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缅共的情怀(1) 周主任胸怀革命理想,投笔从戎,加入缅共,在境外参加武装斗争二十年。自 1989年缅甸共产党分裂瓦解以后,他留在由原缅共中部军区演变的佤联军。伴随缅 共的兴衰,佤邦的发展壮大,他在异国他乡已有三十多个年头。 “三十多年啊!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尚未挣脱沉痛的声音湿润低哑。 “三十多年的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打仗,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这是一 段漫长坎坷的历程,逝去的岁月啊,是战火硝烟中渐次长大的城。”周主任沧桑感 慨地吟出诗般的语言,一扫平时他那军人的坚毅神情。此时,我感到了他身上的文 人气息。 周主任迎着亚热带丛林的血雨腥风,冒着不同时期、不同敌人的枪林弹雨,经 历了缅共武装斗争,金三角各派势力争斗,佤邦艰苦建设和平发展等时期。风风雨 雨、死死生生,千锤百炼。从上个世纪越境异国的中国知青到当今金三角最强势民 族武装的高级官员,从英姿勃发的青年到两鬓斑白的中年人;生活中一定有无数精 彩的瞬间,胜利的喜悦、成就的辉煌,以及对生命消亡的挑战、风霜刀剑相逼,愁 郁的煎熬,理想的失落…… 难怪发此感慨:“那逝去的岁月啊,是战火硝烟中渐次长大的城。” 周主任慷慨激昂地说起“革命时期”的故事,在他身上我看到红卫兵、缅共战 士的影子;说到母亲,说到故乡,黯然神伤,又是一个忧郁的文人。 说到动情处,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红木供桌旁,虔诚地点燃了一把香火, 悲戚地说:“我这一生最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1992年我第一次 回到昆明的家,母亲已过世了整整十七年,她没能看我一眼,就走啦,唉……我是 一个不孝之子啊!” 周主任1969年离开了祖国,与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的老母不辞而别,到异国他 乡闯荡。谁知一别竟成永远,他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再也见不到亲爱的母亲了。 1992年,离开祖国、浪迹金三角已整整二十三年的周主任,在金三角新旧格局 的转变中取得了合法身份,他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回到祖国。但是,祖国家中惟一的 亲人——年迈的母亲已于1975年重病去世。当知道母亲临终看着窗外远方的天,嘴 里念叨、心中牵挂的就是他这个越境国外杳无音信的儿子,犹如万箭钻心。周主任 耗巨资在家乡青翠的山岗为母亲修墓立碑。但没能在母亲健在时尽儿子的孝道,让 她老人家备受思子的痛苦煎熬至逝,是他心中永远永远的痛。 周主任恭顺地站在母亲的遗像下,发出了哽咽的叹息。面对粗砺的世事,深深 的落寞,浓浓的乡愁,沉沉的悔恨,恩难酬白骨,泪可到黄泉。 阳光穿过茶色玻璃窗,变幻成淡紫色光线,洒在客厅中央被恭敬地供在玻璃框 里的大幅黑白照片上,映出奇异的光纹,此种光与灵魂的暮色最接近。周主任断然 沉默了。在他的沉默中,却有一种感人的肃穆。母亲的生命早已走向另一个世界, 不知她老人家在那个世界是不是很凉?我看到了周主任凄惶地竖着耳朵,似乎在聆 听来自天国的声音,我看到他的眼镜片里有点晶亮的东西一闪,映照的是发自心灵 的泪光。人世间最美丽的情景,是出现在人们怀念母亲的时候。 房外滴滴答答落下了一阵春雨,面对这个成年男人无言闪动的泪光,泰戈尔的 诗句突然划过我的脑际“雨点吻着大地微语道,我们是你思家的孩子,母亲,我们 现在从天上回到你这里来了”。唉——少小离家老大归,离家时是风华正茂的青少 年,回故乡的时候,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记忆中康健的母亲竟然是粗陋木盒里 一捧灰色的骨灰,母亲终归没能盼到儿子归来。母亲深切的爱和生命,已被那些在 漫长日子里的思恋与等待吞噬。 为尊重周主任这份沉甸甸的感情,我们请他与母亲的遗像合影。周主任抬了抬 眼镜,整理头发和衣襟,毕恭毕敬地站到遗像下的供桌旁。 他用军人笔直的身姿站立在母亲的遗像前,坚毅的神情中透出一丝飘渺…… 青子刚要按下快门,周主任举手示停,将腰间的手枪解下来放到茶几上,才又 返回了遗像前郑重站好。哦,他是不愿有任何暴力的东西出现在他和母亲的世界。 金三角的血雨腥风尚未泯灭他的人性,他强硬的外表包裹着温柔的感情。这所 有的一切,深深地、深深地感动了我和青子。我们陪着他,在沉寂中静默。 室内刺鼻的油漆味和浓郁的香火味,透着新居的蓬勃与岁月的凝重。我们猛醒 似的赞叹周主任的新居漂亮。青子说她欣赏房子中西合璧的风格,我说我喜欢它细 部个性化整体大气。听着我们赞赏,周主任肃穆的面容露出慰藉的表情。他满意地 巡视屋子,摩挲着通向二楼结实的栗木楼梯的扶手,说这些都是他亲自到产地精心 挑选的上好的木材。 谈到新居,周主任情绪好转。没有叫勤务兵,他为我们重新泡了两杯浓郁的茶 水。我欣喜地吹开了浮在茶水表面厚厚的茶叶,喝着滚烫的茶水,继续我们的交谈。 他说这幢房子是他在金三角闯荡三十多年的积累,是他累了、倦了栖息的巢, 是他下半辈子的家园。 “周主任,您没有想过回国定居吗?” “回国定居?不可能啦!”他像听到奇谈怪论,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即补上了 一句,“回国走走还可以,我现在的家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