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照片 尼玛的姐姐尼娜出生的那天,阿妈还在罂粟地里“划芙蓉”( 收割大烟) ,顺 势用划大烟的锯片割断脐带,把她产在盛开罂粟花的山坡。尼娜来到人世第一口呼 吸的是罂粟的气息,睁眼看到的是罂粟花的艳丽。也许因这美丽的恶之花的熏染, 尼娜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也从未有过健全的思维。但她有张罂粟花般艳丽的脸, 有罂粟花般摇曳身姿的身体。她精神恍惚,眼光飘渺,裸着美丽的身体四处游荡。 十七岁时不知怀上了谁的孩子。在罂粟花盛开的季节,产下个女婴;婴儿脐带绕在 脖颈三圈已窒息而死。尼娜无声地嗤笑着,把尸体埋在山坡罂粟地里。生了死孩子 的尼娜出落得更加漂亮,幻梦般的眼睛永远凝视着远方,成熟圆润的身体,极具诱 惑地四处飘荡。寨子的老人都说她是罂粟花的精灵。 家里接二连三出生的孩子以及艰难困苦的生活,使阿妈阿爸无力顾及这又哑又 傻又美的大女儿。但她毕竟是阿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是阿爸阿妈伤心眼泪的源 泉…… 尼玛难过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湿搭搭地像雨水淋过的小鸟的羽毛。 小苏柔声打岔:“尼玛,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给她们看看。” 尼玛听话地从贴身绣花袋里,拿出一张用玻璃纸包着的照片。 那是张有点发黄的黑白照片:一间破茅屋前,站立着一群破衣烂衫的妇女儿童。 尼玛告诉我们,这张照片是四年前一个到山寨的大胡子洋人拍的。 那天,阿爸上山打猎了,阿妈带着他们兄弟阻妹一串地蹲在家门口晒太阳。大 胡子洋人背着相机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到了尼玛家茅屋前,口渴地比划着向阿妈 讨水喝。阿妈用竹筒盛山泉水给他喝。洋人喝水之际,发现裸露着上身已怀孕六个 月的大姐尼娜,激动地要给她拍照。尼娜惊惧地望着长胡子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 以为是妖怪。洋人叫阿妈拿了一件阿爸的烂衣服给尼娜披上。阿妈和尼玛兄弟阻妹 列排站好,“咔嚓”一声,除阿爸以外的尼玛一家八口,拍了第一张也是惟一的一 张照片。 大概过了半年,罂粟花开时节,洋人又回到了山寨。把这张珍贵的相片给了阿 妈。阿妈看了相片,以为看到了自己的灵魂,连声惊叫。大胡子洋人送了阿爸一些 老缅币(缅甸政府发行的通用货币),要求阿爸允许他在尼玛家的罂粟地里搭个帐 篷拍照。老实巴交的阿爸点头答应了。 大胡子洋人住在绿色矮小的帐篷里,与种罂粟为生的尼玛一家相邻。他每天起 早贪黑地登上翠绿的山岗,趴在黄色的泥巴地上,爬上高高的树杈,如痴如梦对着 大山、丛林、罂粟花,疯狂拍摄。有时,他也拍尼玛的家人,当然拍摄的最多的还 是尼娜。不拍照时,他坐在暗绿色帐篷边的一块石头上抽着烟斗,蔚蓝色的眼睛默 默注视着尼娜生产后恢复了美丽飘渺的身影,善良多情。有时他像个大小孩和尼玛 弟妹们玩耍,和他们一同嚼能吹出透明大泡泡的糖,发出欢快的笑声。 伴随尼玛一家和美丽的罂粟花季的洋人,守候金色的黎明,送走迷惘的黄昏, 勤奋地工作,日子简单快乐。罂粟花凋落了一部分,许多罂粟果已饱满成熟可以划 浆了,收获罂粟的季节到来了,大胡子洋人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了。 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漆黑的夜晚,罂粟甜腻腻的气味浓郁蒸腾…… 尼玛他们一家半夜被狗叫声和密集的枪声惊醒了。枪声平息后,阿爸才敢点起 煤油灯起身出外。发觉自家名叫“及木”的狗,脑袋开花倒在门外,腹部微微抽动。 但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 尼玛永远不能忘记大胡子洋人死时的惨景:躺在睡袋里的身体已被子弹打得像 马蜂窝,洋人蔚蓝色的眼睛变成了灰白色,惊悸地大张着。睡袋的羽绒沾着血肉骨 屑飞溅遍布的情景,恐怖极了。帐篷外一串杂乱的脚步通向密林。洋人心爱的相机、 摄像机和常背在身的帆布旅行袋不翼而飞。 第二天清晨,在空气中未散尽的血腥味混着大烟浆异样的气息中,阿爸带着阿 哥,一声不吭地将大胡子洋人埋在山坡罂粟地,同尼娜的死婴作伴。又把那血迹斑 斑的帐篷用山泉水和着白泥巴擦洗干净,铺开垫在自家的屋顶遮风挡雨。 尼玛他们一家永远不知道是什么人打死了大胡子洋人,他们不敢也不想知道。 金三角有很多占山为王、杀人越货、视人命为草芥的盗匪。生长罂粟花的地方罪恶 疯狂滋生,血腥的暴力残酷地摧毁着远离文明的地方。也许洋人知道了他不该知道 的事情,也许他惹怒了什么人,也许……总之,从未有人打听过他的下落。他是哪 个国家的人?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到异国盛开罂粟花的山岗,又为何丧命?一 切都是谜。 这件可怕的事情犹如暴风雨之际天边闪过的雷电,风雨平息后消逝得无影无踪 ;只有山坡罂粟地新垒的坟茔,沉默地暗示着骇人隐秘的悲剧。 这张泛黄的绝版照片上,尼玛、阿妈、兄弟阻妹神情漠然无奈且安然,尼玛一 家原始贫穷简单的生活状态一览无余。它诉说着一些隐讳的秘密:比如怪诞的美丽, 比如神秘的死亡……这张绝版照片后面鲜为人知的故事,让我在金三角的阴暗的舞 厅,不寒而栗。 青子问尼玛是否可以翻拍这张照片。尼玛询求的目光投向小苏,小苏颔首,尼 玛也就同意了。舞厅老板忙前忙后打光照明协助青子翻拍照片。双眼湿润的尼玛继 续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