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梅子孝 大年初一,全村同姓的男丁,不论长幼,各将指头刺破,滴一颗鲜血于碗中, 众血汇聚会,将碗置于村中祠堂香案之上。历年风干的血块,成为祠中最重要的遗 存。 ————瘫子村风习之一 如果你走在雨中,你只会被淋透。但如果你站在雨之外的屋檐下,你就会看见 许多细节,看见雨点一个追逐着一个地坠落下来。一场悲剧总有着永不枯竭的细节。 可以永无休止地观看下去。哪怕剧中的人早成了骷髅粪土。我现在正是站在瘫子村 屋檐底下的一个局外人。我本可以远远地观看这些细节,不受一滴雨点的袭击。但 我渴望走进眼前的这场雨中,我渐渐地感觉到王清举搬村造镇的计划会成为雨中的 一滩泥泞,我愿意我的脚与别人一起深深地凹陷下去。 镇里很快就作出决定了:要不厌其烦地对瘫子村291户进行登门入室的劝说, 只要有超过半数,哪怕只比半数多出一人的村民改投赞成票了,就坚决履行民主的 程序,决不迁就少数人的陋识短见。由于镇里人手不足,也由于我供职于著名学府 的身份和与村民业已达成的融洽气氛,乡长王清举破例请我这个过路客帮忙,给我 安排了三户村民,并反复强调这几个并非难缠户。289户都已分解到做劝说工作 的人头,只有两户悬着,一户是麻三叔,另一户是七十多岁的落草名艺人七姑与腊 八。王清举高瞻远瞩地说,这两户已被他深藏在锦囊妙计中。我想问个究竟,他笑 笑道,锦囊远未到拆封之时。 我自知素不擅辩,有些怯阵,便邀了郭建辉同行。我对郭秘书敏锐抓住任何小 缝隙的应变能力深信不疑,他安慰我道,虽然他头顶个几个钉子户,但会随时赶过 去增援我。估计村民们白天活重,我便约了郭秘书在掌灯时分来村里。他来得早, 我们窝在腊八的炕上天南海北地瞎聊,他打着哈哈地说:你来得不凑巧哟,如果在 六月间来就暴添口福了,那时瘫子村夜夜都摆着百鸡宴呢,田沟子里都透着炖鸡的 香气呀。嘴馋的人一进村,骨头都酥掉了,乡里干部有脑子,专挑那个节骨眼来村 里检查工作。 我说:这也是一种风俗么?郭秘书说,淮河的灾汛素来称作“七下八上”,七 月下旬到八月上旬是洪灾密集期,头天夜里好端端的满天星斗,凉风习习的,让你 头一碰枕头,就能睡个死沉死沉的“阎王觉”。可一夜睡过,说不准就没头没脑的 大水已毁了龙王庙,就有人眼皮子没揉松就被淹死了,村民精着呢,一般赶在六月 份把育肥了一年的禽畜,鸡呀、猪啊的,都宰了下酒,免得鸡汤没炖香,灾难就扑 进门了。正阳关一带把这个叫作“打牙祭”。平日里灰土土脸的瘫子村人这一段都 养了个红滋滋的腰壮,小伙儿赶在这一阵子去女家提亲,让女方父母落了个锅盈钵 满的好想头。 我们又抽着烟在村口瞎转悠,感觉村民们晚饭该撤碗了,就赶紧跨进了第一户, 村民梅二锅子家。郭秘书敛起一路的笑脸进了另一户。 门是敞着的,一踏上门坎,我的头皮就开始发硬,一些词儿已在心里翻来覆去 地倒腾了几十遍了。我问:“二锅哥在屋吗?” 屋内有一股子汗臭夹杂着腌酸菜或是木质发霉的刺鼻气息,这股怪味一下子扑 进我的鼻中。我本能地想,那六月炖母鸡的浓香也未必能盖过这种气味吧。 “在呀在呀,是陈干部吧?”后来我才知道了一个习惯,这一带村民把城市来 的人无一例外地唤作“干部”。 他其实是从我身边的暗处猛地站起来的,唬了我一跳。一盏忽闪忽闪的豆油灯 只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块油污桌面。我侧过头看他时,这个满脸短胡碴的四十多岁的 汉子,却眼神躲闪地低了低头:“在等你呢陈干部,知道你是省城来的呢。虎子早 来招呼过了。”他说完就兀自在原来的长凳上坐下来。 我说:“二锅哥,那就好,我本就不是吃乡里饭的,其实就是来跟你唠唠家常”。 我坐了长凳的另一端。在我后来的多次回忆中,总觉得那天的情景有些怪异, 西装革履的我和穿肮脏羊皮袄、腰间系根麻绳子的二锅,坐在一条吱吱呀呀响着的 长凳的两端,两个多少都有点木讷的男人,多数时刻是在欲语无措地发呆,冷不丁 又在昏暗油灯下冒出一句。隔着回忆的悲悯雾气往回看,这两个人,两个陌生者, 倒仿佛是都市街心花园的一个怪诞雕塑。空心的。雕塑旁的交谈不能等同于雕塑的 交谈。你眼见的泡沫也不等同于泡沫自身。呵呵,呵呵。 我说:“二锅,我也不算瘫子村的外人,我是梅红的熟人呢。”他侧脸看了我 一眼。我说你得给我掏掏心窝子,为啥村里人都不愿撤到大堤后面去,我思前想后 怎么也想不通哦,明摆着的好事,咋都躲着呢?我真是纳闷得慌。 他并不搭话,只是叹口气说:“小红妹子挺出息呢”。过了半晌,他像突然想 起什么似的,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说,咱瘫子头的水就是甜,我每次赶集时都喝 不惯镇上的水,喝过就泻,涩。 我说:“二锅,你憋不出个说法,我是没法子回去交差的”。 二锅这才转头正面迎着脸说:“其实咱也不是个憨子,咱有一肚子的苦话,就 怕你不中听。你要不嫌脏,就到里屋来瞅瞅。今天为等你来叙叙话,我把娘门闺女 全撵走了呢”。 二锅捧着油灯带我入了他的里屋,他指着一张宽大的旧床,说:“你瞧瞧这张 床!”。 虽然已是饱受了烟熏火燎般的陈旧破败,但这张床原有的精美仍没法子遮蔽住。 床架子异常宽大,床盖的四角分别刻着春燕、夏荷、秋雁和冬梅四种图案。我举着 油灯,凑近了细致地看,这显然不是一般匠人的刀功,刻法流畅,线条鲜活,木质 挺硬,像是花梨木一类。床头的部位嵌着一块一尺多长的石块,一摸则冰透指骨, 原来是块凉脑的石膏。床身有多处裂痕和被撞击的窝点。这张床有一种盖不住的奢 侈劲头,摆在黄泥垒就的墙壁间,倒如同一个穿着破袄的书生坐在一群穿着破袄的 乞丐中间,给人一种貌合神离的感觉。或者像一只体衰牙脱的公狗,站在一群泥塑 的假狗中间。我是说,有灵魂的东西总是奢侈的。 见我一脸的诧异,二锅便说:“瞧出了啥名堂了呗?我不是请你看床座子,是 请你瞅瞅这四个床脚”。我连忙端着油灯往下瞧,原来四个床脚牢牢嵌入在四根入 地的石柱子中,榫头卡着石柱的深槽里,我用力去撼了撼,床却不动分毫。 二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爹在世时常讲,清咸丰头年曾祖在这张床上 生下我祖父。祖父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爹。爹在这张床上生下我。我也在这张床上 生下我的儿子。我是个粗人,可我也清楚这是咱梅家的血脉、梅家的魂啊。算命先 生讲了,那一天要是这张床毁了,我家的魂魄也就断了。我祖父时挖地埋下这四根 石柱拴住了床脚,我算来算去,七十多场大洪水过去了,墙倒屋塌了五十多次,可 这张床可以说是纹丝没动哦。现在乡里搞什么规划要搬村子,你想想我会砸掉这四 根柱子把床移走?呸,除非我死了。” 我站在这张床边,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二锅端着另一盏油灯进来,我才发现 我心中的灯早就油尽而灭了。 多年后,我在桐城县跟我母亲聊起梅二锅子家的床时,母亲说,我们陈家也曾 有一张差不多版式的木床,紫檀的,传承了七、八代,曾国藩率湘军与太平天国鏖 战安庆府时,一些趁火打劫的盗匪执火烧村,我们家的那张无法扛在肩上逃亡的床 可能被烧掉了。但也有另外的说法,一天,母亲长泪涟涟地告诉我,昨夜祖父托梦 给她,说那张床被曾国藩的一位属下抢走并运至洞庭乡村的一个郭姓人生。依然有 人在用。只是现在睡这张床的人命薄如纸,又是一名盗贼投胎,再睡下去,寿难正 寝。母亲说得有鼻子有眼,细枝末节也纤毫毕现,我当场允诺要去弄回这张床,以 慰藉泉下有慧的祖先,但终未践行。母亲还说,一旦儿子结婚,父母自然就会让出 床来了。母亲甚至跟我耳语了我们家族史上的一个秘密,新婚夜,初次媾合时,女 人须将处女破膜之血涂于床尾的一块白石板上,第二天清晨,家中老人要来确认这 块血迹,至于从这血迹上究竟辩出了什么,母亲便语焉不详了。我猜二锅家的床上 也一定藏着他无从考据的秘密,或是被过多过猛的洪灾抹掉了。或是早被可悲地遗 忘。 从二锅家出来时,我发觉他家的大门门后无栓,门前无锁,二锅说瘫子村户户 如此,也从未听过什么遭偷遭盗的事儿。 接下来的一户是梅少忠。他本是村中的孤儿,五岁时父母在一场洪灾中失踪了, 麻三叔把他安顿在祠堂的边厢房里,靠全村东一餐西一顿地接济着过日子,自小吃 的便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衲,少忠倒也争气,十三岁就独垦了外河滩的一块狼不 扎窝的荒洼地。那天冬天,他带着被铁锹柄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去见麻三叔,七姑 一把搂住他,眼圈一酸就哭开了。梅红那年刚四岁,见母亲号啕起来也跟着哭。第 二年少忠收的麦子,盖过了村里的许多户,大家都说这娃真出息,又都说他心硬, 那么苦也没逼下一颗泪瓣子。麻三叔又作主,将村东头梅朱氏16岁的侄女许配给 他做了堂客,惊蜇日那天在祠堂下的聘礼,一村人东凑砖头西凑瓢地帮他建了两间 草屋,从此,算是立了门户。 我跨进门时,少忠媳妇正给不足半岁的娃子喂奶,垂着半边硕大的奶子也不避 生,倒是少忠嫌她晦,咬着耳朵半天哄她进了里屋。她一边避一边嘟囔:公驴,公 驴。 谈到搬村的事,少忠的一番见解真让我哭笑不得。他说:“我命苦,不识字, 但规划图我可是瞅细致了。那新房看着倒是眼馋,搁电视接电话的小处儿都算计周 全了,当时老觉着不对滋味。回心一琢磨,坏了,储粮食的地方一点也没留,你说 咱一家一年余粮一两万斤呢,这可是命根子啊,这是哪个龟孙子设计的呢?难道麦 子敞着烂掉不成。最要命地一点还是我媳妇瞅出来的,你说这连体楼,左右各一家, 一层水泥板墙是共用的,到底算谁的呢?这磨擦还能免得了!假如他堵气拆了这堵 墙,我岂不是悬空了?闹起来咋收拾呢!” 按我的推测,少忠并非没动过搬迁的心眼儿,否则他不会将新镇规划瞅得那么 透。我安慰他说,我住城里三十多年了,也没撞上他操心的那茬子稀罕事。他说, 要是吵急了谁讲得准哟,我要是在城市住一楼,与二楼的户较上死理了,难保我不 拆一层让他垮掉。我目瞪口呆地瞅着他。少忠洋洋得意地咂着厚嘴唇。像底层的楼 板舔着二层的楼板。 把娃哄睡了的少忠媳妇也出来了。说:大兄弟,我知道你是来讨个准话的,我 们也不能让你犯难。我家少忠一切都听麻三叔使唤,麻三叔说搬,我们就绝不耍那 个孬。说实在的,搬家对我们是再简单不过的差事了,把家掏空了就不值几个铜板, 往筐子里一丢就拎走了。但麻三叔要是不搬,大兄弟你就白费口水了,我们这两根 苦藤藤是死是活就缠在麻三叔这棵老脖子树上了。 跨进梅子孝家时,已快子夜时分了,可第一眼我的倦意就被惊跑了大半。后来 许多人告诉我,子孝是瘫子村所有房屋的设计者和风水师,其实那天一见他,我就 犯了怵。79岁的梅子孝除了奇长的眉毛是纯白的以外,头发、耳窝和手丫间的毛 发却全是黑的,这种黑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光泽,在蜡光下也分明能察觉到 这一点反常。一副传说中的仙风道骨模样。据说,梅子孝的父亲本是瘫子村的大地 主,外河滩九千多亩地全是他的私产,1942年的一场豪赌让他输了个精光。梅 子孝至今仍珍存着当年旺族公子那种落魄的奢劲,比如,在靠着粪桶农俱的旧书柜 上,还摆放着不少线装古书,虽然不常读,但书上的灰尘倒是时时拂试。再比如, 他干农活时总不忘戴个白纱的破手套。因早年教过私塾,村里人都管他叫梅先生, 梅红就是跟他读的《三字经》和《离骚》。梅红说,子孝叔有一种怪怪的威严,他 没事时常守在村口,堵截放学的娃,教他们念叽哩呱啦的古文。娃们怕念,又不敢 不念,许多人都躲着他,绕别的田埂回家。梅红说,因为子孝叔的怪,村里祠堂倒 是年龄小几岁的我爹主事儿。只有在祭神拜祖弄不清老规矩时,才有人去找子孝叔。 坐在他的对面,我的心里打鼓,脚底发痒。我心里盘算道,这个完全不能算个 农民的怪老头会不会让我手足无措、丑相百出呢。 果然我没逃过梅子孝那一夜的滔滔口舌。不过,从他用一个青花缠枝图案的旧 杯子给我沏茶的那一刻,我的心倒静了下来。我一下子把自已短暂丢失了的身份拽 了回来,我想起了我是姜斯年教授的学生,听梅子孝侃侃,或许还是一种不可多得 的机缘呢。梅子孝,也许已是瘫子村唯一有闲心品茶的人了。多年来,我一直刻意 回避与别人长时间的交谈,我喜欢一个人枯坐,悠哉游哉地独自把内心的暗斑、霉 点之类,统统扒出来看看,再藏回心里去。我愿意和别人保持着一种浅尝辄止的交 往。我喜欢穿浅底的布鞋。我找不到一双因合脚才会舒坦、因成双才有意义的布鞋。 我能因为走新路就换新鞋么?我能为每一条路准备一双鞋么?或者,当路难行,鞋 就一定累脚。我想,我最怵的就是梅子孝这种人吧。 偏偏梅子孝舌根子下的这场洪水,从一个我绝料不到的地方决口了。他异常和 蔼地说:我给你相个面吧,从你一跨入门槛,我就喜欢上了你的敦厚君子相,适宜 过官府的生计呀。他说:“我习惯以相取人,肿眼泡配吊角眉的男人、高额骨配水 蛇腰的男人,我是绝不会跟他们打交道的”。谢天谢地,我没生就这样一副尊容。 我说,小时母亲请一个瞎子给我算过命。在我们家乡叫“称命”,意思是称一 称你的命有多重,瞎子说我顶多只能做个县府的幕僚,呵呵,弄得母亲对我一下子 没有了奢望。 梅子孝说:“嗨,尽瞎说,做幕僚?你可不是那种奴才的命哦”。 我说:“你这话可说错时节了,现在啥时节,哪儿还剩下什么奴才命呢?再苦 的农户,不管地肥地瘠,好歹能做自已那一亩三分薄地的主吧。” 梅子孝说:“奴才没了奴性在呀。说句最难听的话,算来算去,奴性最重的还 就算你们公门中的人。自古农民苦,可奴性并不重啊,尤其是咱淮河湾一带的农民, 历史上起义造反的属这一块的多,战端祸事连天遍野地烧,奴性重的人还敢造反?”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吮个嘴就一口一口地呷了起来。我以姜斯年教授 有限的谈话伎俩,顺势牵引着话题说,封建时代的造反也好,敲着“凤阳花鼓”讨 饭也好,还不都是让饥饿给逼的,照理说,避灾逃难是人的天性啊,为何咱瘫子村 的百姓就不愿从洪水窝里后撤个七百米,上岸过个安乐日子呢。 梅子孝斜个眼梢,并不急着接我的话,只问:“你瞅到了瘫子村房屋的特殊之 处了吗?” 我说我眼拙,看不太清爽。其实,这是瞎说。我踏入瘫子村的第一眼,就察觉 到了全村构建的不同凡响:在密植的柳树圈的第一道屏障之后,村中所有房屋都是 背西面东,朝向西北洪水上游的后墙,都是清一色的拱弧形,且不开一个门窗。听 说这样的墙体是由黏性极强的黄泥筑成,一般有三尺多厚,黄泥中掺进了一些糯米 和煤渣,垒墙时用重碾慢慢夯实,往往一堵墙要夯一个月的时间。我在凤阳县时, 曾目睹过淮河的汉子夯墙,一排精壮的劳力并列站着,两人抬一个碾子,一下一下 缓缓地夯着,口中还唤着低沉又齐整的号子。妇女们坐在太阳底下扎堆儿纳鞋底, 不时咬耳朵说些大荤大腥的玩笑话,有时嘻笑得滚作了一团。但夯墙的汉子们却仿 佛丝毫不受侵扰,兀自有节奏地夯着,仿佛在行一个虔诚的仪式。在这般夯起的墙 外,村子四面还筑着一条矮而厚实的土堤,一米多高,环村一周,据称是为了减缓 洪水底层潜流对屋基的冲击。 想起了姜斯年教授对瘫子村选址的一些疑问,我便问梅子孝:“这沿淮一带重 风水,究竟什么是风水呢?” 他沉吟半晌,反问道:“你说一个人的小脚趾,跟他的脊梁骨子有什么关系吗?” 我奇怪地说道:“老爷子,你啥意思?这哪儿扯得上边呢?”。梅子孝却异常 认真地说:“在风水先生的法眼里,这些旁人看来不沾边的事儿,那些死的和活的、 阳界的和阴界的,却是一个活的整体呀。有些东西我是照葫芦画瓢地按祖上传下的 规矩做,比如每次建新屋时都要朝河中撒盐,为啥这样做呢,我也不懂”。 他又叹口气道:“也是我们这些后人不争气,许多奥术失传了,比如占星术, 测灾是最灵的,可惜已完全毁了”。 梅子孝说:“咱瘫子村根本不怕急涨急消的洪水,只怕耐子性子慢涨慢退的潮 水,耗上两个月全村,就泡毁了,说句狂话,自1964年我主持建房以来,瘫子 村虽然断过几条胳膊几条腿,但没丢过一条命啊。这灾那灾,说透了,人要是找不 到抗灾的法子才是真灾呀。跟天斗跟地斗,跟灾斗,是我梅子孝这辈子最大的快乐。 要没了灾,我梅子孝快八十岁了还活得这么硬朗?我要这样对农民说,他们肯定骂 我是疯子傻子,但跟你说,你能听懂。” 我说:“子孝叔,你可千万别瞎抬举我哦。瘫子村这钵子酱,我真的是没品出 啥味道呢?” 梅子孝嘴中酒气渐渐浓了起来。我闻得出这是沿淮一带著名的自酿高梁酒“刀 子烧”,这种酒并不容易醉人,淮河边上有种说法,酿刀子烧的第一撮高梁,要揣 在一个没开花的姑娘两乳间焐三天,所以这酒含着一股子绵绵的幽香,所以男人爱 喝。沿淮的农民往往逢婚丧“红白喜”时都抱着大陶罐朝嗓子眼猛灌,像梅子孝这 样细呷慢吞的却不多见。呷了半晌,他突然把瓷瓶递给我说,你也来一口吧。我说, 我从不饮酒的,来一口就天旋地转。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外面的人把灾想得太可怕了。灾呀,我倒觉着像 瘫子村人身上的一个毒瘤,都晓得它毒,也愿意把它割掉,但毕竟这个瘤是长在自 已肉里的,谁也没把看作身外的东西。再说啦,灾是既毁了人也壮了人啊,你老弟 仔细瞅瞅,那些衣食无虞的繁华之地,有几个人不是意志萎靡消沉不振哦。瘫子村 的人,除了我梅子孝,谁也讲不清这个道理,可他们心都一般,斗着灾,习惯了, 斗着灾才像个人!咱瘫子村许多人家确是家徒四壁,可过得照样是快活快意呀,大 碗喝酒的够畅快吧。灾来灾去快八十年了,我就瞅出了这一点精髓。许多人说我是 个疯子,可我这个疯子偏能看出个兴衰之道啊。” “。。。。。。。。。。” “说大里扯,是这些云里雾里的虚理。往实里讲,我是离不开瘫子村的两件东 西呀,一是这天底下最肥的一块地,养了我梅氏百儿八十辈的这河滩地。二是这梅 氏宗祠,就像你们做官的离不开衙门,我这个百姓就离不开这祠堂,祠堂像你们的 衙门,也是一种权力哦。” 那一夜喝了太多的刀子烧。后来回到姜斯年教授白色夹竹桃盛开的小院,在他 威严的眼光逼视下,我转述梅子孝这番话时,我确实说不清其准确程度有多少,哪 些话在我内心无数次暗暗复述中被篡改?丢掉了一个农民该有的方式?或者我真的 是一字不漏地刻下了他的话,像站在一个幽暗的屋檐底下数清了一场雨中闪亮的雨 滴?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一夜梅子孝确曾深深触动了我。最后,我一手抢过他的瓷 瓶说,老爷子你可别喝糊掉了,我来吧。我仰起嗓子咕咕咚咚将瓶里剩下的酒全灌 了下去。 “刀子烧”并未像我曾经害怕地那样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相反地,有一瞬我感 觉脑子里陡然一醒。我想起了我尚未出口的问题,我问道:“老爷子,图纸你也看 了,话也说尽了,你撤,还是不撤?” 梅子孝说:“不撤”。 陶月婷扑通一下跪在七姑膝前 心尖尖上有个人影儿, 咒他,他不走; 烧他,他不走; 砍他,他不走; 死了,化作一把灰飘散了 颗颗粒粒里,还是那人影儿 ————拉魂腔《樊梨花》“自叹”一段 哐————门开了。靠在炕头打盹的七姑一下子惊醒了。多年以来她有午后小 憩的习惯。她偏爱春日正午的绒毛般柔软的阳光,它如此短促,不紧凑着身子贴向 窗前,它一转身就已溜走。它如此叫人满足,斜靠在窗前一闭眼就滑向了慵沉的睡 眠中。断断续续地有一些梦的碎片。碎片中有一些人的脸,某个部位比如下巴,坚 硬下巴上的一颗黑痣,是那么的清晰,而整张脸却模模糊糊地难以辩认。这颗黑痣 印在所有熟识朋友的脸上,都显得那么可疑,所以你就不必再费神去猜了。年少时 昏天黑地的荒唐事儿,能记着个一鳞半爪也就足够了。只记得我喜欢穿浅底灰帮的 布鞋。年纪大了,她更加珍惜这短短的正午。想想年轻时,梦是深的,一个梦有时 就是一曲戏,完完整整的一曲戏。而现在,正午的梦是浅的,“哐”地一声就让她 浮出了泡沫覆盖的水面。她有些懊恼地盯着推门而入的人。 进屋的是个穿短袖蓝暗绣旗袍的高挑女人。白脸膏腴,胸前肥沃,腰部却是细 细袅袅地一步一摇。发髻朝脑后高高挽起,有几缕微微染黄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耳前, 有一种难言的风致。腕上戴着一只黑镯子,像一条黑色的小死蛇。腿细而长,穿着 一双高跟尖嘴的橙色皮鞋。手中还拎着两个鼓鼓囔囔的袋子。她有四十五岁,或者 干脆刚过三十?都很难说呢。她脸上含着一股浅浅的笑,似笑非笑。七姑从懒懒的 姿态中微微挺直了身子,有些心慌地暗想,瘫子村多少年没踏进这般风韵的女人了 吧,或许是撞错门了呢? 不料那女人倒先开了口:“您老人家是七姑奶奶,七巧莺姑奶奶吧?可真是难 找哦。” “哦,哦。”七姑一边答应着,一边赶紧下炕招呼她坐下。 “七姑奶奶还记得您有个小师弟叫陶环明的吗?小名叫陶小瘌子,呵呵。他就 是我爹呢。您肯定不记得罗,名义上说是您师弟,班子里他年龄最小,其实是跑跑 龙套端端茶,一次台也没轮上。七姑奶奶当年红透了四省的半边天,哪记得他哦! 我爹死前可是天天念唠着七姑奶奶呢。”那女人一边笑吟吟地问着,一边又自已戳 穿了底。“我叫陶月婷,原来也在县拉魂腔的剧团里混过几年。”她说。七姑哦哦 地在一旁陪得笑脸。在一大堆吵着闹着帮她提化妆盒的师弟中间,她倒真不记得有 个叫小癞子的了。在瘫子村的这几十年,她再也懒得耗神去忆那些早就荒废了的名 字。 “祖师爷的南拉魂班子散了后,我爹在乡供销社卖化肥。后来,县文化馆到农 村整理老戏本词,无意间找到了他,又把他调到刚成立的剧团。也是仗着祖师爷的 名头响,还让他做了副团长。嗨哟我爹哪是什么管人的料,他叫人到处找七姑奶奶, 到山东荷泽找、到江苏盐城找,又到阜南、蒙城、界首这些县去找,寄出去的信少 说也有几筐子,都是一点影儿没有。渐渐地心冷了,怀疑七姑奶奶您兵荒马乱中死 了。老头子难过得好几年呢,他在家卧室里本来只供了一座祖师爷的长生灵位,又 来又加了一个七姑奶奶您的牌位,逢年过节都沐浴焚香呢。后来倒也听人说您嫁给 瘫子村一个农民了,老头子死活不肯信,草草打过一个电话到乡里,不知为啥这线 索就断了。前几天听你们王乡长说起您,惊得我没跳起来。没成想您老人家真的窝 在这疙瘩里呀。”陶月婷的话像一串乱蹦的珠子。说着说着,又动了情,眼睛酸酸 地发红。 七姑的泪哗地就淌了下来,她有些哽咽地握着陶月婷的手说:“孩子,真是太 难为你爹了哇”。陶月婷忙掏出一块手绢替七姑擦着眼泪。 “七姑奶奶,这么多年您怎么都忍住了,不唱一句?” “孩子啊,唱和不唱,不过是一种生计。早年红的时候,有多少权大利大的公 子挖空心思要娶了我,我不从,他们就砸台子烧牌子。我想,这活生生的人都是别 人拿来捏去的消遣物儿,何况这几句空落落、轻飘飘的戏词呢?还磨来炼去的,吃 尽了苦。我心一横,就不再唱一句了。性子倔,这么多年就挺了下来。现在农村也 早就不需要这僵着唱的古戏台了,有几个人能真正听得入心呢?你祖师爷当年也把 生计的事看得比戏重哦,要不他哪能冒着砍头的风险夜闯总督府?在他老人家心里, 要换瘫子村人的命运,不知比唱戏重多少倍哦。” “我以前跟您老人家想得一模一样,可现在我像走火入魔了。这几年我经商做 生意,挣了几百万块钱,可越挣钱就越像掉了个魂,心里整天没根没底的。时时刻 刻在商场上滚爬摸打,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心里想哭的时候脸上假扮着笑,心 里从来没个蹩不住想痛痛快快笑的时候,这倒真是在不折不扣地演戏了。这些年不 登台了,常常夜里一个人在家穿起旧戏服,对着镜子演给自已看、唱给自已听,唱 着唱着感觉自已是真的祝英台了,悲悲戚戚的,疼到心尖上去了。那几钟的人生真 是叫过瘾!真解恨!爱是爱、恨是恨地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前几天听到王清举说起 您老人家,我心一下子又烧起来了。我想重新唱戏,哪怕抛掉这几年赚的一切,我 都在所不惜!真的,我这么一想,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今天我就拜您老人家来了。” 陶月婷说。 “孩子啊,你听我一句话,戏是当不得真的。” “七姑奶奶,你老人家告诉我,这生活就能当得了真?”陶月婷执拗地盯着七 姑。 “唉————”七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伸手抚摸着陶月婷地脸说:“你这样 会苦了你自已。我在瘫子村熬过四十多年了,我明白了:你一饿着,你快被饿死快 被淹死的时候,就把生活当真了。”两人手握着手地,刹那就亲了。 陶月婷的首任丈夫绰号罗拐子。罗拐子其实不拐不瘸。不仅不拐,而且生得雨 后新竹般的挺拔颀秀。不仅挺拔,而且是掌握实权的县长之子。不仅是名门之后, 而且门坎儿特精,特别擅长拐卖紧缺物资赚取价格的峰谷差额。几个省倒卖螺纹钢 的,没人不知道他。全县城的人叫他罗拐子,隐含着无限倾慕中的嫉妒之心。那时 候钢材、化肥等重要物资销售,走的是计划内批条子供应与市场调节的双轨制,两 条轨道上跑着叫人目眩神醉的价格差异。罗拐子手中握着大量的“条子”,而且在 条子上签名的并非他爹。他通的是官场之道。他轻轻松松地张开口袋承接着滚滚财 源。在一个偶然的同学会上,陶月婷和罗拐子见面了。第一眼,两人就不可救药地 相互爱上了。陶月婷深深地沉醉在如此理想化的姻缘之中,她深信罗拐子就是她灵 魂的真命天子。他们的结合被视作典型的金童玉女的匹配,以至在罗拐子的办公室 中看见一个女人环抱着他时,他相信了这个“女裁缝”的的确确是在替罗拐子“量 胸围”。但她醒得快,第二次看见这个“女裁缝”蹲在地上搂着罗拐子的腿时,她 不再轻信“女裁缝”在量裤子的尺寸了。因为量尺寸,无须罗拐子解开裤子,无须 露出硬梆梆的命根子。她感到异样的恶心。她跑回家中,把父亲治心脏病一年的用 药,一口就全灌了下去。 晕过去的陶月婷被抬进医院灌肠、洗胃,很快清醒了过来。医生说,她装进肚 子里的药并没什么毒,她是被药吓晕的,或者是被自已的所见气晕的。出院后,离 了婚的陶月婷受到了男人们更疯狂地追逐,一个星期内她竟收到了一百多封求爱信。 有一封信打动了她,这封信说:“最理想化的一次婚姻失败后,我知道你很痛苦。 我并不祈求得到您的爱,因为我实在是太平庸了。我只想做一个影子,把你那很难 消失的痛苦盖住一点点。如果你发现我连那点点都不能盖住,你可以一声不响地离 开我。倘若某一天,苍天睁开了眼睛,你爱上了我,我才会从一个影子还原成一个 活生生的人,才会重新呼吸”。她约见了写这封信的男人,果然相貌很平庸,有点 秃顶,身子有点佝偻,说话哆哆嗦嗦,不敢正眼瞧陶月婷一眼,是个中学教地理课 的老师。陶月婷毫不犹豫地投身进了这场她认为不会失败的婚姻之中。可仅仅是两 个月之后,她在自已家的卧室里,看见肥硕得像只白蛆的他嫂子,气喘吁吁地压在 瘦得像捆干柴的他身上。他下作地舔着她的裤衩子。陶月婷说,那一刻,她丝毫也 不感到痛苦,只是那场景非常地可笑。那个戴着黑框眼镜、赤条条跪在自已面前的 男人,更让她觉得可笑。后来,当陶月婷在钢琴大师勃拉姆斯的情书集中,看到那 封曾深深触动她的情书时,她哭了,她为勃拉姆斯而哭。他被一个自称是影子的人 抄袭了。从影子中看去,才知原有的阳光是那么的强烈,又荒芜。从此,陶月婷对 男人的信心完全丧失了。 她把所有的心思放到了商场上。很快地,县城里的许多男人都开始深信“嗔西 施”陶月婷对自已情有独衷了。工商局长、税务征管员、副镇长、县委书记的妻弟、 派出所所长等等这些人,他们深夜不寐地激动着,认为陶月婷对自已纯粹是动了真 心,而绝不是看上了自已手中那点可怜的权力,虽然陶月婷半推半就地一再使用这 些权力。他们深信陶月婷暂时不跟自已上床,恰恰说明陶月婷对自已青眼独睐。在 传播小城风流韵事的所有场合,一提起陶月婷的名字,他们便讳莫如深,深怕亵渎 了陶月婷对自已纯净的情感。他们在陶月婷的碧海云天浴场中拼命地擦洗着身子, 并且鼓励别人或者用权力暗暗压着别人,去碧海云天擦洗着身子。碧海云天以一种 惊人的速度红红火火起来。 “你要的东西,生活中没有,戏里就一定有吗?”听了陶月婷的故事,七姑楞 了半天才回转过神来,她问。 “当然有。戏里都没有的话,哪里才有?”陶月婷说。 “可那都是假的,脱了戏服又该怎么样呢?” “当我唱着秦香莲、樊梨花,我就是真的秦香莲、樊梨花。台下若不是当真的, 他们哭起来干吗?眼泪总是真的。只要台上那几钟真的,几分钟的完完美美、圆圆 满满,我也就够了。《还魂记》中不是有一段么,红萼公主与钟铁衣的魂魄月下再 会,她唱道:我跟着你,不管你是鬼是人。一样的,我不管台上台下,戏里戏外。” “孩子,我有点懂了。”沉默了一会,七姑又问陶月婷:“你说你身后跟着一 大串男人,包括王清举吗?” “或许包括吧。但这个人也难说,他不太像个能被女人耽搁住、能被女人缠掉 魂的,又好像很会逢场作戏。我拿不准。” “你真要拿我当你的七姑奶奶,你就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你紧紧抓住王清举这个人,不要放手。不过孩子你放宽心,七姑奶奶绝不会 逼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那又到底图个啥?” “你祖师爷有件至死闭不拢眼的心愿没完结。这也是搁在我心头的一把刀子, 我一睡着它就割着我。我不为什么人,只为死了后能心安理得地去见你的祖师爷。 王清举正在做这件事,但我总感觉他犹犹豫豫,不痛下狠心这桩事根本就办不成。 我要你帮着他,就是拼了命丢了乌纱帽,也要把这件事办成。” “那好。” “孩子,反正你也是祖师爷墙下的人,我今天就破例收你做个徒弟。我要把年 青时自编的一些戏段子全教给你,把我自创的七巧腔也传给你,这样它们就不会跟 我下棺材。” 煤油灯下,陶月婷朝着七姑的膝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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