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殇一四 正月头上,年味还没有飘散,街两旁就站满了进城打工的人们。他们急匆匆 地涌来,又急匆匆地登车远去,举首投足都很急迫,好像他们要去的城市,从一 打开年开始,就在刻不容缓地召唤。他们回来时,爹娘迎到村口或女人孩子接到 车站,很是轰轰烈烈,他们走时,却很为简单,一串数字,11位极不规则排列起 来的数字,就代表了他们,很容易找,很容易打通,从来都不会占线。那里面有 声音,有笑容,有汇报,也有喜和愁。 刘栓柱他们的“本田”,骄傲,轻快地从镇街上划过,从很多双羡慕的眼球 中碾过,人群中偶尔发出一阵低低叹息:“乖乖,又一个,人家发财了呢!” “本田”没有沿着“312 ”国道南下,而是穿过街道,折向东去合肥。合肥 有机场,木大头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辛苦,他要在那里登机,先头到达深圳。到了 机场,木大头向司机叮嘱几句后,就拉起刘栓柱朝里走。栓柱长这么大,还是第 一次看到飞机,俺的妈哪,这家伙比楼还大!当时就恨不得多长几只眼睛。栓柱 听到木总的吩咐,就跟在木大头的后面,半步不敢脱离,小心得像第一次离家的 孩子。 这些年,什么都在变化。地上的人,都快节奏地奔忙,忙得像个拧足了劲的 陀螺。天上办事也快了节奏,干脆连雪也不下了,下雪了,太阳还要费力翻翻晒 晒的,多麻烦。刘栓柱到了空中,天上虽然不见大团大团的云朵,但机肚子下晴 花花的一片,望一眼,就能穿山越岭跨省跨县。 10点左右,飞机降落在深圳宝安机场。 下了飞机,出了候机大楼,一辆小车把木大头他们几人装了进去,带到龙岗。 木大头有好几辆车,光司机就雇用了差不多一个班的人。那天,给木大头开车的 司机,是武汉汉正街人,木大头喊他叫小水,二十五六的样子,清眉亮目的,人 很是精神。小水司机听木总介绍刘栓柱是老家的侄子后,对栓柱也就格外热情。 小水司机按照木总的吩咐,把刘栓柱带进厂后面一排房子前,指着最东头一间, 说:“小老弟,你先住在这儿,房间里有电话,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找我就行了。” 刘栓柱跟在小水司机的后头,走进房间,眼睛顿时一亮,房间布置的很是整洁, 洁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张香港影星的玉照,瓷白瓷白的脖颈,泛出一层细腻的肉 肉的光色,叫人挪不开眼睛。尤其是大幅玉照上她们的眼眸,都一齐朝着刘栓柱, 桃花藏水似的笑着,笑得人禁不住想挥手。 小水司机简单介绍下这里的情况,拉起栓柱手,说:“我去看看木总,你先 适应一下,等会儿,我们午餐。” 刘栓柱一阵感动,张口说:“水老板,瞧俺这一来,给你添麻烦了。” 小水司机收住脚,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肩头,兄长般温和地说:“今后就叫 我水哥吧,别一口一个老板的,生份了不是?” 小水司机走后,刘栓柱才感觉手心里有一个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把钥匙。 栓柱心头一热,把它装进衣兜里,珍惜地按了按,摸了摸,便满屋子里转转看看 这个新家。 接下来几天里,小水司机经常来看栓柱,从他的口中,栓柱知道了很多关于 木大头木总的故事。小水司机说话很好听,说得字正腔圆,情感饱满,生动的要 远超过栓柱小时候听到的大鼓书艺人。小水司机每次只说木总的一段经历,害得 栓柱心里悬念翻来覆去,巴不得马上见到小水司机,从他嘴中掏出下一段的情节 来。 木大头好像一直很忙,来到深圳好几天了,刘栓柱很少能见到他。在龙岗区, 木大头有三家工厂,可能是刚开年,工人们都还陆续地走在路上,工厂里比较清 静。刘栓柱闲得无事,就在工厂里转,一转,他才发现工厂很大,比木桐屯小学 校还要大。木总果然了不得,乡下一块块地荒了,没人管,一座座山秃了,没有 人心疼,可那是乡下啊,小孩子都知道城市里土贵。一次,栓柱在学校里听几个 老师埋怨,一个月工资,还不够外面半个平米。一个平米多大?只一张小木桌子 大,栓柱计算计算,木总仅这一个工厂,就能排得下千家万户的小木桌。 栓柱的到来,引起工厂门卫老马的注意。老马是安徽王家坝人,靠着淮河, 淮河连年发水,田地收成少。老马年轻时,家里弟兄多,穷,老马头上的大哥二 哥娶完亲后,临到他时,家里债台高筑,谁家的姑娘舍得往寒窑里跳?于是老马 的婚事就耽搁下来。四十来岁单身的老马,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沮丧,老马整 天笑言笑语的,陌生人一见,还只以为他也是厂子的主人。 这天,老马一眼招见刘栓柱,便忙不迭地喊:“小老弟,过来说说话!” 初来乍到的栓柱,还有些腼腆,但风趣的老马几句话,就让栓柱觉得老马这 人随和,容易接近。栓柱客气地说:“俺刚来,今后请多帮助帮助俺。” 老马接上一根烟,手里捏着半截烟屁股,看了看,扔在旁边的垃圾箱里,说 :“小老弟,你是木总老家人,就是咱们这里的半个主人,今后啊,老哥还得仰 仗你呢。” 说着,老马端出来一把椅子,两人就面对面地坐在龙岗暖洋洋的太阳下,说 话。老马说他出来有十多年了,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老马叹口气说:“我这 人哪,就跟我的姓一样,跑耍的命。小老弟,你年轻,跟着木总,一上来就有这 么好的机会,好好干,保准会有出息的。” 刘栓柱迎着老马的笑容,两手很不自然地绞在一起,吞吞吐吐地说:“听说, 在深圳没文化,不行。” 老马脸一仰,很不以为然地说:“对头呢,又不对头。怎么说呢,反正这人 哪得有命。报纸上不是登过那个北大卖肉的学生吗?就拿深圳来说吧,一边满大 街上硕士博士扎堆,一边是打工者当老板腰缠万贯,当然也包括木总在内。小老 弟,这么多年,我老马有个体会,那就是人要把能量用在刀刃上。” 两人正说着话,小水司机开车来了。小水司机摇下车玻璃,伸出那张白净净、 英俊的脸,喊道:“栓柱子,过来!”刘栓柱朝老马说了一句,就往小水司机这 边跑。小水司机让栓柱坐在前头,右手熟练地拨动方向盘,小车屁股一调,留下 一截淡蓝色的烟,箭头一样地跑了。车身上,跳跃着明耀的阳光。厂门口的老马, 站得弦直直的,仰起脖子望,细长干瘦的脖子上,那颗粗大的喉结,急剧地耸动 几下,吞咽进一串口水。 坐在车里,小水司机说:“栓柱子,急了吧?”刘栓柱收回眼睛,说:“也 不急。水哥,快开工了吧?” 小水司机说:“跟着木总,还怕打不上工?栓柱子,活,人辈子也干不完, 如果我们这代人把活干完了,下一代怎么办?” 红绿灯。车子停下。小水司机细白灵巧地手,搭在方向盘上,很好看。小水 司机看着指示灯上跳动的数字,当“0 ”字一现,栓柱只看见小水司机的右腿微 微一动,车子就矫健地跑上前,敏捷地像起跑的运动员。 车子停在一家超市前,小水司机说:“木总,天天忙,他自己抽不开身子, 安排我陪你来选几件衣服。”下车后,他又问了一句:“深圳,是比老家暖和吧。” 刘栓柱随口应了一声,眼睛就忙碌不开了。超市的名字很怪,他看了一遍, 可转眼间就忘记了,不像木桐屯羁马庄的好记。小水司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 引着刘栓柱,轻车熟路的径直上到二楼服装展厅。栓柱像个面对花花绿绿糖果的 孩子,只一个劲地惊奇地看。卖服装的是一位漂亮的女孩,自打小水司机上来, 她脸上的笑便一直没有褪落。小水司机管那女孩叫甜甜。甜甜叫刘栓柱脱下身上 那件半丝棉半羽绒的袄子,取下一件青蓝色的西装,亲手给他穿上。栓柱机械地 站在那里,任由甜甜使摆。甜甜细条条地高,好看的像林里婷婷玉立的草菇。她 身上散发出一种好闻的芳香,丝丝缕缕地,游进他的鼻子里,瞬间就渗透进全身 大大小小的毛孔。栓柱不敢拿眼睛人家,羞怯中,只感觉到面前两只白嫩的小手 在上下忙动。 小水司机为他选了两套西装,两套内衣,两双鞋子。付钱的时候,小水司机 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包,抽出一沓数给收银台。刘栓柱眼皮底下,又一次出现小 水司机细白灵巧的手,小水司机手指飞快地拨那沓纸币,脸上笑眯眯地,好像他 压根就不在数钱。刘栓柱看得目瞪口呆,上学那阵,就是连一张纸,自己也不轻 易扔掉。 出了超市,坐进车里,刘栓柱低着声问:“水哥,今个儿花多了?”小水司 机没有马上回答,发动响车子,他才说话:“栓柱子,几天没有洗澡了吧,哥带 你去洗洗,顺便把那身学生服扔了。”栓柱听出来小水司机的话里,有着不容置 疑的命令,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