降的降,有些人没了踪 影,唯他是得了提拔的。他当了许多年文书,从来没有写完过一个报告。但是他嘴 乖,人缘好,经他三磨两缠,就有人代劳了。他却又偏喜爱舞文弄墨。有事无事, 总是冥思苦想,夜里常熬到油干尽,写诗作赋。一写就是几百行,几千行。走在路 上,时常见一个熟人就把人家拦住,说我有一首诗,念给你听,你务必指点指点, 不吝赐教。然后他就不由分说地翻了白眼,背诵起来。起先人们还尽可能耐心地听 一会,再讲几句“不错,不错”之类的客气话,只求脱身。后来,只要迎面看见他, 刚打完招呼,马上就说“很好,很好”,便赶紧落荒而去。他听了这些反映,更添 了百倍的自信,也就更加辛勤努力地走文豪的路。他的那些杰作,大多发表在机关 逢年过节和什么纪念日的特刊上。特刊出来,他便一只手托起另一只夹烟的手,在 特刊前站上老半天,让烟雾弥漫了全脸,极陶醉地沉浸在自己艺术创造的幸福中。 平时说话,他也都尽量注意合辙押韵。讲工作方法,就说,调查研究是个宝,群众 路线最重要;讲个人修养,就说,党是春雨我是苗,有了成绩不骄傲,等等。他对 诗也确有研究,研究对象只有一个,便是领袖的诗词。已经公开发表和红卫兵传单 上流传出来的那些,他都能倒背如流。而且晓得有几多首是写于本省的;或写的是 跟本省的人事有关的,各占领袖全部诗词作品的百分之多少等等。统计很是精确, 是这方面研究的权威。让小冯来当三百例写作组的组长,看管另外几个人,自然是 再合适不过的。 写作组的另外几个人分别是艾老、老董和小丁。艾老是镇小学的赤脚老师,先 前在外地一座矿山的子弟学校教书。六十年代初写过一个剧本,在全系统的文艺汇 演中得了头等奖,名字和照片登了报。却惹了祸,老籍地方政府和社教工作队来函, 指他为漏划并逃亡隐匿的工商业主。事实确凿,并不冤枉。高中毕业后,他在老子 的店铺里确实当了一年少老板,风闻“土改”才出走的。他走得远,也偏僻。矿山 上,人也是比别处的粗心。给他瞒过许多年。终究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被遣 送回了老籍。作了若干年田,一把鸡似的细骨头,只差没有给牛拖烂,后来被镇上 一个寡妇熬怜,寡妇是几代贫农,抵消了他的一部分罪恶,使他有了吃粉笔灰的资 格。虽是民办的,到底力所能及,算是很不亏待他了。 老董是六八年的下放干部。之前在地区报社当记者。一度是报社的台柱子。他 曾经采访过一位在当地风景区庐山作短期休养的苏联女专家。后来就建立了通信联 系,女专家撤回国之后,也没有中断,直到两国正式交恶。听老董当时的口气,那 位年龄跟他相仿的女专家似乎不只是爱上了中国,而且还爱上他了。末了自然是不 了了之。但“文革”期间这桩事还是被人糊了大字报,质问他是不是当了苏修特务。 他一下吓蔫了,过了两年提心吊胆的日子,第一批就坚决要求走了“五七”道路, 下乡接受再教育。 三个人中,小丁差不多是晚辈。他是从省城下来的知青,在当地无亲无故,加 上出身有些问题(祖父是旧社会的伪职员),很久都没有调上去。去找他的时候, 他样子很惨:一脸黄皮寡瘦,至少半年没有剃的头乱蓬蓬地像鸡窝,身上衣眼扣子 全掉光了,用根草索拦腰勒住了事。收工之后,一个人下河挑水,一个人烧一口先 前供几十口人煮饭的锅。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很是凄凉。凄凉归凄凉,却狂。 平时一顶帽子压在眉毛上,见谁都爱理不理。这几年,比他出身更黑的知青都前后 走了,独他没有动静。他也没有打算求哪个的意思。不出工的时候就一个人关了门 门头写小说。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很伟大。那些小说虽然无处发表。但给他赢得了 一个穷秀才的名声。小镇乡下人对从那间瓦屋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很有些神秘感,觉 得里边说不定真住了一位文曲星。 不过,所以让他进三百例写作组,并不是出于对文曲星的迷信,而是因为他一 手字写得好看。这是他从小跟祖父临帖子的结果。三百例虽然没有对原稿的字迹提 出特别的要求,但字好看,让人顺眼,总是要紧的事。 他被召到镇政府的头一天,就出了点烙壳。 那天他昂首阔步。镇政府的大门和路都窄,正是上班人多的时候,他这样走路 很占地方。他却旁若无人地走着,一点没有听见身后一串紧似一串的自行车铃声。 一辆车的龙头在腰眼那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也没有注意到那人是谁。进了他先前 被通知要进的那间办公室,他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正气咻咻地盯牢着他。 好大一会后,那个人突然开了腔: “你真的不想赔礼?” “哪个?我?” “不是你是哪个?” 那个人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声。 他这才看清楚跟他生气的那个人。那个人是县革委宣传组来的冯组长,也就是 他们这个临时组成起来的写作班子的头。 “真是骄傲得可以了。一条路你一个人霸了半边。” 这个”霸”字很让人清醒。他这才记起来自己似乎被人撞过一下,腰眼那儿有 一点隐隐的痛。 “挡了车子。连声‘对不起’也不该讲的么?” 他实在不晓得自己挡了车子,而且是县里宣传组长的车子。 “我不知道。” 他茫然地站起来。 “下回注意。”小冯的口气缓和下来。他看出这小子是真的没长后眼。他的目 的也并非真的要他赔礼,主要是希望他得一个教训,戒骄戒躁,谦虚谨慎。写作组 的人太张狂,下面的事只会难办。 这是县三百例写作组第一次集中。由小冯统一布置任务,组织学习,提高认识, 然后进行采访,收集素材。这几步工作都在镇上完成,最后才到省城去坐下来写锦 绣文章。 老董已经在小丁之前到了。他坐在离小冯不远的一张靠背椅上,那椅子是这屋 里少有的几把完整些的椅子之一。他微微地摆着二郎腿,吸着烟,饶有兴致地看着 小丁受训。偶尔被劣质的烟草呛得咳几声。 艾老是最后走进来的。他面色蜡黄,走路无声无息,一件青灰对襟褂子像空布 袋似的在他身上飘飘然地晃荡。他弓着腰,缩着肩,悄悄地坐下。直到小冯再三让 他上前,他才微缥了脸,一路“不敢,不敢”地向老董、小丁啄着头,捱着近前些 的椅子上来。那却是一张少了条腿的椅子,他只顾了客气,没有看仔细,一屁股坐 下去,仰面翻在地上。腰背肯定是跌重了,他却咬了牙不肯呻唤,捏拢两个鸡爪子 似的拳头,吃力地从地上支撑起自己来。他这谦恭让人感到的不全是畏怯,反而更 易于想起他的资历和成就。谦恭原本是要资历和成就垫底的。一个无名鼠辈,哪个 管你谦恭不谦恭呢。 四 临行之前,县革委主任专门接见了县三百例写作小组全体成员。并且亲自给文 章定了标题(给下级改名字和给他们的文章改标题是县革委主任的一大特长),叫 作《平地也能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县革委主任说,三百例,关键看题材,题材 好,就成功了一半;再有个好标题,就成功了百分之三十,剩下百分之二十,就靠 你们几个努力了。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是省革委主任亲自作出的战略决策,是革 命路线的最好体现。抓住了这个决策来宣传,自然就抓住了根本。小镇在平地大搞 八字头上一口塘,是全省、全国的典型,世界上都是奇迹。将来世界革命成功了, 我们把红旗插到美国去,也要在美国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的。英国、法国、德国、 苏联,都要搞!其他亚、非、拉更不用谈。不要看我们小镇巴掌大一块地方,创造 了这样的奇迹,意义重大,事关世界前途和人类命运。井冈山当年的革命火种也很 小,如今不是早已燎原了么。 县革委主任一席话,把几个人说得热血沸腾,直觉得全世界、全人类以及他们 亿万斯年的历史重任都落到自己的肩头,有些喘不过气来。因此刚进省革委招待所, 几个人都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别人都是来凑数的,自己则鹤立鸡群。 来自全省各地的无产阶级笔杆子挤满了省革委招待所。用膳的时候气象最为壮 观:一个能容一两百人的饭堂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后去的人还没有开饭,先去的 人已经把齐腰高的几大木桶米饭,几大铝锅肉汤吃喝了个底朝天。客房的楼道里, 革命歌声整日整夜此起彼伏。稿子送审等待结果的人意气风发,引吭高唱,全不顾 稿子还没有送审或送审了没有通过的人怎样埋头苦干,挥汗如雨。轮到送审结果下 来,稿子还得继续修改,而先前写稿改稿的人已将稿子送审了,两种角色便又调头。 小冯受了县革委主任的感染,自认为仅仅凭得天独厚的题材,只要文章写得有个大 概,完成任务决没有问题。因此他显得格外轻松洒脱。刚到的那天,他抱一只出差 干部常用的水杯(一只装过酱菜的玻璃瓶,外面套一个尼绒绳编织的套子),时不 时念一段顺口溜:“干部神又神,抱个牛卵瓶(那酱菜瓶形似公牛的生殖器),嫌 瓶不好看,包层尼绒绳。”听见外面楼道的人唱“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道 香……”,他也结合小镇的实际念出“红薯饭,木炭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正值 严冬,省革委招待所给各路笔杆子每个房间准备了一盆木炭火)。 然而,他这乐观太盲目了。 注定之后,小冯去领了些已经终审通过作为范文发给大家的稿子看。几个人把 稿子略略翻过,不由目瞪口呆,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挫: 《热血红心,人工授精》——写的是一位初中毕业的女知青用人工授精的方法 发展生猪事业的事迹; 《小农机造出大汽车》——写的是一个公社农机修理站土法上马造出大卡车的 事迹; 《红区铁树铺铁轨红区道路通天下》——写的是革命根据地山区干部群众敢想 敢干,用树干代替铁轨,打算铺通往山外的铁路的事迹。“铁树”不是真的铁树, 是形容他们所用的这种树木很坚硬,有革命性。 …… 光是这些标题就够吓人的了。何况这都是确已实实在在创造出来了的奇迹。比 较起来,小镇的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就显得平淡了。修机耕道,建新村,这是谁都 可以做,也都做得出来的事,只是小镇做得早些,决心下得大些罢了。“真是不看 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比不知道,一比脸发烧一,小冯于是连连嗟叹。 气只可鼓而决不可泄。小冯召集几个人紧急开会,说:“三百例么,不可能二 百九十九例都强过我们,前途是光明的。现在要看的是我们笔头子上的功夫。”小 丁嘴快,说:“对,文似看山不喜平,事迹平,文章不平,不怕不成功。”艾老说: “我们的事迹也并不平。自然,文似看山不喜平是对的。问题是,怎样才是‘不平’, 你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么?”小丁的脸红了红,噎了口气,无以作对。艾老又慢条斯 理地说下去:“大凡一篇好文章,统观起来,必是凤头、熊腰、豹尾;分开来,破 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处处都是有讲究的……”正说 得有味不过,老董突然冷冷插进来:“你老说的,似乎是八股的章法么。”小丁一 下振作起来,反攻过去:“雄文四卷里有篇文章,就叫《反对党人股》。”艾老细 小的眼睛紧张地眨了一阵,先前晶亮的光一下黯淡下去。 小冯清了清喉咙,说:“这有什么好争的,当然是要把文章写好。问题是怎样 写好。依我看,地方特色最重要。要是岷山在小镇就好了,小镇就是革命圣地了。 可惜,只差五十里路。”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小丁脑子转得快,悟出点什么, 问:“你说的是哪个‘岷山’?”小冯回答:“还有几座岷山,不就是我们县里的 岷山么。”小丁问:“我们县里的岷山跟革命圣地有什么关系?”小冯答:“你连 这个也不晓得?毛主席的《长征》诗里不是讲‘更喜岷山千里雪’么。”小丁一下 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很放肆,半天不住,几乎岔气,好不容易缓下来,还是一面擦 着眼角的泪水,一面断断续续地尖声笑道:“那座岷山跟我们这座岷山相差上万里 呢,那座岷山在四川。”小冯断然说:“不可能,《长征》诗里说的岷山是我们县 里的这座岷山,长征是从我们省里出发的。”小丁这一下认真起来:“你是真不晓 得还是假不晓得?你真的以为《长征》诗里的岷山是指我们县里的岷山么?”“怎 么不是!你未必比我晓得还多么?”小冯坚定地说,一面用眼睛去看艾老和老董, 显然是寻求支援。艾老和老董却不知为什么一起在看自己的脚尖,好像那里出了什 么更大的奇迹。 小冯这才有些心虚,说:“这是学术问题,以后再讨论。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这样吧,小丁年轻,晓得又多,初稿就让他来写。写好了我们再一起推敲。” 大家齐声说好。小丁还在为“岷山”的事,竟自笑着,摇头:“还学术问题, 嗤。” 五 小丁出手很快。布置任务是下午,晚上他还同老董两个将身子凑在火盆上扯了 半夜关于老董的那位“娜达莎”或是“卡秋莎”的往事,第二天吃早饭前,他就拿 了一叠稿纸去敲小冯的门。 小冯和艾老住一间屋,为的是好共同修改那个有指望成为样板戏的剧本。 小冯担任宣传组长之后,艺术走向有了极大的改变,忽然觉悟诗歌是雕虫小技, 只有写大戏才是正宗。便下决心做剧作家,发誓要写一部样板戏出来,因为宣传口 也分管文教工作,他也就晓得了艾老早年创作并得过奖的那个剧本。他让镇小学的 校长找到艾老,传达冯组长的指示:想看看那个剧本,好的话,可以考虑让县剧团 搬上舞台。艾老当时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抱了那卷早已发黄的油印剧本,一阵风 似的直接扑去了县革委宣传组。艾老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把剧本交校长转交, 而是口气从来没有过的硬朗,说他要当面聆教。校长当时虽然悻悻的,但也莫奈他 何。 小冯看了那个剧本,说:“架子不错,只是要作些重大原则上的修改:爱情应 该改成阶级情,像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那样杜绝大春和喜儿发生两性关系的一 切可能;‘叛徒’的现行职务应该是‘走资派’。这样,走资派就有了阶级根源; 全剧的时代背景应该改为’炮打司令部’。另外,剧名也要改,原来叫《废井》, 不好,应该改为《红井》……”把艾老教诲得五体投地,说:“冯组长的水平太高 了,这不是一般的修改,把灵魂都改了。”因此提议,一定要署上冯组长的大名, 并且要署在前头。小冯说:“那就不必了,我们搞革命文艺,不是为了名和利,是 为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艾老说:“是的,是的。”鸡 啄米似地点头,心里欢天喜地。不管怎样说,戏若重见天日,毕竟是他的一种成功。 因此成立三百例写作组的时候,小冯就点了艾老的名,好让他在参与三百例写作的 过程里有时间改剧本。昨天晚上他们谈了一夜,主要是关于《红井》一旦搬上舞台 的想象:演出的盛况;演出引起的轰动;各级领导直至中央领导对主创人员的接见 和表彰,等等。小冯坚定地相信,《红井》肯定会是第九部样板戏!说到兴奋的地 方,小冯按捺不住地跳下床,袜子也顾不及穿,跟了鞋,大幅度地挥着手,满屋子 踱来踱去。而一边的艾老便心潮起伏,老泪纵横地看着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觉 得生平大志,终于得着最大限度的满足。 因为过于亢奋,小冯到天亮之后才蒙头睡去。艾老则根本就没有睡意。听见敲 门,他抖抖索索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见了小丁,连忙作个手势,示意不要惊动了冯 组长(三个人中,老董顺了小冯的旨意喊“小冯”;小丁在受了小冯的指示之后, 既不再喊“冯组长”,也不好真的喊“小冯”,便干脆什么也不喊,直接说话就是。 只有艾老从始至终恭敬如也,坚持不懈地喊“冯组长”)。 半上午的时候,艾老才来通知小丁,说冯组长找他。小冯还半躺在被窝里,手 上拿着小丁早上交来的那叠稿纸,甩了甩说:“就这样给我看?也不誊清一下?” 小丁写的是行草,且用的是横格稿纸。 “我可以念,大家听,边听边提修改意见,改完了,我再抄一遍。” “你念之前,我就不要先看看?” 小丁不再多话,上去把那叠稿纸接了过来。临出门的时候,听见小冯在背后交 待:“用方格纸抄,写正楷字。” 做单身汉的小丁平生最怕两件事;一件是洗衣服(为此他几个月难得换一次衣 服,几年难得洗一次被子);一件便是抄稿子。抄写是机械重复,了无意思的。但 这次来,预先就讲好了他主要承担这任务的,他想图几天轻松,就不得不有所忍耐。 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到底用力少些。 小丁这回没有抢快。他从小冯那里一回来,老董就笑着对他说:“我晓得会是 这个结果。”小丁没有明白过来,问:“你是什么意思?”老董说:“后生,记住 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小丁究竟不是戆包,想了想说:“你是指二马?”老 董不答,哼起了样板戏。小丁便学了乖巧,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把先前龙飞凤舞 连成一片的字用正指一个一个地孤立出来填在一个一个小方格里。二千字(小冯预 先交待,初稿的字数可以比一千五百字略多一些,以便删改),竟抄了一天,抄完 了,自己看一看,好像是印刷机印出来的,便长出了一口气。已经睡了一觉醒转来 的老董从被窝里探起身子,摸过桌上的烟,点着,极惬意地深吸了一口,吐出长长 的一串烟圈,问:“抄完了?”小丁用一个极有滋味的呵欠回答了他。老董说: “莫高兴早了。” 老董的预言很准确。 小冯把小丁交来的誊正稿依旧随手翻几页说: “你这样子抄,我到哪里去改?” 小丁两眼直直地看着小冯半天说不出话。先前他只说要看,并没有说要改。再 说,方格稿纸,每行之间也留了改动的空白。小丁对自己又极有信心,他的稿,别 人要改,也只是小改动,总不致重写的。 两个人僵在那里。艾老过来,把稿纸从冯组长手里接过,递给小丁,教训说: “给领导看稿子,抄一行应空一行。这是起码的常识。” 小丁本来想说:“我不晓得这样的常识。”但没有说出。他“不晓得”原是正 常的。这之前他的领导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只会叫他种菜挑粪,不会叫他抄稿子。 他要“晓得”,倒是反常的。 他把稿纸拿回到自己房间,那叠稿纸已经被他攥成一团。他现在才真正明白过 来,这是他为坚持小冯说的彼“岷山”不是本县的此“岷山”这样一个“学术问题” 所付出的代价。对面的老董本来正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的手指头在桌沿上敲着板, 悠悠然唱着样板戏,看看小丁铁青的脸,也惊然止住了。 小丁咬牙切齿地把那团纸在桌子上平铺开来,吃力地弄了好久,总算让那团纸 服帖。然后拿过一叠簇新的稿纸,按照艾老的教训,重抄起来。他的手不住地发抖, 字怎么也写不周正。才写几个字,便“嗤”地一声撕掉,不一会,桌子周围的地方 便是一片狼藉的纸团。末了,他突然把钢笔攥在拳心里,高高举起,又恶狠狠地往 稿纸上戳。“突”的一声,那笔尖整个地戳进桌面,让一支黑色的笔杆颤巍巍地矗 在那里。 小丁站起来,收拾自己的行李。所谓“行李”也就是牙膏牙刷毛巾。他连换洗 衣服也没有带,因为不准备换洗。 “你要做什么?” 老董晓得事情不妙了。 “我走。” “莫戆!要出事的。” “咬我卵!” “比咬卵厉害,会打你反革命的。” “反革命就反革命!” 小丁出了省革委招待所,想想不能连累家里人,便连省城的家也没有回,当天 就搭车回了小镇。镇上清理阶级队伍还没有结束。小丁进宿舍,刚一头栽在铺上, 外面就有人敲门。是两个背着枪的武装民兵。 给小丁落实政策,说他不是反革命,仍是知识青年,是差不多一年后的事。那 时候省革委主任自己成了“反革命”。 六 落实政策,是给小丁落实仍是知青的政策,并不等于他就可以跟别的知青一样 回城。现在的这个“知青”,虽然名字仍叫“小丁”,但却是一个做过反革命的 “知青”。 队上的乡下人倒很有几个同情小丁的。私下劝他,死了回城的那份心,安心在 乡下过,我们帮你做屋,帮你找里头人(老婆)。 小丁不肯。宣布他不再是反革命的第二天,他回了城,在家里住了几个月。别 的路都是绝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设法买通一个医生,开一张疾病证明书,证明他 丧失了劳动能力,这样可以办“病退”回城。这是好多身强力壮的知青用过的成功 法子。几个月过去,他已经拖得骨瘦如柴,完全应该病退了,就是没有一位白衣天 使肯证明他“丧失劳动能力”。 日子已经过到尽头。他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想起几个月前走得匆忙,乡下还 留下几件被子、衣服之类稍值钱的东西是家里人用得着的,便又省回到小镇来。班 车是天亮前从省城开出的,到镇上是半上午。下车后他不知为什么生出一个念头, 想去找一找镇上的老杨。 小丁和老杨并没有太深的交情。老杨有一年在农业大队蹲点抓路线教育,前后 大约有三个月时间。有一天来小丁插队的这个生产队,见他一个人在先前住过几十 口人的知青点进进出出,有些奇怪,夜里便来寻他聊天。他说他喜欢同城里伢子聊 聊天,长见识。小丁正在做反革命,不摸他底细,向来也没有镇上干部来跟他“聊 天”、“长见识”的,便木本地看着他。他对小丁的“反革命”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那天夜里坐到很晚才走,找着话头聊东聊西。说他六○年的时候差一点坐了牢。那 时候他是公社书记。到县里开会,报产量。他看别人报亩产一千斤,他也毛了胆子, 报了五百斤。其实他在的那个公社,很多冷浆田,平均亩产不到三百斤。县里领导 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他重报,他还是报五百斤。领导就拍了桌子,说他是头一的保 守分子,右倾分子。他就问怎样报才不保守,不右倾。领导说,你最少该报一万斤, 别的省,别的县已经有报十万斤的了。他起先以为这回是自己听错了,等到确实弄 清了领导的意图,他站起来说,那你让别人报吧。后来就开除了他的党籍,职务一 撸到底,弄到这个偏僻的镇上来当勤杂工。好几年后才恢复了党籍,让他做了副镇 长。 老杨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怨气,口气很平淡,像说外国人的事。他人矮矮的, 头也不大,却有一个宽脑门子,一张阔嘴,嘴唇很厚。眉头常是蹙着,细细的眼睛 老是盯住一个地方,好像深思什么奥秘。那天晚上后来的时间,他又谈了些很玄的 话题,他问小丁,你读过很多书,未必人真是猴子变的么?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那双探究什么的眼睛盯着满是星斗的天空,显得有些天真的样子。小丁自然回答 不出,但是晓得这个人没有敌意。蹲点结束他回镇上时没有再见小丁。以后小丁也 没有去找过他。但是听大队的一个什么人说,老杨临走时曾提到小丁,说是可以让 他到大队广播站来编稿子。大队几位干部事后说,扯卵蛋,小丁还是反革命哩。 人跟人是有缘分的,有些人彼此相处十年八年,一旦分开便形同路人;有些人 只有一面之交,但到了孤独无助的境地,却忽然记起对方。 小丁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想起老杨,便是后面这种情形。 老杨终于扶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出现的时候,小丁陡然一下站起。还没有 喊出声,泪水先就模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