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 节:空间在时间里流淌(2 ) 事实上,在很多日子以后,我才知道,这条里弄的起始之初,就已经开始了 它蜕变的命运。当房产开发商划下地皮,破土动工,正是内战激烈关头,这城市 过日子的心思实在太重,无论怎样的动乱变故,都不会使它意志颓唐,不免会目 光短浅,有所失算而蹈入错误。此时,都听得见解放大军过江的炮响,关于共产 国家的传说也四野遍起,于是,开发商赶紧地节算开支,偷工减料,造成了一个 豆腐渣工程。据过来人说,地基打得浅还不说,黄沙水泥都用的次品,最为生动 的一个细节是,墙砌歪了,泥瓦匠用肩膀顶了顶,再继续砌上去。虽则当时并不 知道这些历史,但依然感觉得到房子的脆弱。墙和地板常常是闪缝的,就有一种 名叫蚰蜒的软体爬虫出没,在夜间游走,留下口涎银色的轨迹,还有西瓜虫,踡 起来是黑色坚硬的一颗豆,打开来,灰色的肚腹两边是退化到尽头的足的残痕; 地板和楼板是松动的,脚步一旦上去就空空地响;管道漏水,滴穿了楼下人家的 天花板,房管所修好管道,再将天花板补上,留下一幅幅地图;抽水马桶三天两 头堵塞,然后管道工拖了长长的竹爿来通粪管,那竹爿干干净净地来,走时却带 着粪水,在弄堂的地上淋淋漓漓地拖走;弄堂的水泥地早已裂了缝,纹路错综交 互,就像一张网。 然而,这房子的颓圮给我们小孩子带来多少快乐啊!我们在小院子里辛勤开 垦,玩具铲刀很快被建筑垃圾阻止,就在这粗粝的土地里撒下种子,等待贫瘠的 收成——缺牙的玉米棒,残破的向日葵花盘,倒是野草很蓬勃,有一种叫车前子, 长着绿色的小穗子,是我们的丰收;墙角里那些蚰蜒和西瓜虫,是我们的野生动 物,让我们学习做一个虐杀的野蛮人;地板缝给我们神秘感,不晓得底下有着什 么,财宝或者秘密,总之是惊人的藏匿;水管漏水更让我们兴奋,和平的生活终 于有了事故,紧接着会有陌生人进出,那就是修理工,大多是彪悍的男人,携着 各式各样的工具;还有弄堂,这些四通八达的通道里,女孩子在男孩子的追赶下 狂奔,这就是我们最早的男女关系。 而你们万万想不到,在这积垢的不乏阴郁的弄堂的前面,是流光溢彩的西区 淮海路,那里有着最时尚的流行。淮海路的商店都是小小的一间一间,那种大众 化的百货公司都是在南京路以东,供中等市民消费。而这里是高尚的商业区,即 便到了我们生长的共和国时期,还留有都会城市享乐主义的遗韵。街两边的悬铃 木,几乎要在空中携起手,橱窗反射着熠熠的日光,里面是新款的时装——不是 那种火爆的新款,只是这里那里,有着小小的、不动声色的增减变异——一件女 式大衣的前襟,缀一个同色同质的呢料做成的胸饰,一顶小礼帽,垂一双小鞋, 多么娴雅而又俏皮,真是有巴黎风的。还有理发店,那女客,戴着烘发帽,一只 手翻一本连环画,另一只手交给师傅修理指甲,就好比是前朝遗民。但切勿以为 这条马路不识时务,时代的每一个印记,它都有。一大早,店铺还未开门,全民 运动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了,店员们站在街沿上开始做早操;紧接着,临街花园 里,小学校举行升旗仪式,于是,国歌响起来;每个星期四是爱国卫生日,弄堂、 街道一起义务劳动,洒扫庭除——一派朗朗乾坤气象。 我们家的房子就在这条街的后面,方才说过了,那是新式里弄房子,蜡地钢 窗。从外形上看,它底下是一座小院子,墙头往往开着夹竹桃,是这院子里唯一 繁荣的花事;二层和三层各有一个水泥阳台,悬在拉毛的墙面上;楼房更多的功 能上的机关,隐藏在房子的背部,光照不足因而潮湿阴冷的墙上,爬着落水管和 煤气管,墙脚下是阴沟,顶上有一个晒台,晒台的隔墙上立有烟囱,壁炉的烟囱。 壁炉不知道有没有启用过,到我们那时候,反正烟熄火灭;同样废弃着的还有浴 缸和面盆上的热水龙头,所以,它应该还有个锅炉,可是在什么地方呢?我想不 出来,只不过,在房顶的铺瓦的坡面上,确实也立着个烟囱。 在我二十岁的那年,我们搬出了这幢房屋,多年以后,我与它发生了一个戏 剧性的邂逅,那是在电影《长恨歌》里,王琦瑶所居住的平安里的家,画面上那 一弯楼梯,我认出它了,我们小孩子最喜欢骑在它的扶手上,尖叫一声滑下来。 我没想到《长恨歌》会找到这房子采景,我为王琦瑶寻找住处时也没想让她到我 曾经的居处去,可是,也许,那房子的细节在无意中进入了王琦瑶的生活里,这 大约就是建筑和写作的关系。最后,还要说一句,那房子以及弄堂在新的城市规 划中纳入拆迁改造,那里将兴起一个最新款的商圈。如今,这城市的阶级偏见已 经消弭,无论哪里,都有大型和超大型的百货公司、购物中心,这个街区也融入 了大众化的图景。 二〇〇八年五月三日上海 香港文学节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