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放下二姨打来的电话,老轲的心情说不出是悲是喜。
那个嗜赌如命的男人,血缘上讲,也就是老轲的父亲,此刻,正处在弥留之际,
就要死了。或许是上天报应,他去医院检查时,已经是晚期食道癌。
二姨在电话里告诉老轲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出声,最后,二姨问他会不会回来,
因为,那个男人希望临死看一眼老轲,他仍然没有出声。
挂断了电话,老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脑袋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小玉惊恐地
冲出家门,被飞驰的汽车撞死,一会儿是妈妈抱着头,被瞪着血红眼睛的父亲朝身
上不分头脸地狠狠地打,还有他自己,小小的孩子拼命拉住拳头雨点般落在母亲身
上的男人的大腿,却被那个凶狠的男人轻轻一甩就跌在地上……
往事不想则已,想了,便会无休无止,全部涌出来,一时间,搞得人没有条理,
混乱不清。
那个男人要死了。而他老轲的血管里,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不管他愿意不愿
意,都已经这样。是那个人给了他生命,给了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机会,可也是这个
男人,让他生活在无法解脱的绝望和痛苦里,让他的生活里充满着死亡和彻骨的思
念。
自从料理完母亲的丧事,老轲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人,他从不打听他,也不
会刻意地记起,那个男人,从妈妈死掉的一刻起,就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可是,此刻,听到他就要死了的消息……
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邻居的孩子打架,老轲被大个子的孩子按在地上,那
个男人远远地大声喊着奔过来,把坐老轲身上的孩子拎起来,然后急切地抱起自己
的儿子,小心地到处查看,然后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扛着回家;
他狠狠地打自己的老婆,却从来不肯打自己的孩子一下,哪怕,老轲在愤怒地
骂他,责难他,他也不会打孩子一巴掌;
小玉五岁那年,有次发高烧,那个男人就整天整夜地守着她,寸步不离,几次
半夜里背着她走很远的路去打针……
老轲很奇怪,这些尘年旧事,居然在这时候都清清楚楚地被记起来。
那个男人要死了,再也不能打人了,也不能再赌了,他形同死人一般不能进食,
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因为,他想看一眼他的儿子……
滚烫的泪水沿着老轲的腮边流下来,淌进脖子里,湿得让人难受。
他突然很想听听蕾子的声音,给蕾子打电话。这种时候,他非常想念蕾子,如
果她就在他身边,那一切都会好起来。
“蕾子吗?我是老轲。”
“老轲你好。”蕾子很高兴听到他的声音,只是高兴。
“想多耽搁你一会儿,可以吗?”
“没事,这会儿不忙,你说吧。”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对你好吗?”
“哦?我三岁的时候,他就去世了,我的记忆里,几乎不记得他活着的时候对
我怎么样了……”蕾子有点伤心。
老轲没出声。蕾子很奇怪他怎么问起这些来,就追了一句:
“你怎么想起来问我爸爸了?”
“我爸爸要死了,他想再见我一次……”
这次轮到蕾子不出声了。自从听了老轲说起自己的家事,她就对那个丧心病狂
的男人没存什么好印象,可是,现在他就要死了,想见儿子一面。
两边都不说话,然后还是蕾子先开口了:
“老轲,他毕竟是你父亲,就快去世了,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如果你妈妈活着,
她也会希望你回去的。”
老轲一听蕾子提到妈妈,鼻子又酸,他忍住泪,仰头看着上面天花板。
没听到老轲的回话,蕾子想想又接了一句:“就看在他给了你生命,你也应该
回去看他最后一面。如果我爸爸可以重新活过来,让我看上一眼,我情愿他打我一
顿。你有爸爸,比我幸福……”蕾子听妈妈说过他的爸爸非常爱她,回到家里就把
小小的女儿举起来逗着她高兴,想到自己的记忆里居然对爸爸是一片空白,她反要
哭了,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哽咽。
“谢谢你蕾子,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惹得你伤心。你忙吧。”老轲挂断了电
话。
其实在打电话给蕾子之前,自己心里已经决定了要回去,不是吗?因为知道蕾
子的答案一定也是回去,所以,才去问,让自己有个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从她那里
得到一点决定的勇气。
收拾了东西,老轲就去火车站买票,票是晚上10点半的,时间还早,他又回到
家里躺在小床上睡觉,可是,一点也睡不着。
2
楠果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沙发上,摆着一个大背包。
老轲要走了?头脑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老轲要走了。她跑过去推开老轲
房间的门,却看见他正在睡觉,突然被自己撞进来的声音惊醒,头抬起一点,正奇
怪地看着自己。
楠果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恢复常态,却仍然问了一句:
“老轲你要走了吗?”
“家里有点事情要处理,回去几天。”老轲看着她进门时满脸紧张的样子,有
点奇怪。这个同住的女生,总给他一种感觉,就是她与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不像蕾子那么亲切,容易接近。
“哦,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10点半的火车。”
“哦?那你等着,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做,给你饯行。”楠果居然笑着说,这让
老轲很不习惯。
“啊?不用麻烦了,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了。”他赶快推辞。
“没事,平时上班回来就懒得动,其实,我的手艺非常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走了。”楠果说完就跑出去了,也没等老轲回话。
这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一会儿恼,一会儿笑的,楠果的风风火火,暂时驱散
了老轲的心烦意乱。他起来到楠果的屋里上网,发了一封EMAIL ,告诉蕾子他已经
买了票,晚上就走。
发完信他才想起来,告诉人家干吗呀?可转念一想,她应该是关心的,一定是。
开门声音提示他楠果回来了。果然,她提着七八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正在用
脚划一只距离门口比较远的拖鞋。她总是在出门的时候把拖鞋甩得老远,然后回来
再费力去勾。老轲帮她把拖鞋踢过去,她穿上就急急地朝厨房走了。
是不是应该帮她一把?人家是为自己饯行?老轲关了电脑,踱进厨房里,看满
地摆着菜,还有鱼,楠果正在水池里洗那条已经杀好的鲤鱼。
“我帮你干点什么吧?”老轲小心地避开脚下的东西,朝正忙着的楠果说。
“哦,你把那香菜摘了,还有那把芥兰,黄叶去一去就行了,摘完了洗干净。”
楠果飞快地吩咐着。老轲蹲在地上开始收拾菜,这对他来说不难,小时候,他经常
帮妈妈摘菜。洗完了鱼,回头看到老轲正蹲在地上很认真地摘芥兰。他的头发有
着稍许的自然卷,这会儿从上面倒看得清楚。楠果心里突然一暖,看着看着,竟有
点不好意思,红了脸把鱼下到锅里,然后拿过他摘好的菜,放在盆里洗起来。
3
汉唐网终于迎来了资方的到来。可结果却非常让人伤心:资方对网站目前状况
非常不满,对赢利模式的前景也存有疑问,似乎一直以来,在内容方面下的工夫竟
然都是那么多余,因为资方要的不是PAGEVIEW,他们只是关心网站什么时候才可以
赚钱,什么时候才能让自己的投资看到一些收益。
资方一走,汉唐网立刻开会研究,如何能在短期内让最初的赢利模式得以贯彻
实行,可是种种设想都行不通,包括新浪搜狐这样的大型网站在内,都找不到赢利
的方式,何况刚刚起步不到一年的汉唐网?一哄而起的网络业,很有点像1992年那
场轰轰烈烈的房地产业,最后,终告是一场泡沫游戏,而已。
蕾子这才感觉到,那些预言正在慢慢逼近汉唐网,困境,终于在迷雾中露出她
的阴险微笑。
八月中旬的酷热,居然也无法驱除那种寒气袭来。
各网站提供的服务和资讯都是免费的,所有的内容都是免费浏览,网站广告的
发展与传统媒体相比,更是微不足道,无法相提并论。平日里大家聊天,讲到网站
要赚钱的时候都承认,像新浪网那些新闻,丰富多彩,全面报导,一分钱不收,只
要登录就可以随便看,可是买一张北京晚报还得花5 毛钱呢。说是这么说,可是新
浪网如果宣布新闻浏览要收费,就不知道网民是什么样的光景了。
资方走后,内容制作不再重要。新的赢利模式开始运作。尽管有许多方面和E
龙网的模式非常相似,但汉唐仍希望以更多更全的生活资讯赢得更广泛的市场,以
图为汉唐网会员提供更多更好的服务,以实现对商家广告方面的收入。想法都是很
激动人心的,只是,实现起来,遥遥无期,除了期待,仍然还是期待。
公司里传说着下一步会裁员,人心惶惶,据说要先从内容部开始。自从宣传推
广工作暂停,蕾子实际上已经回到内容部,那么她也会成为第一批被裁的对象了。
林乐强早已经不来电话了,蕾子这才想起从前在西安时的种种好处来。公司里
的气氛越是沉重,孤独无助的感觉越强。她甚至有回西安的想法,但终于还是想想
罢了。再看看中华英才网上,招聘信息多得是,工作机会仍然不少。看到这些,蕾
子心里有了底,也不再那么恐慌。但汉唐前景不明,仍然还是让包括蕾子在内的每
一个员工忧心忡忡。
老轲处理完了家里的事,又回到北京。他打电话告诉蕾子说已经回来的时候,
蕾子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快乐,仿佛老轲的回来,就可以解决眼前的困扰。可是,就
算他对这一切烦恼都无能为力,终究还是他在北京的好啊。至少在心理上,希望他
是一直在的。
为了怕勾起蕾子的伤心,老轲没有对她说回家的事。有次电话里她问起,他也
草草地掩饰过去。
其实,不仅是怕她伤心,而是,他自己也会伤心。
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搬出了医院,躺在老轲再熟悉不过的房子里,只不过,
屋里能卖的差不多都卖光了,一片凄然。他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说话,看到老轲坐在
床边,他的嘴唇急速兮动着,老泪纵横,却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轲握着他枯干的手。那只手曾经有力过,曾经握成拳头打过他的老婆,可是
现在,那只手连握个筷子也成了奢望。看着他的脸,老轲的泪终于掉下来,他的脸
上,竟然有那么多地方,与老轲无比相似,这个男人,是老轲的爹。
见到老轲后,他只挺了半天时间就咽了气。
送去火葬场时,老轲再没掉过一滴泪。骨灰盒拿到的时候,老轲倒是有点为难,
最后,他还是把骨灰盒放在了小玉的旁边,而妈妈的,则隔着小玉的,没有和爸爸
的挨着。他活着的时候只打妈妈,不打小玉,不能让他死了之后,还打妈妈。似乎
隔着小玉,就可以解决了这个问题。
看着三个排成一排的骨灰盒,这世界上三个与他最亲近的人都不在了,只剩他
一个。蕾子,如果蕾子在,他一定会拥住她好好地哭一场,为妈妈,为小玉,为爸
爸,也为从此,他就要孤独地活着。
4
从老家回北京,老轲已经在试着改变以往的生活。
他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在一家娱乐城里唱午夜场,收入有了许多起色。可娱乐
城里的气氛老轲不太喜欢,每天晚上仍然会在地铁里待上一个多小时。
因为忙起来,蕾子在线看到老轲的时候越发少,但老轲打来的电话也就显得多
起来。
老轲:晚上有空来金鹰娱乐城玩吧,听我唱歌。
蕾子:好的,到时候我提前招呼你。电话要挂断前,对话通常就是这样的。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