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小多说,生活变了,人生观和价值观也跟着变了。在我眼里,原先那么老实质 朴、沉默寡言的张力,在新生活面前突然显得那么局促和被动,家里有点什么难事 求人找人,他怎么也办不明白,而我一个招呼一个电话一个眼风甚至一个正儿八经 的甜笑就解决问题。虽然我当面不说他什么,但我深深意识到他不行了,他跟不上 形势了,仅仅站在台口那儿,捧一壶热茶等我下场,已经远远不够了。在波诡浪谲 的新生活大潮中,他的肩膀不够强壮和宽阔,不能让我和女儿安然偎靠。 当然,在他眼里,我也变了,我不再是舞台上那个孤独而骄傲的小女孩,不再 是望着象牙之塔做梦的青年演员,不再是把艺术当做人生惟一天梯的攀登者。他觉 得我浮华了浅薄了甚至堕落了。气急败坏的时候,他只会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变 了你变了,原来那个小多不这样! 我冷冷地回答他说,我不是浮华了而是现实了,不是浅薄了而是深刻了,不是 堕落了而是飞升了,你看不惯是因为你太封闭,你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无能和失败。 我知道张力是个好人,只不过有些过时,我能容忍他,但请别规范我。剧团已 经发不出工资了,照老样子生活,我们就无法付清年年见涨的房费水费电费和女儿 昂贵的学费,我们就得大清早起床去早市买次品袜子,买伪装成牛皮的人造革鞋,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集贸市场买处理的青菜…… 张力一直深深爱着过去的那个我,因而不能容忍我的今天,他又缺少足够的力 量拉我回头。夜晚,他希望我在他身边或在舞台上练功,而我正在灯红酒绿中一醉 方休;清晨,他希望陪我去海边吊嗓,而我正在度假村的客房里蒙头大睡,隔壁麻 桌上的男友女友们激战犹酣…… 我们因为还爱着对方而“热战”了两年。激烈的言辞给女儿带来太多的眼泪, 我们又无法改变自己改变对方并做出妥协。后来我才体味到,质朴老实、沉默寡言 的人都是固执的,那是一种渗在骨头里的固执,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后来,我们不再吵了,家里的空气像冰窑一样冷。 “冷战”意味着过去的一切该结束了。我们说,为了小迪,我们协议离婚吧。 我说,眼下这社会,你只身一人带女儿生活恐怕很难,把小迪留在我身边,我父母 可以帮我一把。小迪永远是你的女儿,小迪永远不会改姓,你随时可以回来看她。 张力哭了,也认了。他说他不想也不能在这个城市呆下去了,他毕竟还爱我,看到 我或听说我跟别人在一起,会让他很痛苦。 张力是很棒的舞美设计,几位飘在深圳的文艺界朋友邀他去闯闯。分手那天晚 上,我们一家三口去饭店吃了饭,小迪很快乐,以为爸爸出远门挣大钱,归来时肯 定给她带兔妈妈和熊爸爸。我和他默默碰了杯,当我们喝酒时,眼泪纷乱地掉在啤 酒雪白的泡沫里。 那一夜,我默默把他的衣箱装好,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我们相拥而泣。张力说, 晓婵我会永远爱你。我说我知道,你爱的是过去的我,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但现在 的我只会让你痛苦…… 小多说,就在我和张力商定准备协议离婚的时候,青年实验京剧团开始一年一 度的职称考评。 张力凭业务论资历,早该是副高,因为人太老实,迟迟没有给他。那是凯达集 团在友谊宫召开新闻发布会不久。那次会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机遇,我被评为舞会皇 后,雷可亲手把皇后的银冠戴在我头上,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又惊讶又脉脉含情,意 思是以往我怎么不知道实验京剧团有个你呢?和我跳舞的时候,他凝视着我轻轻说 了许多话:小多(他直接省略了我的姓),你的眼睛真美……和你跳舞感觉真好… …有事一定来找我……一会儿我把名片给你,再写给你一个不对外的手机号,拨那 个号随时随地可以找到我…… 那天我站在窗前,戚戚望着满天的秋风秋叶秋雨,我对张力说,去深圳毕竟是 暂时的,你的职称还是要设法解决,我去找找雷市长,请他给文化局打个招呼,也 许他会帮忙的。尽管要分手了,但我们夫妻一场,我想我还是应该帮你一把,这样 到深圳工作也许会方便些…… 我找到雷可办公室,能看出他见到我很惊喜,满脸的灿烂。他柔和而微带嗔怪 地说,小多,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能帮你做点儿事情我很高兴。他当即抄起电话 找到文化局领导,用毫不含糊的命令口吻说,你们怎么搞的?局长的椅子不是给官 僚主义者坐的!我听说实验京剧团的张力是个很能干很有才华的人,一定要把他的 职称解决好。 放下电话,他笑说,瞧,解决了,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那一刻他的笑很 真诚很柔和甚至有一点孩子气。他还说,小多,你这样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太少见了, 什么都不应该让你操心,就像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说的,你只要把美把艺术的香味散 布到人间就足够了。他的话好温暖,让我觉得有一股热流在寂寞而空落的心底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