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秦小多是爸妈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结出的果实。 小时候,父母看她活蹦乱跳,一双大眼睛水一样灵动,便送她到少年宫学跳舞 学唱戏。8岁时,李铁梅阿庆嫂什么的就成了她的拿手好戏,唱起来活灵活现,声 情并茂。小多说,爸妈把我宠得刁钻蛮横,可也有个好处,就是遇事拔尖儿抢上, 心气儿高,不服人。她说她从小就没有春夏秋冬的记忆,没有玩洋娃娃的记忆,她 的一切时间都投给了练功。性情和善文弱的爸爸太疼她了,她也爱爸爸。成年累月, 爸爸陪着她吊嗓练功,她为了让爸爸高兴,也就玩命地练。 海滨城市的冬天,阴冷得像猫咬手,凌晨4点天还黑着呢,爸就走到她床边, 细气细气地叫,宝贝儿,起来吧,该去练功了。她发个愣怔就跳起来,和爸爸到海 边或山上吊嗓,一声啊一声咿地喊,开始还不行,像小鸡的尖叫,后来渐渐就能听 到辽阔而亮丽的回音。然后是练功,正腿、旁腿、片腿、十字腿(脚尖踢向太阳穴)、 盖腿(脚尖由外向内踢)、串翻身、圆翻身…… 天亮了,雪花飘了,爸爸打开录音机,看女儿跷着脚尖,在雪地上跳《白毛女 》,“北风那个吹呀,雪花儿那个飘呀……”爸爸冻得咝咝哈哈,不住跺脚搓手, 眉鬓全是霜,却笑得流泪了,然后把女儿紧紧包在棉袄里暖和着…… 秦小多不是一天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天天这样。 晚上睡觉,她要爸爸把她的一条腿用带子绑在床头上,她抱着这条腿睡觉。姐 姐心疼得直流泪,说你不痛啊?她说不痛不痛,像抱个洋娃娃。每个女孩都有过洋 娃娃,而秦小多的洋娃娃就是她的腿。 小多说,为京剧艺术我几乎牺牲了一切,童年的欢乐,少女的活泼,怀春的梦 想,爱情的甜蜜……在这条道路上,我记住了老师那句挂在嘴边的喊叫,撒手闭眼, 走!一年到头,我腰扎板带,穿练功服大跑裤,从不知道穿漂亮的连衣裙是什么感 觉…… 京剧界许多女演员为了成角儿,把爱情看得很淡,不惜嫁给自己的琴师、化妆 师或打鼓佬,无论他们长得多丑。为什么?他调高半个音或打错一个点儿,满场倒 彩儿就哄起来了。我也这样,最初我发誓,不在剧团里挑大梁、唱头牌就不结婚, 看别的女孩子整天风花雪月地谈恋爱,我还偷着乐,你们谈去吧,将来的舞台肯定 是属于我的!但岁数到了,人漂亮,嗓子亮,扮相也美,男孩子苍蝇似的整天嗡嗡 围着我转。我化妆时,他们有事没事总往我那儿跑,瞅着镜子里的我啧啧赞叹,瞧 这小扮相,真想亲一口!这个邀你看电影,那个请你逛公园,他塞巧克力,你送鲜 花……有时练完功换衣服,一摸口袋七八张纸条,搞得我心烦意乱。即便不为爱情, 为艺术也得赶紧找一个,断了那些小色狼的花心! 有一天,我突然宣布要同张力结婚,剧院上下无不大吃一惊!一个花花朵朵的 小美人儿,怎么看上这样一个平平常常、不显山不露水儿的男人? 张力是剧院里搞舞台美术的,长相说不上丑更谈不上英俊。但他做什么像什么, 特专心,手极巧,我喜欢他是因为他为人忠厚质朴善良,干的多说的少,是全院男 孩中惟一没给我写过条子的。我练功时,他常坐在台口那儿看。他明白戏,我需要 刀枪剑戟什么的,不用说就掷过来。累了搬来凳子,渴了递杯茶,从不说话,好像 我是他朝夕相处的妹妹,亲情都在平平淡淡里含着。我很感动,同时我深知,要搞 艺术也需要这样一个人,越普通越平凡越好,这样他才能全心全意支持和帮助我成 功。 那年春节,大年三十儿晚上,外面下着清雪,我没回家,在台上练功,正练得 起劲呢,有人冷不防从后面踹了我一脚,我一个趴虎扑在舞台上,回头一看,竟是 张力。 你干什么你!我气得一跃而起,朝他猛扑过去。 张力眼里含着泪,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喊,他妈的秦小多,你疯了?知不知道今 天大年三十儿!然后他说他豁出年不过了,我练到什么时候就陪到什么时候。 我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只有爸妈对我这样呵护得无微不至,看似平常小事 却血脉相连,深情透在骨子里。我抹着眼泪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想了一会 儿。我突然发现我特别需要他而且离不开他了。我说,张力你对我是真好假好? 没想过,张力闷闷地说。 你有女朋友吗? 张力说,有,刚处了两个月,我姨给我介绍的。 我说,你把她甩了吧,想跟我好吗?想跟我好我就嫁你。 张力吃惊地张大嘴巴说,胡晓婵你……别拿我开涮! 谁拿这个开玩笑! 那那我谁都不要,就要你……可我行吗?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那儿放声大哭。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恋爱结婚是人生 多美好的一件事啊,可当时我为什么抑制不住只想哭? 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刻在后台立柱上的那副楹联: 八千场秋月春风都付与蝴蝶梦中琵琶弦上 百五幅金筝檀板尽消磨桃花扇底燕子灯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