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奇怪的是,白茫的墙上歪歪扭扭贴了好些彩色纸片纸条,上面写着许多莫名其 妙的短语——比如,“悠久的传统如同脉管中黏稠的血。” 比如,“木栅栏上飘动的红纱巾,是失恋女孩眼里的血影。” 比如,“夕阳是历史一只流泪的眼。” 比如,“初吻是对青春的偷袭。” 比如,“海滩上的足印是灵魂里最隐秘的诗”等等。 后来我知道,那是白茫的习惯,随时有点儿电光石火的写作灵感就记下来,啪 地贴在墙上,像特勤奋特苦干的先锋派诗人。 再后来我又知道,他的大多数灵感都贴在墙上了,仅此而已。再后来,墙上也 有了我灵机一动写下的好些纸条纸片,譬如其中有一条是:“狐狸知道所有的事情, 狼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如何吃掉狐狸。” 蓝色小屋里,我们牵手相对而立,相互凝望,像凝望深不可测的海。 我看见他一一吻着我的手指,那样轻那样柔,像羽毛拂过,然后吻圆圆的额头、 蒙的眼睛、焦渴的嘴唇…… 我看见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怯怯地依次解开我的纽扣,从第七颗到第一颗。他似 乎怕惊吓了我也怕惊吓了自己,不时鼓励地亲吻我一下,嘴里轻轻呢喃着晓婵晓婵 晓婵…… 我看见我的红衬衫蓝仔裤一件件飘落在地板上…… 我看见我微微颤抖着放荡地展开自己,细胳膊长腿凝着白而瘦的年轻,香气袅 袅,花瓣一样盛开,雪白如清晨深谷中的百合…… 我看见他的手从我的前额、脸颊、双唇、颈间缓缓拂过,又向胸部游走,指尖 像春风温慰和撩拨着我。他闭起双眼,他的手就成为他的眼睛和灵魂的触角,梦游 般摸索着我的每一道波峰浪谷。他将前额抵在我的长发中间嗅着,说那是一道黑色 的瀑布,他愿意淹没在那里直到死去…… 我看见他面对我的雪白,沉醉而胆怯似乎不敢迎视。我双眼迷离,着了魔似的 陶醉在他的手中,陶醉成罗丹手中出色的泥,任他捏揉雕塑…… 我看见我的肢体因渴望而分外柔软轻盈;圆润的乳房因激情而波浪涌动,芳香 四溢;我的腰肢蛇一样弯曲,秀发散乱在蓝色床单上如黑色的情网…… 我看见他缓缓进入的时候忽然流泪了,晶莹的泪大颗大颗落下,喉结在轻轻颤 动,像在哽咽。他叫了一声娇娇。他说娇娇,这是我的第一次,真的,第一次…… 我看见我悚然而栗。蓦然间,我和他仿佛同时看见少年时代的他留恋地回头张 望,然后静静走远,沉入遥远的地平线,永不复回…… 我惊惶得不行! 怎么会?怎么会!心存不洁念头的我竟无意中闯入一片黄金海岸,在人生的果 园里不小心摘下一只青苹果。我原以为是和一个我并不讨厌的书卷气很浓的情场老 手逢场作戏,无意中却闯进白茫固守了二十八年的青春地。 我像乖猫静静偎在白茫的臂弯里,那臂弯像一只小船,让我温馨而慵懒。白茫 探身要去拿他的烟盒,我说不不,我要躺在你的臂窝里,永远。 白茫说,也许是命运使然,让我们的相聚和缘分来得太快,我不知道这份情感 是不是来得对,来得长久。不过,爱有一生那么长的,也有一刻钟那么短的。也许 长久并不重要,一夜风流远比白头偕老更影响一生。 说完,他的眼里有了些许的泪光。我紧紧拥住他…… “一夜风流远比白头偕老更影响一生”——我知道这句话出自一本几年前出版 的破小说《海妖醒了》,大学校园里一度很流行。 白茫送我一件礼物,说是弥补那次“婚礼演习”的缺憾。 是一枚狼牙,白里透黄,像折断的弯月又像小小的螺角,有优雅的弧度和不再 锋利的锐角,触摸起来有一丝温玉的感觉。或许因为经历了太多残酷的撕咬和鲜血 的滋补,它显得结实,饱满,坚强,表面布满叶脉般的细细裂纹,透露出它曾有的 野性与凶残和曾经的沧桑。狼牙的根部被斜剖,打孔,然后穿上一根红丝线,于是 狼牙成了一件饰物。 这狼牙多像此刻的我,这温柔与凶残的结合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我的际遇和个性。 我喜欢得要命,要他立即给我挂在脖颈上。 其实,白茫完全不像我少女时代梦想过的那种因蛮野而极具雄性的男人。相反, 他是个很散淡很超然的没落小资,全不拿功名利禄当回事儿。他惟一的酷爱就是读 书。他读过许许多多古今中外的哲学书、历史书和文学名著,从苏格拉底、亚里士 多德、荷马史诗到莎士比亚戏剧再到流行一时的《廊桥遗梦》、《生命不能承受之 轻》以及小资们必读的《挪威的森林》,从《诗经》、《红楼梦》到鲁迅,到过时 的先锋派、现代派再到眼下“用身体写作”的美女野兽派,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 不晓。 我说,除了读书,你还能做点儿什么吗? 他说,我是懒人,除了读书,什么也不愿意做。 我说,叫你北极狼真错了,其实你一点没狼的意思,当然也不是柔顺的兔子。 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他十有八九被文学毒化了,只愿意呆在幻想里。的确,他读 文学时特别投入,常常跟着书里人物哭或笑。望着他苍白消瘦的样子,我说,肯定 是书里那些漂亮的夫人和小姐把你的血肉和灵魂吸空了。 我明白我又一次不可救药地陷入情感的泥淖。本来,我想在三十天或稍长一点 时间内速战速决,我毕竟不愿意让我的大学成绩单像金融危机时的股市,一泻千里 直到崩盘。更不想和他泡到非我不娶、非他不嫁的程度,对此我不感兴趣。意外的 是,我竟冒冒失失闯入白茫固守已久的黄金城,而他还是唱着“找啊找啊找朋友” 的大男孩。这让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使我处于非常尴尬和困难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