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冶洋父子的相处,最初还算和谐,双方都在本能地避免冲突,基本上是互不干 扰。各有各的房间,门一关,就成了独立的天地。只在吃饭和晚上看电视时才在客 厅里碰面。一日三餐的采购、制作以及洗、擦、拖等家务都由冶洋来做,儿子一概 不管。看电视时情况就变了,儿子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握着遥控器,斜躺在沙发上 在几十个频道间轮番切换,没有哪一个节目能让他看上五分钟。 恼怒的冶洋憋着一肚子火,但他必须忍耐。 这一天,冶洋决定和儿子好好谈谈,他不想和他闹翻,更不能忍受目前的状况。 可他一直找不到谈话的机会。早上,儿子一觉睡到了十点,起床喝了一杯咖啡就走 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中午,冶洋刚把饭做好,他就回来了,挑三拣四地吃完,泡 了一杯浓茶,不哼不哈进了自己的房间。冶洋气得浑身哆嗦,但他还是忍住了。晚 上,一吃完饭,儿子就开始不间断地打起了电话,握着话筒谈得眉飞色舞,滔滔不 绝,俨然成了少年得志的人物,一口气就打了近两个小时,还没有放下的意思。 冶洋忍无可忍了,就在他要干预时,突然被儿子夹烟的手势吸引了。这手势和 他的是如此相似。再看他的面部,从眼睛到微微上挑的嘴角,都是自己面部特征的 翻版,尤其是嘴角处弯向下颌的那两条皱纹更像得惊人。冶洋心头一阵潮涌,恍惚 回到了二十年前。这是一个复杂的言语难以表述的时刻,像与肉体分离的灵魂面对 着自己的躯体。 冶洋转身走了。他在大街上流浪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已是十一点了。客厅里 的灯关着,儿子把电视机抱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紧闭着房门在放影碟。冶洋听不清 放的是什么,但那怪异的音乐和一阵阵女人的浪笑显然不是家里的碟。 他敲响了儿子的房门。 门开了,一股呛人的烟雾直扑冶洋的面门,一闻就是浓烈的外烟。电视已经关 闭。端着茶杯的儿子穿着宽松的内裤站在他面前。 我想和你谈谈。冶洋尽量放低声音,平静自然地说。 儿子跟着他进了客厅,跷着二郎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冶洋点燃一支烟,努力不皱眉头,努力和颜悦色地说:你妈来过电话吗? 没有。 怎么样,这几天过得如何? 儿子低着头,吸烟不语。 冶洋耐心道:我是说,咱们是父子,既然在一起生活,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 谈。 谈吧,你想谈什么就谈好了。 那就先谈谈你的生活吧。 我的生活有什么可谈的,糟透了。 还不至于吧…… 这是事实! 你用不着虚情假意,我知道你讨厌我、恨我,从小就是这样,我早 就习惯了。我正等待着你的出脚。 什么意思? 我是你和我妈之间的球。第一个回合,你把球踢给了我妈;第二个 回合,我妈把球踢还给你。 现在是第三个回合,把我往哪儿踢,你看着办好了。 冶洋坐不住了,他猛吸一日烟激动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这不公平! 不管 我和你妈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对你始终没有放弃和亏待过。当然,这并不是说我 们的生活方式对你没有影响,影响是肯定有的,责任在我。可你很清楚我们是怎样 抚养你的。你妈甚至把整个人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我是有许多对不起 你的地方,过去只是在物质条件上尽量满足你,缺少情感方面的交流,可我一直在 努力,你不否认这一点吧? 你们啥都对,啥都好,就我不好行了吧! 儿子气哼哼地 站起来,使劲将烟头在大玻璃缸内摁灭,愤然道:我知道我永远是你们眼里的沙子。 冶洋也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可不等他开口,儿子已暴跳在一边,苍白着脸吼道 :我知道会有今天! 我从没想过要到这儿来! 我走好了! 我去流浪、去偷、去骗、 去坐牢、去死,怎么样? 你满意吗? 你高兴吗? 横竖我都是个孽种! 是你们的祸根 !你不用在我身上白费工夫,我宁死也不会生活在你的意志之下!怒火熊熊的冶鹰说 着一脚踢开自己的门,反手用力一锁,数秒钟的沉静后,整个房子立刻就在震耳欲 聋的爵士鼓里晃动了起来。 第二天,差点变成疯子的冶洋起来后,发现没了儿子,心头一阵轻松,但接着 就莫名地恐慌。昨夜,他已决定将他毫不留情地赶走,让他去毁灭,去死好了。否 则,就是自己的毁灭和死。他甚至想好了赶走他的具体办法,准备和冯玉打一场生 死官司。可一旦儿子真的走了,他的想法随即崩溃,马上就被旋涡重新卷了回去。 他小心地走进儿子的房间,先是在床头翻了翻,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然后去开他 的皮箱,发现上了锁。最后,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与电视连在一起的袖珍DVD 机 上。他像发现了奥秘,慢慢走过去,用遥控器打开了机子。画面在轰轰隆隆的爵士 鼓里剧烈地闪动,刺得他心慌目眩。可是,他很快就看清楚了——他在惊心动魄的 刺激中,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女人被数个男人强暴的画面。 儿子的再次出现是在三天之后。 冶洋在临睡前意外接到了他的电话,让他震惊的是,他居然叫了一声爸爸。这 真是破了天荒,儿子不叫他爸爸已经许多年了。 爸爸,你听见了吗? 是我,你的儿子冶鹰…… 对不起,那天是我错了。 冶洋鼻子一酸,眼睛就在泪腺的兴奋中模糊起来,天啊,浪子真的回头了…… 对不起,请你原谅。儿子的声音在继续。 你在哪里? 街上。 立刻回来! 二十分钟后,儿子敲门进来了。 冶洋一看见那张酷似自己的脸,不知怎么血液中的诗情立刻消失,一腔的父爱 衷肠刹那间就被冰冷的理性所替代。儿子也是同样,电话里的忏悔之情,眨眼间就 烟消云散,他不但不再喊他爸爸,反而在眼中增强了明显的敌意和仇恨。 你回来了? 是你叫我回来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 现在没有了。 我知道你又有了麻烦! 说吧,这几天在外面又闯了什么祸? 你额头的伤是怎么 回事? 儿子神色黯然,坐在那张小沙发里,眼里流露出异样的光亮,很像一条受了 伤的小狗面对着手持棍棒的主人。 我借了别人的钱。 多少? 两千。对不起,我知道自己错了。这些都是以前借的,我没有钱还。他 们找上门来,我怕给你惹事,所以躲了出去。现在他们来了,就在门外。 我知道求你没用,可我还是来了,我这就走,让他们随便处置我好了,大不了 一死。儿子说完,并没有离去,他忽闪着那两只小狗般无辜的眼睛,伸长与冶洋一 模一样的下巴,静静等着冶洋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