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话说父亲王啸平(2 ) 后来,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又有了联系,姑母与叔叔每年一次地来国内看望 我们全家,见面时很激动,分手时,则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父亲和他们在一 起总有一种寂寞的感觉,这一种寂寞甚至要胜过那一种委屈。有一次,当他们走 之后,他对妈妈说过这样一段话,意思是,在他们面前,他对自己的价值感到怀 疑。他这一生,只有两桩事业,一是革命,一是艺术,而在他们笃守的钱的面前, 这两桩事业都失了位置,这也是他至今不愿回出生地看看的最大原因。他是宁在 此地委屈,也不愿去彼地寂寞的。而由此看来,他的那一种自信的人生态度,那 一种我行我素的生活原则,便又只能在这一片与他不适宜的土地上才可确立了。 他只有在这一片不适宜的土地上,方可建立他的人生,因这方土地,是他种植他 革命与艺术这两桩事业的土地,无论与他是多不协调,却也分离不开了。因而, 他所有的遭遇便是他的宿命了,也是我们的宿命了。 要命的是,他所笃守的革命和艺术,却又常常发生冲突。他是斯坦尼斯拉夫 斯基的信徒,以这体系确立了他的导演艺术,以这艺术导了许多戏。到了“文化 大革命”中,这体系便无可避免地遭了袭击。他是又要革命,又要艺术,一方也 舍弃不了。而那一个年代,即使像我父亲那样自信的人都要困惑,都要怀疑一切。 他面对那样“伟大”的时代,革命的力量“无比强大”,他终于同意批判斯坦尼 了。他批判得极认真,将斯坦尼的著作重读了一遍(我便是在那时候接触了斯坦 尼,看了他的著作,在父亲批判的同时,我则开始信守),然后,他写了文章, 他写得很得意。并且在以后的为斯坦尼平反的日子里他还继续得意。在做斯坦尼 的信徒已成光荣的时候,却不再说“没有斯坦尼便没有我王啸平”的话,他已悄 悄地与他信守的体系产生了裂变,在一个奇怪的时代里,得了一个奇怪的契机, 而有了奇怪的进步。可惜我没有读过他的文章,只猜想,他所进行的批判或许是 一种真诚的批判,从艺术的科学态度出发的批判。他只可能作这样的批判了。他 绝不会违了良心去批判。他自己的良心便是一切行事的坐标了,所以他极少做违 心的事。因他极少做违心的事,才可过得自在逍遥,而不至于去上吊了。 而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不会做人的人,却有着惊人的人缘。一九七八年那一 个奇热的上海的暑天,他的胆囊炎大发作,除却手术别无他路。妈妈自己是冠心 病高血压,弟弟还小,姐姐在外地,只有我和未婚夫两人可照料病人。于是,人 艺的男演员们便自发排了班次,两小时一班地轮流看护,准时准刻,从不曾有过 误点的事情。这是极罕见的一支看护队伍,即便是在显赫的高干病房,大约也难 有这种挚诚至深的对待,令我们久久难以忘怀。我能看出人们真诚地爱他。因他 对人的爱也是真心流露。他不会勉强自己去爱什么,可是如他要爱,却也无法勉 强他不爱。我们虽不知道他对演员们是如何,可从演员们对他,却可看出他的对 待。俗话常说人心换人心。也因他对人不加矫饰,人对他也同样的不加矫饰。不 以虚礼往来。我们经常听到演员们以他的素材编演的长篇喜剧,比如,喝了药水 之后,发现瓶上所书:服前摇晃,于是便拼命地晃肚子;还比如,将给妈妈的信 投到“人民检举箱”等等,诸如此类,刻画了一个糊里糊涂的父亲。因他对人率 真,人对他也率真;因他对人不拘格局,人对他则也不拘格局。他活得轻松,人 们与他也处得轻松。即便在他不很得意的时候,他的身边也没缺少过朋友。听母 亲说,在他被划为右派的时候,就有一位阮若珊阿姨为他辩护,而因此几乎划为 了右倾。“文革”中,他与沙叶新合作的《边疆新苗》临到危难之际,就有人相 继而来,通风报信。似乎是,正因为他没有努力地去做人,反倒少了虚晃的手势, 使他更明白于人,更明白于世。与人与世之间,因少了虚晃手势所筑的障碍,倒 反更容易加入与介入。因此,他似是在人外,却颇得人缘;似是在世外,则又很 积极。只是多了一种超然以应付人事与世事的变故。所以,他倒也活得比谁都自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