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今晚有雨。西安的雨滴因为常常混着黄尘,落在地上啪啪地响。雷可泡在会议 的告别酒宴上,吴凯也不知去向,只有我陪着小多。我知道小多的心绪不太好。因 为妈妈烧毁了我少女时代的所有记录,我的心情也十分恶劣。去宾馆餐厅吃饭时, 我要服务员拿一瓶五粮液过来,我跟秦小多说,人生这么累这么难,活那么清醒干 吗?郑板桥有句名言叫“难得糊涂”,今天咱们糊涂一把怎么样? 小多杏眼圆睁,双手一拍桌子,痛苦万分又像快乐万分地叫,好好,真对我的 心思!干吗糊涂一把?永远他妈的糊涂下去才好呢,喝! 于是我和小多像铁哥们儿一样,要了一盒七星牌香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你 一杯我一杯把五粮液咕咚咕咚灌下肚,实在灌不下去就在碟子里转汤勺,汤勺把儿 指向谁谁就喝。酒瓶空了,我们歪歪斜斜起身要走,服务小姐拿过账单请我们结账。 秦小多大眼一瞪,白多黑少,嘴角挂出一丝坏笑说,小姐放心,黄不了你们!把我 们的开销都记在1608房吴老板的账上,多算点儿无所谓,别少算就行。 出了电梯,走在静悄悄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里,我们扯起嗓子一遍遍唱“妹妹 你大胆往前走”,像香港黑社会的大姐大一样旁若无人。回到包房,先后冲完澡套 上睡衣,她躺着,我坐着,一副万事皆空的样子。也许因为心境相通、同病相怜吧, 我发觉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和小多特别亲近起来。 雨滴轻轻浅浅敲在玻璃窗上,留下一条条伤心的水线。 晓婵,你说我哪儿长得好看?秦小多头朝外躺在巨大的圆形席梦思上,双手枕 在脑后,两条秀腿交叠着架在床头上,半敞的睡衣下,胴体白得耀眼。我说她哪儿 都不错,简直像标准件,可以做现代维纳斯的雕塑模型。 她抬抬腿说,不,其实我的腿最好看,童子功练出来的,到现在刚中有柔,软 而不松,不信你看。话音未落,秦小多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脸朝下卧在那儿,后 腰一用劲,两条长腿就彩虹般弯过来,雪白的脚竟然贴着脖颈探到胸前的床单上, 小脸从两腿间钻出来,笑眯眯的好吓人,整个儿人弯成一个圆环。我的天妈!快三 十岁的人了,身子还软得像条蛇。 你爹妈一定是搞文艺的吧?我说,要不怎么会造出你这样的美人坯子? 小多放下双腿,两手托腮笑说,其实我爹是卫生局的行政科长,我妈是医院的 会计,两人长相土极了,跟风干冻梨似的,我和他们一点儿不像。小时候我常去医 院玩,给叔叔阿姨唱歌跳舞,那些同事跟我爸妈开玩笑说,瞧你们两口子模样,看 一眼后悔半年,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闺女?是不是利用职权在育婴室把孩子掉包 了?要不就是当妈的借谁的野种儿了。妈妈后来跟我说,1971年那会儿闹“文 革”,两口子闲着没事儿,有天晚上去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回来不知怎么来 了情绪,一番亲热就把我生出来了。我上边有一哥一姐,品种齐全,其实没必要要 我了,妈当时想把我做下来,爸不同意。我的名字“小多”就是这么来的。后来我 和姐姐吵架时,姐姐常点着我脑门儿恨恨地说,当初怎么没把你“计划”下去! 小多看看挂在我胸前的狼牙,忽然把话题拐了弯。晓婵,我对你们这帮新生代 或叫什么新新人类的真不明白,你和北极狼那么好,整天黏黏糊糊的谁也离不开谁, 怎么不结婚啊?而且北极狼隔三岔五还去相对象……你们玩的什么把戏? 我抚摸着狼牙,一时哑然。 一个巨大的黑影遮盖了我。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 记忆中,总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包围着我缠绕着我。天很黑,影子更黑,以至于 至今我也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有时头脑中刷地掣过一道闪电,如天幕打开一 般,我浑身颤栗,手脚发硬,刚要抬头看看他的脸,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那时我家住在M市近郊的村子里,村后有连绵起伏的山岗、蜿蜒的小河和一大 片茂密宁静的白桦林。每逢盛夏的雨后,到林中采蘑菇是我的乐事。 我家与地道的农民有很大的不同,我父亲毕业于地质中专,在地质勘探队里认 识了我妈妈。我外公当年曾是南京国民党政府的发言人,是大新闻官,在上海住洋 房、开洋车,我外婆年轻时堪称花容月貌,和我差不多,一双狐媚眼的热辣眼风能 飞出八丈远,和著名影星胡蝶、上官云珠什么的曾同台演戏,常有来往。大陆解放 时,外公把外婆和女儿——也就是我妈妈——扔在大陆,只身跟国民党军队跑到台 湾,再无音讯。妈妈因为成分高,高中毕业后上不了大学,只好报名去了地质勘探 队,在云南大山里爬上爬下找矿。爸爸自幼喜好乐器,吹管拉弦样样通,妈妈喜好 唱歌,逢年过节,两人常在一起演出,慢慢就好上了。“文革”时,妈妈被当成黑 五类,围攻批斗,挂牌子剃鬼头,爸爸一气之下和妈妈辞了职,回到老家种地为生。 好长时间里,全村把细皮嫩肉的妈妈视为怪物和妖精,她怎么可以天天刷牙冲澡泡 脚?怎么可以穿裙子,还动不动跑到城里把头发烫成一个大鸟窝?怎么可以喝茶, 还喝一种叫做咖啡的苦玩意儿?怎么可以给女儿穿长袜和短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