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 节:茜纱窗下(1 ) 茜纱窗下 小学生时,在上海近郊农村劳动,女生集体宿在农家的一间空房内。这家有 一个新娶的媳妇,男人却似乎在哪里做工,不在家。新房设在隔壁的新屋里,只 占了侧边的一间。我们常常跑过去探头张望,新媳妇并不驱赶,任由我们将她身 后的门缝越挤越大,最终完全敞开。她则在我们的目光下,从容地梳洗,叠被扫 床。看起来,她不仅不厌烦,甚至是欢迎我们这些上海孩子参观她的新房。 她的新房在我印象中,亦是一个“满”字。新房实质中占了这间侧屋的一半, 就从这一半地方,地上铺设了木板。大约两三步之后,是床。没有注意具体的家 具,只觉着满满当当,并且放射着一种油亮的红光。似乎是床的左右两侧,延至 地板的边缘,还有床的上方,顶到顶棚,全是油红色的木器,只留下两幅左右挽 起的帐子底下的一片空。有一晚上,我们去看新房的时候,新媳妇正坐在帐下床 沿上,一只脚搁起来,下巴抵着膝盖,很仔细地剪着脚趾甲。看过去,很有一种 “洞房”的意思。 至今,那洞房里的新娘还在眼前。她在油亮的木器间,逼仄的空当里活动。 表情是木讷的,但身形里依然流露出对这堂新房家具的欢喜和享受。 后来,在浙江乌镇的一个新修的旧宅里,看了一个床博物馆。其中最为壮观 的一张床,共有三进。第一进有大半步,为门厅;第二进也是大半步,是梳洗扮 妆之处;第三进,才是床榻。床棚、帐柱、隔扇、遮屏、雕花螺钿,繁华至极。 远看过去,小时所见,那家农户的新娘,就是坐在这床里面剪脚趾甲。听人介绍, 木匠是不予人做床的,做床折寿,做棺材则添寿。所以,但凡做床,都是以馈赠 的名义。做好之后,再刻一张名牌挂在床上,上有工匠的名姓籍贯。然后,受赠 者再回送一个大红包。究其原因,床是衍子衍孙的用物,会不会是要借了木匠的 寿去添人家,所以木匠忌讳? 这床,及小学生时所见那洞房,都给我私密的印象。除了“满”,还有“幽 深”和“暗”,里面藏了些隔宿气似的,不够清洁。其实是有情欲的气息。 有一回,在江南乡下,走过河边埠头,见一个年轻女子在刷洗几幅木屏。走 近一看,便看出这几幅屏就是床栏上的围屏,镂空的花格子做底,镶有人物、器 皿、山水、花卉的浮雕。漆色已旧,褪成淡红色,想来原先也当是油红油亮。不 知传了多少代,才传到这女子手里。看她洗刷得十分仔细又泼辣,将几扇屏横躺 进浅水里浸着,用牙刷剔缝和镂空里的垢,然后,用板刷顺木纹哗哗地刷洗,最 后,是大抹布在屏面上大把大把地拖水。正面洗了再洗反面,这几面屏被水洗得 近乎透亮。于是,那床洞房的晦昧气息,也一扫而净,变得明亮起来。 与自己无关的物件,是不大留心细节的。但因是经过使用,沾了人气,便有 了魂灵,活了。走过去,是可感受到气氛。中学里,曾去过一个同学家,这家中 只一母一女,相依度日。沿了木扶梯上楼,忽就进去了,只一间房间,极小,却 干净整齐地安置了一堂红木家具。那堂红木家具一点不显得奢华,甚至不是殷实, 而是有依靠。寡净里,有了些热乎气。丰子恺画里的小板凳,简直就是个小动物, 因被小孩子坐过、抱过,俏皮极了。还有农人家的小竹靠椅,贴过劳力人的肌肤 油汗,黄亮亮的。那竹靠背斜伸出去,横头一根竹管,关节处,缠着藤皮,一圈 圈紧挨着,扎实又忠诚的样子。老保姆曾经带我去访她的老东家,是一户资产者。 内外客厅这间放有两具西式红木玻璃橱,高、宽、大,分三层还是四层。每一层, 都密密匝匝放着手指甲大小的玉兔、玉狗、玉猫、玉鸟,白玉或者翡翠。就总觉 着身后与保姆闲话的老东家,是个描眉的女人,还生着气。这橱子散发出一股糜 废的气息,叫人想到金屋藏娇的那个“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