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父亲的死(1 )诀别 1936年的大半年,我们的日子是在忧喜交错之中度过的。 父亲的健康状况起伏很大,体力消耗得很多。因此,家里的气氛总与父亲的健 康息息相关。 每天清晨,我穿好衣服去上学。按照过去惯例,父亲深夜写作睡得很晚。今年 以来,因为他不断生病,母亲就叮嘱我,进出要小声,切勿闹出声响,以免影响他 休息。 遵照母亲的嘱咐,每天我从三楼下来总是蹑手蹑脚,不敢大声说话。父亲的房 门一般不关,我悄悄钻进卧室,侧耳倾听他的鼻息声。 父亲睡在床外侧,床头凳子上有一个瓷杯,水中浸着他的假牙。瓷杯旁边放着 香烟、火柴和烟缸,还有象牙烟嘴。 我自知对他的健康帮不了什么,但总想尽点微力,让他一展容颜,也算是一点 安慰。于是轻轻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细心地插进被熏得又焦又黄的烟嘴里面, 放到他醒来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然离去。 这些动作十分轻捷,没有一点声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每当出门,总要大声说 一声“爸爸晏歇会!”。 中午吃饭的时候,总盼望父亲对自己安装香烟的“功劳”夸奖一句。 不料,父亲往往故意不提。我忍不住,便迂回曲折地询问一句:“今朝烟嘴里 有啥末事?” 父亲听后,微微一笑,便说:“小乖乖,香烟是你装的吧。”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比什么奖赏都贵重,心里乐滋滋的,饭也吃得更香了,父 亲和母亲也都相视一笑,借此全家人暂离愁城。 然而父亲的疾病却是日渐加重了。来访的客人不能一一会见,只得由母亲耐心 解释和转达意见。每当病情稍有好转,就有萧军、萧红两人来访。 这时候父亲也总是下楼,和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参观萧红的做饭手艺,包饺子 和做“合子”(馅饼)这些十分拿手的北方饭食,一眨眼工夫就热腾腾地上了桌, 简直是“阿拉丁”神灯魔力的再现。 尤其是她那葱花烙饼的技术更绝,雪白的面层,夹以翠绿的葱末,外黄里嫩, 又香又脆。这时候父亲也不禁要多吃一两口,并且赞不绝声,与萧军、萧红边吃边 谈,有说有笑,以致压在大家心头的阴云似乎也扫去了不少。 这时,我小小的心灵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常来,为我们带来热 情、带来欢快。 自6 月以后,父亲的疾病更令人担忧了。6 月末的这一天,他在自己的日记中 追述说,自5 日以后,“日渐委顿,终至艰于起坐,(日记)遂不复记。”连一向 坚持的日记都不能记,可见他的病是相当严重了。 秋天来临,一片萧瑟。因为父亲日益病重,家里寂静得像医院一样。每天要测 量体温,医生也不时前来注射(有时由护士代替)。 我耳闻目睹的大都是有关治病的事情,因此,心情更加晦暗。 每次吃饭也没有过去的那种欢乐气氛了,父亲虽然还是下楼和我们一起吃饭, 但吃得很少,有时提前上楼回他的房里去。陪客人同餐,也不能终席。所以大家感 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越来越沉重地向我们袭来。 我虽然不懂父亲病情的变化,也不懂什么叫做“死期”,但脑子里影影绰绰地 感到它会产生巨大的不幸,而且与父亲的生命有关。只是希望它不要降临,离得越 远越好。 有一天,父亲的呼吸比较费力。内山完造先生得知,就亲自带来一只长方形的 匣子,上面连有一根电线可以接上电源。 打开开关以后,只见匣子微微发出一种“吱吱嘤嘤”的声音,匣内闪出绿色的 微光。过了一阵,便可闻到大雷雨之后空气中特有的一股气息———臭氧。1936年 9 月12日,父亲在日记中写道:“夜内山君来,并持来阿纯发生机一具。”说的便 是这件事。使用它的目的,是为了使呼吸舒畅一点,但试用了几次,似乎没有明显 的疗效。不久,内山先生也就派人取回去了。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