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回忆文学讲习所(2 ) 我们才来不久,就搬了一次家,从走廊那端的四人间搬到这端的五人间。后 窗正对着后院,院里有一个浴室,每周六烧锅炉供热水。先是女生洗,再是男生 洗。浴室很小,不晓得出于什么样的原理,它就像一个共鸣箱,将声音放得很大, 然后从顶上的小气窗送了出来。所以,坐在我们的房间里,哪怕关着窗,浴室里 的声音也清晰入耳。并且,很奇怪地,他们男生进了浴室,都喜欢唱歌。像贾大 山这样,平时缄默的人,也放开嗓子唱起来。唱的是他们那地方的戏曲吧?很高 亢的声腔。等洗澡的喧哗过去,后院便静了下来。 课堂是兼作饭厅的。前面是讲台和黑板,后边的角落里,有一扇玻璃窗,到 开饭时,便拉开来,卖饭卖菜。里面就是厨房。所以上课时,饭和馒头的蒸汽, 炒菜的油烟,还有鱼香肉香,便飘忽出来,弥漫在课堂上,刺激着我们的食欲。 一九八〇年的北京,吃,还是一个问题。饭票是分作面票和米票的,十斤全国粮 票,只能换四斤米票,其余六斤是面票。到现在还记得米票的样子,是一分钱纸 币的大小,牛皮纸的颜色,用黑色的墨印着“米票”的字样,四两为一张。这样 比例的米票,对于吃惯面食的北方人来说,正够调剂口味;而南方人,可就苦了。 那时候,油粮都是定量供给,一个人一个月的地方粮票,要搭上一人一月的油票, 才可换三十斤全国粮票。我要是多向家中要全国粮票,就等于克扣家中的吃油了。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花费超出定量的饭票。越是这样米票紧张,越是能吃 米。四两一满碗的米饭,一眨眼就吃下去了。与此同时,是对面食不恰当的厌恶, 以至到了后期,闻到蒸馒头的酵粉的微酸的蒸汽,就要作呕了。可是,没有办法, 还是要吃。别人似乎多少有些办法,在北京有一些关系,可多得几张米票。他们 也会匀给我几张,虽然有限,但聊胜于无。有一回,我在卖饭的窗口,与里面商 量,能不能用面票当米票用,只此一次。那食堂工作人员很和气,却很坚决地, 不肯通融。排在我后面的,吉林作家王世美,目睹了这一情景,二话不说,从兜 里拔出一捆米票,刷,刷,刷,抽出一堆米票在我面前。 不开课,也不开饭的时候,我们会到这里来写东西。东一个,西一个,散得 很开,各自埋头苦作。遇到不会写的字了,就转过身去问:“陈世旭,‘兔崽子 ’的‘崽’怎么写?”越过几排桌椅,远处的莫伸则插嘴道:“安忆也要用这样 粗鲁的字吗?”有一些小说就是这样写出来的。环境是杂一些,可心都是静的。 我更喜欢在院子一侧的,另一座平房里的,小会议室写东西。小会议室很小,中 间一张拼起的长桌,周围一圈椅子。我们就围着桌子,各写各的。这里空间小一 些,也隐蔽一些,就比敞开的大饭厅里更有一种静谧的空气。中间进来一个人, 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发出咯的一声。于是,都从草稿本上抬起头来,去看 新进的人。日光灯下,低头低得久了,猛抬起来,看出去的人脸都有些发黄,而 且恍惚。复再低下头去,纸面上就有了一圈圈的光影,过一会儿,才散去。小会 议室外的甬道边,有一棵,还是一行大树,是不是槐树?我不认树,记忆也模糊 了,只知道枝条很粗,叶片很大,一层层的。月光将影子铺在地上,晚上,收拾 了纸笔,从树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上面,走回宿舍去。北方的月亮也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