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 我被取名叶一生,与常年坐在轮椅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缝纫机前和各色 布料打交道的母亲相依为命。她的全部生活,有四个字可以囊括,即“澜本嫁衣”。 ]1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又回到家乡。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是黄昏时分。旅行社的另 一个同事都已经下了班回家,唯独剩下我还坐在小小的店面里,面对玻璃门外的小 街道出神。伊斯坦布尔的暮色这么重,有轨电车慢慢驶过,几个背包客脚步匆匆, 笑声中夹杂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那一刻是叶知秋打给我的, 但我还不知道,接起来用土耳其语说,你好,这里是旅行社。 她用英文讲,请找叶一生。 我愣了很久,没有想到她会打这个电话。在我沉默之间,她用询问的语气又重 复了一遍,请找叶一生,她是中国人,在这里上班。 我这才回答她,我就是。 她也愣了,一生,一生,是你吗。 我忽然觉得此刻熟稔而破碎,这么多年她一直这样叫我,一生,一生。 但她接下来说的是,母亲过世了。你回家吧。 这消息如此突然,突然如一切的突然。我恍惚起来,间或地听到她还在另一端 说话……不知过了许久,我放下听筒,悲哀而镇定,立刻又打开电脑开始给自己订 机票准备回程。 我在这个旅行社上班,为旅客订机票就是工作之一。一切安排好,我像往常一 样锁了旅行社的店门,忽然不想坐车,便沿着有轨电车的街道往下走,前往嘈杂的 艾谬诺努码头等渡轮。沉闷的轮船汽笛声呜咽而去,接着有轨电车驶来的声音徐徐 传到码头广场。 这仍然是一个有鸽子的黄昏。灰色的翅膀纷乱地从清真寺前的空地上飞起,掉 落的羽毛在空中打着璇。海峡尽头,天空已经暗蓝,落日是微微的紫色——这历历 在目的皆是时间的真相,但有那样多的事我却渐渐无迹可循。 我看着眼前的夕阳沉入海面,心里还揣着噩耗,不知为何却再平静不过。 穿过金角湾,我又爬陡坡而上,喘着气走回新城区塔克辛广场附近的公寓。阿 默德不在家,这两个月他都留在慕尼黑管理他的土耳其餐厅。回到家我给他挂电话 过去告诉他我要回国,但没有人接。我觉得很累,不再尝试,当即写了字条给他压 在桌上,又开始收拾行李。 流浪其实不是我的选择。时至今日我已经不想再深入人生。只是没有了家,我 不得不一直在世间走。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是用心的女子,试图相信爱如拯救,且人与人之间总有一线 生机可以不落窠臼。但那是虚妄之言。日光之下果然是没有一点新事。而今我决意 不再做一个流连忘返的人了。 我即将回到故乡为母亲举行葬礼。离开伊斯坦布尔的那夜下起雨来,深夜里灯 火通明的巨大斜拉桥像刚出炉的铸剑一样横架在海面。与初来的那夜竟然这般相似。 可那时我心境不再如当初。 我如此想着,在狭小的飞机舱位上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又辗转了一个浪掷 生命的循环。还是一无所有。 回国之后我就赶回了故乡,路越来越近的时候,旧日情景忽然之间这样铺天盖 地而来,我承接不暇。时间过得这么的快,事情太多。悲伤都来不及了。然而细细 掐算起来,究竟又有何许波澜壮阔——其实不然,只不过是些河面潋滟的波纹,就 此破碎流淌直至消失。如此就是生命。 我与叶知秋一路上都在说话,太多的真相和记忆一一反刍,我才知道太多事情 原来是如此。她从前没有告诉过我。 母亲的丧事格外简单。殡仪馆内只有我与知秋两个人。我执意要将母亲的轮椅 一并陪葬,但是掌管焚尸炉的老人却不让,絮絮叨叨地吵嚷了起来。我烦不胜烦, 便作罢,一个人走出空空的大厅来,又似乎觉得不妥,转身回去,抬头又一次赫然 看见母亲的遗像。 她眼里似有层霜,与世间相隔,由此终于得到了宁静。 叶知秋仍站在我的旁边。她脸上的妆还是那么的浓,只是再也不比十几二十岁, 皱纹开始明显。言笑之间一层又一层地浮动,像脸上长了年轮。我明白,枉然走过 了这么多人的身边,意欲停留,但总还是要与他们错肩而过。她是老了,并且依然 在继续衰老。我也是。 殡仪馆里又进来一大帮乌烟瘴气的人来送葬,麻木的表情多于悲伤的表情。我 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与她一并逆着人群走出来。盒子上裹着一匹黑缎,在拥挤中起了 皱。 那天夜里我回了母亲的家。 母亲的死,竟然是因为误食了有毒的蘑菇。那不过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顿饭。 她好久没有吃过蘑菇,从一个乡下姑娘那里买来做汤……她喝了汤中毒,死前呼救, 却没有人在她身边。有人几次来找母亲做衣服,敲门无人答应,闻到了尸臭,报了 警。 我愧疚但没有用。太多的偶然镶嵌在注定中。奈何不得。愧疚但没有用…… 母亲走了,这里空寂似墓穴。她走得那样的急,好像只是临时出门打一瓶醋。 未完工的衣服布料还在缝纫机上挂着,褶皱中还留着缝衣针。我呆滞地盯着那堆布 料,心里哀痛。 知秋站在我的身边,没有言语。我们顿时像两个幼小孤儿。 夜里我们睡在母亲的遗床上。躺下的时刻我心里默默掐算,究竟这番情形已经 阔别了何许经年。往事纷杂,无从说起,彼此也就沉默。知秋默默地念了一句,一 生,我困了,我先睡了。便闭上了眼睛。 从来没有温和的生命,从来没有。我耳边忽然响起了这个声音。侧过头去,却 看到她已经静静睡着。这似乎是她心里在与谁言谈,不慎被我听到。闭上眼睛,后 来我就又看见了洛桥的水光灯影,浸透在些许零落的桨声之间。我知道我入了梦。 翌日醒来知秋已经不在。电话也打不通。我早就习惯。本来是想叫她来一起给 母亲选墓,安葬,现在看来都只有一人操办了。我只是为母亲觉得凄凉。 叶知秋一走了之的习性,这么些年真是丝毫没有悔改。 一个礼拜之后安葬了母亲,知秋还是没有音讯。母亲的故居我实在舍不得变卖, 这老房子有太多年了,留着是对的。留着我便能够听到记忆,能够挽留家的驻息。 这是她唯一遗产,而今属于了我,我不会舍弃。 两个月之后,秋日已深肃。我在一个落着雨的下午给母亲的坟墓上了香,决定 要走了。临走之前我去找叶知秋告别。但不过是徒劳,她再次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无奈,一个人离开了故国。 始料未及的是,在北京机场,我竟然碰见康以明。他大概是刚刚下飞机,正独 自一人匆匆走着,见到我,便想要叫我过来一起坐下说说话。我与他打完招呼便说, 不行,我得登机,时间不多了。这些日子知秋有没有联系你?如果你再见到她,就 告诉她我走了。 康以明看着我,眼神似乎不对,他淡淡地说,我想你还不知道。叶知秋死了。 我苦笑,说,前些日子才是母亲过世,她和我一起在火葬场等着火化,这仅仅 是两个月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死了。 康以明说,这是真的。昨天夜里,她约了我们以前在游泳队的队友一起聚会, 大家失散多年,好不容易聚一次,但我在外面出差赶不回去。他们一大堆人吃饭, 喝酒,唱歌,又剩下几个回到宾馆套间里喝酒继续玩乐……我想她是自杀,死前给 我打了一通电话。只模模糊糊说了一些琐事……我没有想到她打完这个电话就服下 过量的海洛因。队友全都醉倒睡着了,醒来时才发现她根本没了呼吸。 我站在他面前听完这段话,心里至为平定。过了很久,才觉得胸中忽然痛得阵 阵作呕,脸色越发青黑。我一阵无力,不得不放下了行李。以明又说,我正是要去 看看她。 以明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可当时我只在心里说,若这是真的,那么知秋对我说 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一生,我困了,我先睡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开始相信她死了。 2 幼年时中医说我体寒。果然如此。常年来冬天是艰难的时节,寒侵心骨,万 事索踪。家乡的冬天很少有雪,只是风疾雨寒,天空变得云痕重重,好像沉得要坠 下来般充满了人间的痛。在那痛楚的深处,阴风湿润似永远拧不干的泪,扑面而来 若有万般伤诉。我犹记得,冬日黄昏,在猝不及防坠落下来的昏暗天色间,船家的 灯影在暗如青绸的水面点了一盏细小如豆的火光……我听得见窗前桨声荡漾,雀啼 如泣。桥上归人的伞影,像是褪色的皮影戏一般……千家万户丝丝缕缕的煎炒煮炸 之声,锅瓢碗盏作响,我还闻到热腾腾的米饭香……这人间市井的重复,细密,无 尽无望,温存丰实却又不甘满足…… 这是我的望乡。 母亲在洛桥的裁缝小店,是外祖母的遗产。幼年时母亲要带我去给外祖母上坟。 扫墓对于她来讲不是一件小事,要专门请轿夫把她抬上山。他们健步如飞,我跟在 后面一直跑,非常累。站在山腰上,母亲一边烧纸钱,一边对我絮叨上一辈人的历 史。却又不敢耽误太久,怕轿夫等得不耐烦。 解放前外祖母家中赤贫,她幼年得了天花,高烧昏迷近一个礼拜。天花痊愈之 后,脸上留下麻疤,容貌非常丑陋,被家人嫌弃,常遭毒打。外祖母十三岁就从家 里逃了出来,被招去英国人的工厂做了缫丝女工,一年下来,在地狱一般滚烫的车 间里,脸被蒸得肿白,手指常年浸泡于开水中,几乎是被煮熟了。她又从那里逃出 来,去汽车配件厂打篷布,很快被车篷旧帆布的粉尘弄成了肺结核,日日咯血。车 厂开掉了她,她便又去做洗衣女工。苦熬几年后,嫁了一个心地慈软的没落少爷, 有了一点积蓄,才终于开了一家裁缝铺谋生。 外祖母缝纫手艺做得好,澜本嫁衣名噪一方。她的嫁衣通常都做正红色的缎子 旗袍,凤仙领,端庄之下暗藏风情;绣上文理森森细细的折枝牡丹,雍容复古自不 待言。滚边的金线和饱满的排穗,看上去有悲剧感的华丽。斜襟领上缀有刁钻细腻 的盘扣绞花,一颗一颗细细静静地扣上去,仿佛藏有凄凉笑意的红唇渐渐隐去,密 封身心的本相,带着女子对未卜的婚嫁之命的战栗。 彼时外祖父还在民国政府的银行当会计,过的是老爷日子,每天用小楷抄抄账 本,看报,四点钟下班后叫上一辆黄包车去戏院听戏,吃茴香豆喝烧酒,入夜方归, 醉意熏然。靠着外祖父的薪水,家计不愁,家里还请了小保姆。这也就是外祖母一 生中唯一一段短暂的好时光。 外祖母第一个女儿出生,取名叶青。刚刚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就又遇到了时 局变动。全国解放,旧政府垮台,银行纷纷遣散职员,一人塞几只金条,树倒猢狲 散。外祖父一身懒骨头,只知道听戏喝酒,落下一身的病。本想用这点遣散金做生 意,结果被人大骗,砸进了所有金条,买了几大堆根本没有销路的帆布,扔在仓库 里面被老鼠咬光。家底亏尽。 为了躲避战祸,一家人辗转迁徙多个地方,在洛桥定居下来的时候,家里已经 相当艰难。外祖父身子已经败了,仍偷偷出去喝酒,半夜回来在床边呕出散发着浓 烈馊酒气的黑血,又叫嚷着肝疼,彻夜呻吟。几年后外祖母怀上了我的母亲,出生 时却已经是个遗腹子。 洛桥在那年冬天下了薄雪。雪落如尘,阴湿寒冷叫人骨头发酸。外祖父在除夕 之夜死于喝酒过量,死前呕得整个床都是墨一般的稠血,还拉了血便。外祖母一只 手抱着我母亲,一只手牵着叶青,大年初五用黑绸包着礼金,请镇上的木匠打了一 口薄薄的棺材,葬了外祖父。 3 城西的一间旧宅子,厅堂门前挂着澜本嫁衣的石牌匾,楼上的简居里住着外 祖母和叶青叶贞一双女儿。雨泽时节,滴水成串,望过去窗前似乎总是挂着愁人的 泪。我至今仍记得屋内简陋,上等的红木也因为年久失修而腐朽发黑,踩上去咯吱 作响。天花板萎缩的木板之间露出缝隙,黑暗如斯,我总恐惧里面藏有鬼魂或怪虫。 在整修过的卧房内,情况稍好一些。檀木上陈列着一匹匹的丝缎,布料,又放 置了大量的樟脑防虫除湿,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浓郁辛冽的樟脑香。在濡湿的空气中, 樟脑浓香年复一年发酵,成为我童年的气味。少年时候放学回家,天色已黑,四下 茫然,但是远远走进院子里就可以闻到这样的辛辣清香的樟脑——我便定下心来。 知道自己就快回家。 这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有迹可循的东西。 当年叶贞叶青两姐妹亦是闻着这样的樟脑香,听着患肺结核的外祖母在缝纫机 前做工时的咯血声入梦,如此长大起来,似乎对苦难更抱有亲近。 苦难使人呈现坚韧,而一旦苦难成为活着的惯态,人将长久的浸淫其中,反而 不对苦难本身有多余感触。顺受等同于活着。这种无形的意志异常强大。苦难深处 的人反而从没有想过放弃生命。只有经过幸福体验的对比,才会在强烈落差中无法 把持感知的平衡。所以脆弱不堪。 叶青自幼年就不安分,常常摸着自己的小辫子坐在门槛上,专心致志地望着来 往人流,却又不爱说话。有时候又趁着外祖母不注意,溜进集市,在大人的裤腿中 穿来穿去,心里感到惊险刺激的快乐。也许是隐隐知道世界绝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又不确定它到底是一个怎样面貌,所以一直有猎奇心。 叶贞不同。由于外祖父酗酒,她出生时就神经发育不全。长到了六七岁的时候, 下半身开始莫名地萎缩瘫痪。瘦得像芦柴棒。无钱医治,也医治不好。我母亲叶贞 幼年就格外安静,常年坐着,不声不响。外祖母带着两个女儿,靠澜本嫁衣维持家 计,养家治病,不堪重负。 后来叶青在十岁的年纪上被津城来的远亲收养过去。那对夫妇不能生育,极想 要一个孩子。走的那天叶青还梳着小辫,神情倔犟而忸怩,穿着一件外祖母亲手做 的碎花袄子,眼睛里噙着泪花,咬着嘴唇也不吵闹,一步三回头地被人带走。叶贞 刚会说话,叫着,姐姐,姐姐。才几声,叶青的身影就夹在两个大人之间,拐进了 巷弄消失不见。 外祖母自是知道这个孩子生性阴戾凉薄,并不讨人喜欢,日后必吃许多苦。想 到此,她脸上就挂了一串泪。 叶青走后,家里更静了,如落幕后的舞台。我母亲自幼不能走路,家里连脚步 声都没有了。外祖母做缝纫活儿,框框当当地摇着缝纫机的踏板,断断续续,是家 里最活泼响亮的声音。我母亲静静在一边看着学,才八岁便会做女红。镇上有两户 有钱人家的太太,孩子都已大了,她们闲来无事便过来坐坐,与外祖母说话,还要 教叶贞看书识字,工钱也给得慷慨。 除了与前来做衣裳的顾客们闲聊几句之外,母女两人几乎没有与别人交谈过。 这般寂静生活延续多年,外祖母很快年老,手和眼睛都不太好使,我母亲开始撑起 门面来,手艺渐进。 4 外祖母死前一身痨病,剧烈的咳嗽听上去空洞骇人。她花了最后一点积蓄, 置了一点嫁妆,找了媒婆。临终前还执着叶贞和媒婆的手说,看你没有婆家,我是 闭不上眼啊……我给别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却不能给自己的闺女做一件…… 外祖母到死也没有看到女儿成亲。去世后一个月,一个聋哑的鳏夫娶了我母亲。 是个拉板车的,且不能生育。大约媒婆撮合两人,就是这个用意。他是个老实人, 从新婚之夜开始就为母亲做一辆新的木头轮椅,嘣嘣地敲了几天,在大年初八的时 候终于做好了。这个车夫憨厚地笑着,咿咿呀呀比划了几下,兴奋地满脸通红地把 母亲抱了上去,就出门去拉货。 那年冬天闹雪灾,天寒地冻,他拉着木炭下山,失足坠下山崖。车轮的辐轴扎 进了腹部,血肉模糊的肠子流了一地,待有人发现的时候,满腹血肉都已经结成了 鲜红色的坚冰,衬着满地白雪,看上去洁净而残忍。 人们大都知道这是那个残腿女裁缝的哑巴丈夫,却没有人自愿把尸体给拉回来, 大概是过年关头,为了避邪。母亲知道之后,花了不少钱,专门请了两个人去把尸 体抬回来。尸体还冰冻着,结冰的肠子被捡起来放回身体里。 这是新婚满月的时候。 后来母亲就再也没有成过亲。她的腿已经萎缩成了幼女肢体的模样,常年坐卧, 皮肤也坏死。 许多年来母亲就这样坐在澜本嫁衣的堂屋里,日复一日做衣裳。她善信经营, 甚有口碑。在我幼年,澜本嫁衣尚有几笔热闹生意。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我已不复 记忆,只见得而今这裁缝铺子已被规模化的商业市场吞噬,在满目琳琅的服装商场 的货架间,在铺天盖地矫柔做作的婚纱广告中,母亲的小店似逃不过人走茶凉的冷 清命运。几件陈列已久的成衣挂在那里,是母亲亲手做的。偶尔有人问津,挑起来 看看,便又放回去。如此的如此,越来越像一种了无指望的,对生活之淡凉的展览。 但我爱母亲的小店。在被洛桥终年不断的霪雨所常年腐蚀的木门左侧,挂了一 块青黄苔色的小石板,竖着镌有澜本嫁衣四个楷字。每逢过年时用朱红的丹漆填一 遍色。 幼年我常在澜本嫁衣的店门口玩耍,梅雨时节木门的角落长出小巧好看的蘑菇, 我一根根掐下来把玩,粘腻的汁水渗出来,粘在指尖,我正要舔,母亲急急地撵着 轮椅过来说,别碰,有毒,有毒。 她是疼我的。 我自记事起便与母亲一起过活,比我记忆更久的是她的轮椅和干瘪萎缩的双腿。 她坦白地告诉我,你是我收养的。路人三更半夜把你放在这条街上,我听见你 哭了大半宿,声音闹得我睡不着,就独自摇着轮椅出门沿着街道寻,就看到了你。 那时是秋天,你的襁褓上正好有一片落叶。我叶贞不得不觉得这是宿命安排,就把 你捡回了家,给你取名叶一生。 她对我讲生世的时候,一条软尺挂于脖颈,坐在轮椅上,在缝纫机旁的台灯下 戴着老花眼镜掐算针眼,各种暗素的布料撒了一桌。她的表情没有愉悦亦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延续不断的专注……像谎言一般平静不急迫。 母亲平静不急迫,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我被取名叶一生,与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缝纫机前和各 色布料打交道的母亲相依为命。她的全部生活,有四个字可以囊括,即澜本嫁衣。 5 叙述或者回忆并不点缀生命。被阅读的仅仅是时间轮廓。我相信我仍有来处 ——这是当然的。但我也没有想过去寻找亲生父母。 母亲告诉我,外祖母死前执着她的手说,人活着就是一块布,它最终被做成了 什么样子,靠的是裁剪手艺。即使你想成为一件旗袍,但裁剪你的人把它做成了汗 衫,你就得忍受做一件汗衫的命。 在母亲中年的时候,从一条飘着秋叶的街道上捡回了我。我并不具备照亮她生 命的光能,只不过在她的孤独深处多了另一道孤独的影子。这么些年,我不知道除 此之外,像我与知秋这样不知疲倦地深入人生,有何意义。 但叶知秋大概不这样想。 在我有限的所遇中——人或者事——我明白知秋有别于任何人而存在:自然这 是后话,也都是我与她一步步走进了迷局之后才渐渐清晓的事实。一些事如果牵扯 过于浩繁的细节,便容易被忘记。在她间或出现,又间或消失的片段之间的罅隙, 深藏了不被知晓的人与事。我也是在多年之后,才渐渐串联起有关她的全部。 我只是常常想起她的脸来,比如我在夜间的海滨小城行走时,在燥热的荒郊野 外搭了陌生人的便车时,或者跪在清真寺的地毯上祷告,与主相对却无话可说时, 我就会想起她来,迅疾从我记忆中闪过,只是不断提醒,她还存在于我印记中,却 不再详细勾勒其景其形。 在后来开始浪迹的岁月里,在伊斯坦布尔的春天或者秋天,我望见云朵如鳞片 一样的天空,像一条巨大的蓝白相间的鱼背延伸到边际,形状轻轻变幻,看似缓慢 悠然,其实却倏然消失。我的窗口之外看得见旧城区的房顶,清真寺的宣礼塔,还 有许多无法知具的门与窗,在晴朗的时候,像彩色积木一样堆积成一幅立体图景。 我还是会想起知秋来,想对她说,从这么多扇门进进出出,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 某人会以宿命的脸孔在房间里等着你来相会,但没有一个房间可以让你停留一生一 世。但如果走过了太多的门,似乎就会忘记最温情的一间是在何时何地。 6 那年冬末春初。天色阴冷,惊蛰时节的日光被润湿的风所反复稀释,如同抽 芽的桑叶般浅得格外清凛。 我记忆犹新,叶知秋来到我家,便是在这个时节。我记得她见面与我微笑,笑 容似这三月日光。那个时候,叶知秋眉目淡秀,眼神中有一种一目了然的无情与不 信,下巴很尖,脸廓瘦小。稚气未脱,却已经是一张画像般冷静的面孔。她的母亲 叶青领着她走进我的小房间,帮她把行李放在地上,就走出房间去与我母亲说话。 我们面面相觑地坐着,互相用直接而警惕的目光打量。她没有羞怯,也不大方。 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似乎是等着我说话。又似乎是没有注意我的存在。 这个与我没有血缘的表姐叫叶知秋,年长我三岁。她母亲在杳无音讯近三十年 后,突然千里找回家来,要把知秋交给我们家。 一个人若生性不被人喜爱,得不到怜惜和帮助,就注定要为同一个结果付出更 多代价。叶青如此。 如外祖母所料,因为生性阴戾凉薄,叶青并不受养父母喜爱,常年跟家里闹不 和。人的耐心与仁慈总是有限,养父母很快心生后悔,把她送去职高打发了事。 彼时叶青已经十几岁,性格乖戾,没有人接近她,她被排斥在人群之外,亦没 有亲人,和学校里太多平庸的年轻人一样,贫穷,无望,琐碎……她住在阴暗破旧 的宿舍。那里充斥着各种事物陈陈相因的古怪气味,拥挤如噩梦。楼道间晾着终年 阴湿的衣服,惨绿的一盏灯在走廊尽头灯忽明忽灭。是在这破楼下的某一个夜晚, 一个底层出身的穷酸小子成了生命中第一个吻她的男人。这是二十五年来未曾体验 过的一种靠近,她由此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世界:以及一些尽管是幻觉,仍在当时被 感知为希望的东西。 她想嫁给他,养父母极力反对。这似乎正好迎合了叶青的叛逆需要,以为就此 可以随他而去,脱离家庭。事情的结果却是,她肚子里怀着知秋一个月的时候,男 子就抛弃了她消失无踪。养父母失望至极,找了一个小商人把她嫁了出去,就此彻 底脱离关系。 因为不存在一丝感情,且皆不具备忍让品格,结婚之后男人发现她肚子里的孩 子不是自己的种,又太大了不能打掉,就更是闹得鸡飞狗跳,你死我活。 知秋出生之后,就未曾被悉心照料过。家里只有一个房间,陈旧破烂,气味难 闻,三口人吃喝拉撒睡觉全在一起。常常是知秋屎尿沾了一身,面黄肌瘦地在溽臭 的婴儿床里因为饥饿而大哭大叫,父母却任其大哭,在一边大打出手,摔碎东西, 家里从来没有完好的碗。 后来父亲开始做走私烟草的生意,很快被人骗,欠了一大笔债,隔三岔五就有 人操着刀追砍。一家人在一年中搬了十次家,时常深更半夜要逃命——知秋尚小, 逃命时被胡乱塞进行李箱,大人拖着就走。在轰隆滚动的缺氧的黑箱子里,知秋度 过许多难以忘记的童年夜晚。有时候父母见拖着箱子跑不快,追来讨命的人已近, 就把箱子胡乱往隐蔽墙角一塞。等甩掉了人,第二天再来找她。那个时候才一两岁, 也不知道自己爬出来,就缺氧乏力地躺在箱子里面昏沉睡过去。一夜之后被拉出来, 憋得小脸发紫。像是被人从密封的尸袋里拖出来。 十岁时的深夜,叶青在外值班没有回家,父亲和知秋在家睡觉。父亲听见一阵 动静,以为又是追债的人,于是连忙起身就跑,溜出后门的时候稍稍踌躇了一下要 不要带上知秋,狠狠一咬牙,还是弃了她,转身就亡命地奔在巷弄里面。跑了一阵 什么响动都没有,他又回头来看,结果是喝醉了的邻居敲错了门,烂醉如泥地倒在 自家门口。 他虚惊一场,喘着粗气又回到家来,忽然为这般无望人生感到暴怒而沮丧。灌 了二两烧酒下肚,浑身像是燃了起来一般灼热迷糊。叶知秋还在床上一无所知地酣 睡,父亲莫名其妙就一把把她从床上提起来打,打完了之后把她搡进了墙角。知秋 赤裸着幼小身体,只穿一条内裤。蜷在角落里一点点缩紧身体。 你不是老子的种,给我滚。他咆哮。 知秋抬头惊恐却又镇静地盯着他。他又骂着,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走过去,把 她拎起来,扒掉她的裤衩,就要在家里的墙角强奸她。 知秋不知是发生什么事情,她惊惧地看到父亲拉下裤衩赤裸下体向自己逼来, 猛地叉开她的双腿就往她内里刺入。幼小知秋撕心裂肺尖叫挣扎,父亲一个耳光把 她几乎打昏过去,一巴掌按住她整张脸。 知秋在那一刻觉得有刀扎进下体一般痛楚,父亲的手掌按住自己的口鼻,用力 之重仿佛一个不可抵抗直至毁灭的厄运。 母亲恰好此时回来,直面此景,大叫一声便操起菜刀就往父亲头上砍。他伸手 挡,下臂就挨了重重一刀,血浓稠地往外渗,大滴地掉在了知秋的脑门上,温热地 顺着她的眼帘往下滑落,划过脸庞似艳红的泪。 母亲继续操着刀追砍,父亲夺门逃出,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夜晚结束在沾满血的菜刀掉在地上的刺耳声响里,哐当作响几声,恢复寂 静。世间万象面对人的非难永远镇定自若。墙仍是静默的墙,夜仍是静默的夜。墙 不会因为叹息而崩垮,夜不会因为哭泣就有太阳提前升起。 叶青无泪,只是脸色如铁,跪下来把知秋抱起回到床上。知秋还张着两条青蛙 一样的细细小小的腿,因为私处疼痛而颤抖着无法并拢,神情非常扭曲,歪着头看 着母亲。 叶青拉上了灯。黑暗就静静覆盖下来。 之后叶青又跟了一个男人,两个人要结婚。男人的家在黑龙江,说是如果要结 婚就一定要回老家去,他不要倒插门。彼时知秋十五岁,已经在少年体校练了十二 年的游泳——她自小就被送到体校去了。 那天是周末,母亲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回家。北方的春天,时有沙尘暴,她们在 路上遇到大风,上坡的时候,烈风迎面而来,母亲骑不动,两个人下车来推着车前 进,风沙灌满了口鼻,她们躬着身子把头埋在双臂间艰难前行,那一刻知秋瞥见了 母亲紧闭双眼,五官皱巴着如同在承接绵延的苦难,如此一张狼狈衰老的脸,忽然 令她十分伤心。她感到些许心酸来,却听到母亲在风中喊起来,知秋,要是我跟叔 叔去黑龙江,你走不走。 她闭着眼睛,大声地喊出来回答母亲,我不会跟你走。 叶青知道与这个男人其实并无希望可以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只是留在这里更 加没有指盼,所以想要离去。她倒还真是害怕这个继父再对叶知秋做出禽兽的事情 来,于是打算留下叶知秋,暂且寄养到我们家,等到一切好转之后再把她接过去不 迟。 7 知秋就这样被送到了我们家来。我与她在小镇洛桥度过三年时光。 我与她并无血缘,长得也不相似。我自知自己形容平庸,没有什么得意姿色。 而知秋身体瘦削如竹,骨骼纤细,肤色白皙,性格中有惊人的暴戾。我母亲仍似一 句平静不急迫的谎言,终日与布料为伴,知秋的来与去,对她并无太多影响。她依 旧是在厅堂里做着活儿,尽管我常常怀疑哪有那么多的活儿可以做。 母亲一直告诫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生,你要用功读书。 否则没有出路。 我也一直就是读书的料,学习用功。在书本之外的世界,我找不到信心与坐标, 又或者是因为丝毫没有了解。教室,书本,老师,同学,母亲。这些是我二十岁之 前的生命构成。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二十年时光,简单至四五个名词就可以概括。 但知秋不是。我记得知秋来洛桥上学第一天就与同学打架,把那个男生打得抱 头逃窜,直奔男厕。知秋却不罢休,已经是高一的女孩子,却径直追进男厕所,砰 砰几下踢开门,抓起地上的垃圾篓就把它扣在男生的脑袋上,用北方话大声骂,我 操你妈! 当时厕所里还有胆小男生在小解,被她的嗓音吓得裤子都忘了提起就跑出来。 她这样一闹,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训,老师骂完要请家长,她说,我没有妈,也没 有爸,你请个头。 中午放学知秋若无其事地回家来,脸上手上都有瘀青。母亲非常惊慌,问,知 秋,你怎么了?她淡淡说,打架了。 一个星期之后老师就来家访。我还在家里做功课,听见母亲非常客气地迎客。 聊了一会儿,老师悉数把她的劣迹告了状,拿走了一包糖,就告辞了。知秋就在我 身边,专心致志地修理钢笔,书本作业丢在一边,一丝担忧都没有的样子。 母亲也并未上来数落知秋,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怯怯地问知秋,说,你不怕老师吗? 知秋看了我一眼说,老师有什么好怕的,教练我都打。 原来从小在少年体校野惯了的孩子都是如此的。 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去练跳水。第一次站在十米跳台上,知秋犹豫不决,教练一 脚把她踹下了水。因为完全没有动作准备,她在那个下坠的瞬间,只看到一汪碧蓝 色迅速逼近,身体还滚成一团,就背部入水,激起巨大的水花。撞击令她痛得大叫, 张开嘴就又溺了水,被人从水底捞起来,软塌塌地放在池边,良久才回过神来,背 部受伤,痛了一个星期。练跳水不久之后她的眼压就因此出了问题,险些失明。治 疗之后,改练游泳。在队里,每天早晨起床要跑五千米,然后吃饭上文化课。 在体校上文化课时间多半是用来睡觉的,下午开始训练,直到晚上。北方冬天, 队员们都冻得发青,穿着泳衣站在岸边压韧带。教练在一边厉声辱骂,回声震荡在 场馆里,听上去十分空旷冷漠。见到试图偷懒的队员,教练便径直走上去坐在其腰 腹上,一边喊口令一边往下用力,痛得人喊不出声音来。 她记忆中的冬天,空旷的弥漫着氯水味道的游泳馆里温度太低,池水水面全都 是碎碎的浮冰。入水之后刺得全身都痛,一游就是无间断地冲一百个来回。肢体在 水中渐渐麻木,累到极点就再也没有知觉。已经发育的女队员遇到生理期,吃避孕 药推迟,或者照样塞了卫生棉就下水训练比赛。相当艰苦。 大欺小的事情在体校都是寻常,知秋最瘦小,大队员叫她洗饭盆,洗袜子,闯 祸了栽到她头上……休息的时候,所有的男女队员都泡在在水中嬉戏,男孩潜入水 中扒别人的游泳裤,女孩喜欢把别人按在水里踩,她也总是挨整的一个。都是一群 野孩子,别人嬉戏开心,她却一度过得非常压抑,有时候受了欺负会突然爆发,所 有人都觉得她性格无常。 康以明是游泳队里最醒目的男生。年龄稍长,生得十足漂亮,体格高大,打架 手黑,游泳成绩在队里非常优秀,经常比赛获得好名次,家境又非常宽裕。教练和 队员都最宠他。 游泳队里的女孩子全都是粗粗壮壮大大咧咧的运动员模样,大都又年少,几乎 没有什么女性气质,唯独叶知秋瘦弱,又常遭欺凌,引他注意。以明也许是受其雄 性保护欲的驱使,渐渐再也不容忍任何人欺负叶知秋,事事都罩着她,任何一次教 练安排的男女队员配对练习,他都只与叶知秋搭档。 三岁起就相识,这么多年,叶知秋一直就与他走得最近。想来他们从幼年便熟 识,缘分实在太深。 十三四岁的时候知秋便常常跟着康以明他们男队员一起出去玩,教练越不让做 的事情他们越做。训练结束,叶知秋在湿透的泳衣外面套一件大的T 恤衫,就跟着 康以明和男队友出去,满街晃来晃去,露着大腿毫不自知。抽烟喝酒无所不做,男 生们看黄色录像也带上她。叶知秋自幼便是这样只与男性相处,潜移默化之中身上 的女性魅力得到了充分的培养和发挥。她从来不是漂亮的女孩子,但总是很有异性 缘。 她的小学和初中都没有认真上过,常常请假去参加比赛,回到学校一旦上课就 惹是生非,总是把同学揍的鼻青脸肿,打不过的,就叫康以明带上一帮游泳队的队 员来帮她打群架。每天放学都惹了事,总有同学的家长赌在教室门口,指着鼻子骂 她打伤了自家孩子。老师都不希望她来学校,成绩也非常糟糕。 过度的自由使得她没有过被管束的童年,在见证暴力的成长中她学会了暴力。 十五岁,得知母亲要走的那段时间,她脾气更加恶劣。每天默不作声,神情举 止像一头被猎人的铁夹夹伤了腿的幼兽一般暴躁。在队里训练时,专门跟教练过不 去。重大比赛前夕,成绩拿不上去,训练时间把康以明和几个男队友喊上一起出去 打台球,往食堂的饭菜里放老鼠。教练发怒,罚她游一万米。 人都走光,整个空旷场馆内只有她一个人还在饿着肚子游。水花的声音单调而 枯燥。她在水里流泪,身体却还是不停地机械化游动,体能早就耗尽,渐渐觉得很 冷。 到了晚上时间,队员们又来训练,她还在水里,几个要好的男孩见到便叫住了 她,其中一个嘻嘻哈哈地说,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下午康以明跟陈莉在宿舍亲热, 被逮了一个正着…… 一大伙人嘻嘻哈哈盘问他们后来上床的细节,以明和陈莉红着脸含含糊糊应付 不来,大伙来了劲,推推搡搡地把康以明和陈莉两人掀进了池水里,水花溅得叶知 秋一脸都是,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唯独她灰着脸冷冷旁观。 以明刚刚长成了十七岁少年,和游泳队里最漂亮的新队员陈莉好上了。 叶知秋顿觉跌落谷底般的失落,恰时教练来了,训斥队员们打闹,刚刚责问到 知秋,罚的一万米游完没有,知不知错,她顿觉一股无名之火,忽然就爆发起来, 又与教练顶嘴。 教练把她揪出来,用皮带在泳池边沾了水抽打她。知秋铁青着脸忍痛不吭声, 突然发气,夺过教练手里的皮带,扬起手就狠狠抽在教练的脸上,还踹他的小腿, 把他踹下了游泳池。 这也就是她运动员生涯的结束。从此她退役,再也没有归队。母亲跟着别的男 人北上,要把她送到南方老家,随一笔相当数目的抚养费一起交给了我们。临走之 前她一直盼着康以明可以来送别,起码也是个安慰,可他没有出现——刚刚尝到云 雨之欢的少年,大约正在和陈莉打得火热。 叶知秋略知道了心凉的意味:是否是有了爱意,期待,所以注定要开始遭受失 落——原来爱是失落。她咬咬牙,随母亲悄然离开,内心充满了忘却的渴望。 我大约也是知道,知秋不喜欢洛桥。 这里的生活偏远寂静,对一个生性不安分的人来说,相当煎熬。中学时代她常 常旷课,母亲也曾着急,在知秋久久不回家的晚上,差我到街上去寻她。家里的晚 饭统统用盘子反扣着:不找知秋回来,就不能吃饭。 天阴黑,我饿着肚子拿着伞,大街小巷走来走去地寻,总还会在台球厅和游戏 厅这样的地方找到她。和不同的男孩子在一起,神情阴戾地坐在一边,时而又突然 笑声放纵。 我怯生生地上前去,说,姐姐,要不要回家去。 其实叶知秋对我也很温和,从没有厉声凶过我。多半让我等上十几分钟,就无 声无息随我一起回家。路上我们总是沉默,没有多余的话可说。我们就这样默默走 过洛桥夜晚的街衢,只听见石板路上我们细密匆促的脚步声。影子斜长地追随在后 面,一拐角,就消失。 回到家里吃饭,母亲也总会苦口婆心也唠叨一阵子,叫她不要这样混世。她也 不顶嘴,只是默默吃完,就回到楼上房间。夜里我做作业,她就看些闲书,也写信 给北方的队友,大概她那时心已所属康以明。 只是从来不对我不提及。 其实我也明白,她似一个人捂着耳朵仰望天空大声呼叫,只是没有人肯听一听。 知秋高二的时候,就读的学校很烂,她上课就和一帮男生坐在后排,翘着板凳 晃晃悠悠地听课,嗑瓜子,和他们用纸团赌投篮,从最后一排扔进讲台旁的纸篓里。 那天新来的女老师不知情况,来个下马威,在她扔纸团的时候,把她抓到讲台上去 狠狠数落。 她不动声色,下课的时候,女老师进厕所小解,她就跟着走进去,把一桶脏水 泼在老师头上,在女老师呆若木鸡的时候,知秋一把就把她推到在便坑上,然后硬 生生地把老师的短裙扒了下来。 女教师发了疯一样地在厕所尖叫,叶知秋头也不回地提着湿裙子走出来,扔在 教室的讲台上。收拾书包就走出了校门。 那天下午她来到我的学校找我。 我还上着课,她砰砰敲开教室门,毫不客气就对老师说,我找叶一生。 老师惊诧得回不过神来,但还是略略点头示意我可以出去。在走廊上,我见到 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穿胸膛中间印有“中国”两字的红色运动衫。这少年高大 健硕,长得非常漂亮。知秋对我说,一生,这几天我不会回家。你跟妈妈说,叫她 不要担心。 姐姐,你要去哪儿?我追问。 知秋不说话,只是拉了拉男生的手,说,以明,我们走。 男生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和知秋一起离开了。 许多年之后我才有所感悟,叶知秋这样一走了之的习性,自少年时代就已经显 露端倪。一切并不归咎于她痛楚黑暗的童年经历。我想就算她是养尊处优的富贵人 家小姐,也会乐于和人私奔的。天性中的丰盛剧烈,总是与生俱来,无法控制,使 其在足够年轻的时候,对于选择如此去活着的代价十分盲目。她注定要比许多人走 得更折更远。 但她的确宁愿选择世间的折或远,也不会甘心就地掘坟的。这我也是懂。所谓 命。 那夜我放学回到家,如实告诉母亲,今天下午知秋来学校找我,说她这几日不 会回来,叫你不要担心。 母亲搁下手中的活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她跟叶青果然很像。她有 她的活法。 8 以明,你终于来了。 在我依旧按部就班地做作业,帮母亲捶脚,枕着樟脑香睡觉的夜里,知秋身上 的发生,是与这个叫康以明的男孩在城郊的小旅馆里呆在一起。 以明抱着她瘦小的身体,问,知秋,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她不言语,只是关掉灯,在散发着灰尘和湿气的旅馆小床上,径自脱掉了他的 上衣,直面着他的躯干,命令一般地说,抱我,以明。 这个夜晚属于两个少年。在温暖的胸怀中,她忽然流了泪。哭泣阔别已久,她 进而不可抑制,咬着以明的锁骨哭出了声来,身体颤抖。以明痛得叫出声来,拍打 她叫她放手,两人彼此挣扎又死死拥抱,接下来的时间整整一夜都在做爱。 这是少年时的绝望,非要血肉横飞才对其生命有所感知。她痛便咬他也使他痛 :痛感代替一切感受,鲜明直白地提醒自我存在。感情在这一刻只是附属。 间断地睡着又醒来,在疲倦而昏暗的晨曦中,她还是就像个寻常女子那样,普 普通通地问,这么久了,你怎么不来找我。 以明不做声,只是低头抱着她。 这些年他一直收到知秋的信,那一次是跟着队里南下参加比赛,比赛结束他便 去洛桥找她。 你高考还是往北方考吧,我想你回来。以明说。 知秋抬起头来望着他,摸着他硬朗的脸。这么多年的面孔了——她想。 知秋并不因童年不幸而成为郁郁寡欢的忧愁少女。她总将内心缺失与伤害,以 最大限度释放,对周遭没有容忍。因为无从容忍。 过去一直打架,惹事。母亲叶青已经对此感到失望并且放弃。发泄犹如一种生 存渠道。知秋从不将往事搁置在内心,如寻常少女一样以至忧郁自闭。相反她其实 很容易快乐,在洛桥时虽然在同学中相当骄横,以前却是和游泳队的队员交情很深 的。 而康以明于她而言更加特殊,记得小学初中的时候,他总来学校接她下课。遇 到怒气冲冲堵着她算账的家长,康以明就站在前面去帮她挡。不认识叶知秋的家长, 都没有料想到打架的会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瘦小单薄的小女孩。他们骂:看你这个样 子,怎么会这么没有教养! 叶知秋从小就是一副豆芽模样,身体非常地薄瘦。以明这么高大,两人走在一 起并不十分相称。但康以明自少年时代起就怜悯她,大约因此有特殊感情。 两个人什么都不多说,彼此之间比普通朋友多了一些什么,又比恋人少了一些 什么,似乎更像兄妹。 接她下课,去街边吃小吃。也看电影,或者和其他队友一起出去逛街。少年时 代的情谊,朗爽亲密,并无太多情爱成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她喜欢的印有偶像封面的杂志在学校门口的报亭脱销,他便骑着自行车满城寻 找,一家一家地问。买到了之后,下课去接她,送到她手里,看她欣喜若狂的样子。 知秋家贫,她极少有新的衣装,但她又是非常爱美的女孩子,在游泳队仍留着长发, 即便是旧衣服,也频频更换。以明把妹妹不穿的好看衣服,未经同意就拿出来送给 她。又在采血站向军队和体校集血的时候,虚报年龄去献血,用得到的补助钱给知 秋买了一条白色纱裙。 但是没有说过爱。也没有亲密的举动。互相也并不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就是爱 情。 一个女孩若不信任家庭关爱——不论这关爱的能力如何——若她不信任,且寄 希望和感情过多的于他人,早早走入世界探欢,多半需要走过一些苦难,短则赔上 青春,长则赔上一生。女人若以世间为家,某种程度上是必有不幸的。知秋如是。 知道无从选择,所以说走就走,不习惯道别,也不暗示离开意图。但她毕竟会 无助,也会在到了洛桥,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想念过去的朋友,便尝试给康 以明写信。她告知他,我在洛桥,在高中读书,也许要过几年才能回去。我想念你。 能不能来看看我? 别的话说不出来,信写得生硬苍白。她不善表达,也觉得有些事情,无从表达。 十五岁到十八岁都不是适合被理解的年龄。她也再也没有遇到过过去从小一起 长大的队友们那么亲密的朋友。在学校里打架,也再也没有人来帮她。同龄人对她 没有畏惧,只是孤立与嫌弃。 9 而今康以明告诉我,叶知秋已经死了。当下想到此我十分哀伤。以明对我说 起的时候,我从不信到信,竟也不过就是回忆起一句话的时间。 深秋落日这样宁静柔和,像一卷遗忘在纸上的诗歌。我在接受知秋死讯的时分, 竟然想起的是在异国他乡生活时的海岸,山林间的鸟啾禽啁,又看见许多森林的绿 色,甚至是鹿的身影,还有美丽河流静静穿越古老的城市和村庄——我为此不知所 措望着窗外,犹疑着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来。眼前康以明已经低头不说话,我望向匆 匆流动的人们,在清寒有风的窗外上来来去去,落日映照在他们的毛呢大衣上,勾 勒柔和光晕。流落过那么多的地方,走得太急,以至于忘记回头看看:原来我没有 这样多的时间和机会来一一记得。 知秋为何连死都要不告而别。 我胸中创痛,未来得克制,眼泪就滴了下来。两三大滴眼泪滚落得急促。我擦 干,就再也没有了。 我于印记中见得的知秋,总是少年时代与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自她来到洛 桥,我们便在阁楼上的狭小房间内共用一张大床。两人睡在一起,却几乎从无那种 小姐妹之间的悄声夜谈——我以为会有的。 相较于她意图直接和效果迅速的睡眠,我总是很长时间无法入睡。知秋不论是 在哪里,只要一贴到枕头,就很快入梦,睡得也相当死沉。她一直是非常落拓大条 的人。许多事情在她这里缺乏感受。 刚开始的时候,我总在夜里醒来,看到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吓得要叫着 突然坐起,瞬间又会反应过来,其实是叶知秋,于是又松一口气,慢慢躺回去。这 样的动静,从来吵不醒她。 有月光的夜晚,窗外一树梨花,碎小暗影投射在窗子和墙面,摇晃不定,婆娑 如歌。月色又在地面和床上切下一方斜斜的霜白亮色,她的脸容沉睡在月光之下, 因为有梦而带着轻微变化的神情。嗫嚅几下,又翻身睡去。此情此景这么多年历历 在目。彼时我看着她,有抚摸她的欲望,却总是不敢。 却记得有一夜她忽然翻身过来,抱着我。我一向睡眠极浅,自然就醒了过来。 只感到她的额头暖湿地贴在我脸颊,略微用力往我的颈窝钻。细弱的胳膊折过了我 的胸口,手放在我的肩头。一条腿搁在我腹部。嘴里念念有声。我已经清醒无比, 内心惊怯慌张,却一动不敢动。 我轻声而迟疑地说,姐姐……你怎么了。 她没有应声,还在梦中。 于是我又轻轻拿开她的手和腿,往床沿挪了挪自己,侧身背过去,试图远离她。 却是再也睡不着,一动不动到天亮,如此一直看着梨树的阴影愈加鲜明,天光渐渐 朗然。接下来一整天都很困乏昏沉,上课的时候仍不时出现昨夜的情形。 后来与她说及此事,她笑着,说她一点也不知道。也忘记了是做了什么梦。 她十六岁与前来洛桥看她的康以明离家的那几日,我一年多来第一次独自睡一 张大床,竟相当想念她。梦见她还在我身边睡觉,甚至抱我。手扑过去,却是空的。 我落落寂寂地醒来,看着一半空的床,忽然想哭。泪流了一点,擦干就没了——这 与多年之后闻其死讯的心情竟如出一辙。 我才明白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记念她。 10他们在小旅馆度过三日。她不顾天气寒冷,特意穿了以明送她的白色纱裙。 两个人在镇上逛逛,吃东西,回到旅馆去坐在一起看电视,拥抱,抚摸。无所事事, 但又不忍分弃,所以就一直呆在一起。这似乎是年轻时感情的常态。彼此之间是一 种空虚的胶着。 夜幕降临,以明就与她做爱。她瘦小孱弱的赤裸躯体,几乎没有任何曲线。只 有以明的一半身体宽。但这单薄如纸的身体却令他备受折磨——以明无法克制想要 狠狠蹂躏她,几近想要把她碾碎;但与此同时却又想要用力宠溺她,用力宠溺—— 直至其窒息。 最后那夜,在持久痛楚的交合中,她双腿都被他用力分开并蜷曲架起,这直白 几近残忍的姿势令她难受得咬紧牙关,她便这样看着以明拼命蠕动,专心致志沉浸 在情欲享受中,时而闭着眼睛咝咝吸气喘息,显得冷漠无情,又万般陌生。这一切 浑如车马过桥一般从她身上碾过,匆促暴烈,只为抵达情欲的彼岸,再也不会返回。 知秋顿觉这痛楚被渗透了绝望,因此不可忍受:她面容渐渐带有扭曲,直直盯 着他的眼睛,四目相觑,犹如一种刑具相逼的审问。以明对这神情感到全身发麻, 再也进行不下去,突然暴躁地一巴掌用手按住她整张脸——如她的继父一般。 知秋忽然就大叫,拼命挣扎。两个人扭打起来,下手都非常狠,愈痛愈打,沉 默剧烈地喘着气,直至最后筋疲力尽地僵持对峙,然后疲惫地放弃。 你明天就回去吧。 她终于开口说话。 以明没有回答,只是烦躁地开始抽烟。她默不作声起身穿好衣服,整理体面。 以明以为她要走,就问,你要去哪儿? 她说,我困了,要睡觉。 说完然后又气定神闲地躺下,侧过身去和衣而睡,很快就沉沉入梦。 康以明目瞪口呆,看了她一眼,骂了句,靠,这也睡得着。接着索然无味地起 身穿衣,收拾行李,天微亮,便独自离开。 知秋醒来已经是中午。以明走了。她呆呆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收拾好东西, 下楼到公共盥洗室洗了脸,步行到小镇车站,买了回程的票。 傍晚时分她又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母亲抬头看她一眼,平静地问,吃饭了吗, 饿不饿。 知秋点点头,把包搁在地上就径直走过来在餐桌边坐下。她大概是饿极,打开 反扣着的碗盘,抓起筷子就开始吃。 她的饥饿,困倦,一切都是这样的直接。饿了便吃,困了便睡。这样的方式, 折射出她的本质性情。知秋对花花世界有着这样强盛不可抵挡的体验欲,行事大拓 直接,但因为是个女子,所以由此而不幸。这些都在今后得到了印证。 那天叶知秋回家来,直到吃完饭都没有看我一眼。她只在擦嘴的时候,才与我 目光相对。 她大概是不知道,或者不在意,我一直是盯着她,看她这样狼吞虎咽地吃完一 顿饭。 11知秋很快决定要回到北方,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大学的机会是拯救,所 以她要抓住。最后一年到了高三,突然就收了心,专心致志念书,彻夜做功课直到 困倦地伏在桌上睡着。 我问她,姐姐,你是不是想走? 她飞快地算着题,头也不抬地回答我,那当然,难道要我一辈子留在这里不成。 我不说话看着她,良久,她也许对我的注视有所意识,才回过头来看看我,说, 一生,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我说,我还没有想好。 叶知秋其实相当聪明,发起愤来叫人刮目相看。只是她不愿意把才智用在读书 念学这等事情上。我已经习惯在她亮着灯看书的夜晚,自己蒙着被子睡觉,有时候 一梦醒来,还看到她苦读的侧影。我就叫她,姐姐。 她通常在那样时刻——或许多半是因为夜深人静时分片刻的温情脆弱——会耐 心应我:怎么了,一生。 我一直叫她姐姐,但她从来都是叫我“一生”,不会叫我小妹,或者其他。我 相当喜欢她唤我时的北方腔调。字正腔圆,音调这样柔韧镇定,因为不带方言,所 以听起来像电影里面的台词般深情。我常常喊她,又并不说话,如此只为引起她注 意,来叫我的名字。这些把戏,我只在那个时期有过。我想我是相当依恋她的。 她高考我中考,那真是个浮躁艰难的夏天。我其实不希望她走,但又总觉得什 么事情都留不住她。通知书下来了,她考取了津城的一所普通大学。我也进入本地 的重点高中——这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情。换句话说,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长处呢。 她走之前的时间是如何捱过的我已不复记忆。只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伤心不 舍。冥冥中感觉她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许是畏惧剩下的时光落寂一人。 临行前我去车站送她。母亲行动不便,呆在家里,煮了茶叶蛋和甜酒酿,装进 搪瓷盅里,嘱咐我带给知秋。我用网袋提着,还帮她背了一包行李,跟在她后面匆 匆穿行在车站的人流之中。她的背影陷于人潮汹涌深处,时隐时现,我不得不拼命 在形形色色的身影和面孔中寻找她。心里慌张,又有不舍。 上车之后,我气喘吁吁把肩上的背包放在她的铺位上,然后把母亲煮的食物拿 给她。知秋看着我,非常柔和地说,一生,我不用这些,你自己吃吧。 我没有想到她会拒绝母亲的心意,一时间进退两难。 我说,姐姐,这是母亲给你做的……我怎么能要。你拿着路上吃吧……你会饿 的。 她没有说话,但是也不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车上的广播响了起来,她一边抚着 我的肩一边牵我去车门口,说,车快开了,你回家吧。 我怔怔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车开始晃动,我心里忽然狠狠一紧。她看定我, 这样深的眼神,如同一口井,郑重地说,一生,你以后也一定要离开洛桥。外面的 世界不一定有多好,但你不要因为它不好就不敢走进它。 彼时对我说着这话的知秋还是一个有心有爱的好女子,只是要得比寻常孩子更 多,对世间有野心,强烈至足以不择手段。这是她与生俱来的选择。 我望着她离去,好似这一别便会消失人海,再也不与我相见。我顿时眼泪如雨, 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知秋走了,知秋走了。 我手里还是捧着母亲为她做的食品,没能拿给她。叶知秋不要的东西……我害 怕母亲看到这心意遭受冷落觉得伤心,可又舍不得倒掉,于是一个人在月台上蹲下 来,打开搪瓷盅,大口大口地吞咽干净。 我眼泪更加汹涌了。 12你的灵魂太空旷了。寂静得只剩下回声。 知秋,人间三月已经来了。 在末冬的夜晚,她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世界寂静。暗得沉重,好像找不到 一丝光亮的可能。我在隐有寒意的房间里起来,身边人醒不了。月光一般的身体赤 裸在夜里。 下了床,因刺骨的寒意而觉得脚步颤抖,弓起足底,踮着走到书桌边,似脚下 坎坷有棘。冷得发抖。 我困倦地伏在桌上希望能够如此沉睡过去。知秋在里屋安眠,我闻见她的呼吸 声。 我在这夜里静静对她说,我的生与梦都太薄了。因此长久不能获得没有知觉的 沉沉睡眠。知秋,你不懂得如此胆战心惊的我,一如我不会懂得那样若无其事的你。 窗外渐渐天明。闹铃响,房间里浑沌如瓷的宁静顿时被打碎,我迅速关掉了它。 该去学校上课了。直起身来,眼睛还是干涩睁不开。揉一揉睡得发痛的额头,站起 了身,走进里屋去。看到她沉睡的模样。暗的模糊的轮廓,无知觉的紧闭的双眼。 我立在她的床前,内心深处都是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我俯下身抚了她的额,触 手温良。 屋内的空气是冰凉的,冰凉之中混合着隔夜的食物,香水,发臭的衣被,鞋袜, 烟酒,动物粪便的气味,在这旧木楼里弥漫着无处不在的生之潦草。知秋略略醒了, 喉音模糊地唤我,一生,一生,这才几点……你要去哪里。 我几乎不愿看她,自顾理着衣领,只是冷冷回答,我要去上课。你快睡。 她便不再说话,裹紧被子翻过身去继续睡。我不开灯,在屋角生锈发霉的水槽 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从椅子靠背上拿起我的大衣披上,踢开脚下的垃圾,空酒瓶, 书本碟片,散落的衣服和袜子,走向门边。踩到空心的地方,旧至脱漆发糙的老木 地板便吱吱响几声。黑猫的绿眼睛在暗处像钉子一样扎在我脸孔上,它默不作声地 看着我静静离开这房间。 在别后的三年时光里,我安心在洛桥的高中念书。高考之后我也选择去了津城 的大学。我不知我是为了追随她,还是为了……罢了,我也不清楚。 我同样也不清楚我们要经历多少的事情。内心要磨得多钝重不堪,并且再无所 谓失去,才能够肆无忌惮地在这偌大的,充满了欺骗与空白的生命中沉睡过去。 知秋。 我这般想着,辗转在黑暗的楼梯,下降,下降,最终扑进了料峭的风雾里,晨 曦这样的淡薄,四下笼罩着微微的蓝,如同浅海。 我忽然感到悲伤深处其实空无一物。这是我在大学时代伊始,在知秋住处度过 的一夜。 13我离开她的住处回到学校,十点的时候下了第一节课,赶回宿舍拿课本,正 巧在宿管室接到她打来电话,刚刚睡醒的声音,粗糙而沙哑,疲倦显而易见,她直 接问,你在哪儿? 我说,才刚刚上完第一节课。你睡醒了? 她声音含混地应我。 我们又开始沉默。我疑心她这一会儿就又要睡了过去,最终开口说,知秋,下 节课我不上了,我来看看你,帮你搬家。过十分钟,你来门口等等我。 好…… 我挂掉电话,忽然感到心焦力促的疲倦。是一个冬日晴天,宿舍尽头高大木头 窗子外透进灼眼的光线来,在地面温温糯糯地洒了一片苍亮的日光。这是一月时节, 又一年暖冬无雪。 我本来就一夜未睡,此刻万分疲倦,闭上了眼睛。 是在昨夜,知秋约我一起吃晚饭。时间定在六点。一家川菜餐厅。我向来刻板 守时,下午五点四十五便从宿舍出门,顶着叫人头疼欲裂的寒风疾走。她如我意料 之中没有按时来,但不知为何我甘心等她。 没有进餐厅等候,而是站在门口,瑟瑟缩缩地朝夜色里望。门口的停车坪混乱 嘈杂,出租车,私车,官车乱挤一通,安排泊车的侍应生点头哈腰忙不过来。我一 会儿站到右边,一会儿站到左边,侍应生嫌我碍事,竟给了脸色。但我怯懦,也不 懂得如何去计较,伶伶仃仃站在那里等人,甚有凄凉。 远远地见到她走下出租车来,非常妩媚地朝我挥了挥手,步态相当妖娆有得色。 冬天夜晚,竟也戴着相当夸张的墨镜,穿黑色丝袜,棕色的薄质连衣短裙,外面套 一件灰色的呢子外衣,领子与下摆都像充气的荷叶边一般鼓鼓囊囊,肢体纤细像只 螳螂。 她又这样的陌生,而我还是情不自禁就叫她:姐姐。 她走过来,挽着我的手,带我进餐厅。步态极其妖娆,而胳膊仍然如幼女般纤 弱,令我感到十二分的异样不自在。 我闭上眼,总觉得她仍旧是纤细尚未发育的小女孩,身形那般瘦弱,惊怯而天 真。但睁开眼,便看到她如一切纵情世间声色的活脱女子般,媚惑又浅薄,一眼便 看透……却也又不能完全看透。好比一样知道有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之处,细节 不一。 我们坐下来,她脱掉外套,妆容很浓,皮肤苍白,劣质粉底之下还有青春痘。 机械的笑容短促而空洞,举止神态万分轻佻,又很社交,待我如同在陪客。大概已 经是职业习惯。 我看着她,便感到一种经过剧烈而无知的透支之后所剩下的青春之惨美。她仍 旧不是精致华丽的高贵女子——手臂上有累累烟痕与来历不明的小伤创。指甲与指 尖有牙齿撕咬过的痕迹,没有洗手。 母亲可好?她问。 我说,她一直就是那样,没有好与不好。 你在学校过得怎样? 还行。 你到这儿上大学有一阵了,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做姐姐的本该多照顾 你…但我总是忙……瞎忙…… 她说着,眼神中有了一丝略略的诚恳,低头点了一根烟。 点你喜欢吃的吧,不要客气。 那顿饭我吃得相当拘谨,她蜕变成如此妖娆靓丽的仪态,但我还是素面朝天的 学生模样,稚嫩又粗糙……我在她面前有强烈的女性之间独有的特殊自卑感,几近 自惭形秽,很是不自在——女孩子大抵都是相当虚荣的。 我们断断续续地沉默,彼此都无话可说。总觉得尴尬,便无话找话,聊起一些 童年往事,痛苦而又无奈地强颜欢笑,低头便缄口不语无法继续言谈,黯然神伤, 彼此都感到窒息。 吃饭的时间,突然有男子来找她,看来是与她纠缠什么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 点头向我示意离席一下,那男子尾随着她到外面去说话。 她先后出去了两次,都是一去很久。最后一次回来时,菜都早已凉透。周围人 声鼎沸,我独自坐着守着一桌凉菜,心慌落寞。她很久才回我桌边来,坐下,说, 我想分手,男朋友不肯。说要给他五千块分手费,便不缠我,十天之内我也可以在 他家住着,直到找到新的住处。否则就立刻搬走。 我说,你给他吗? 她说,给啊,他很认钱的。他不缠我就好。 那你什么时候搬走?是我的话一定是立刻搬走…… 她低头夹了一筷子的凉菜,顿了顿,自嘲地说,我也不知道他要我立到多刻… … 我低头暗暗咀嚼她话语里的噱头:立到多刻…… 半晌我们都专注地沉默着,我后来问她,姐姐,你就不愁吗。 她看着我,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是不愁啊,我愁这些男人有用么,能愁出什么 来呢,愁一头白头发么……她的声音渐渐无力地黯淡下去,我们又不再说话。 我心里只是一阵阵无话可说,吃完饭,只想早点回宿舍做功课,她却说,一生, 和我去BABYLON 坐坐吧。就一小会儿。 我想拒绝她,但却说不出来话。任由她领着走,去她上班的夜店。 酒吧这样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那时她在BABYLON 上班,一家清吧,也不吵, 有俗套的乐队唱流行歌。说是做营销经理,实际也就是陪酒小姐。每月一万的销售 任务。完成任务就有薪水一千二。她嫌太少,因此一直不太用心。 她与我坐下,点了烟,面面相觑,便觉得无聊,说,玩骰子吧。 我说,我不会。 她没有说话,低头抽了一会儿烟,说,你坐坐,那边来了客人,我得过去照应。 她留我半打啤酒,转身离去,身姿单薄轻佻……我目光随着她,看她在一桌庸 俗鄙陋的中年男人中间坐下,嗲声道,浩哥,明叔…… 此刻是十一点。 我想回去,只觉得走不动。独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喝啤酒,又苦由涩,十分难受。 她在那边陪客人,很快喝醉,微微晃着回我身边来,一下子坐下,喷着浓重酒气说, 有点晕,有点晕。说完便伏在桌上,捉住我的手。 她低迷地声声唤我,一生,一生……却又早已没有了意识,像只猫一样舔吻我 的手,渐渐就伏下身去,在我面前呕吐。 我头脑昏昏沉沉,挣脱她,双手掩面,闭上眼睛,心里再落寞不过了。 大学之后第二次见到知秋,是她突然来学校找我。 她没有告知就走进了我的寝室。舍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妖娆艳丽的浓妆女 子突然出现,纷纷投向我以不可置信的目光——这样装扮的女子她们只在言情电视 剧中见到过。 我忽然感到如芒在背,赶紧就拉着她走出寝室。我忽然很不高兴地说,以后你 要是来找我,不要进寝室。 我们都尴尬起来,她塞给我一些钱,说,给你,这是生活费。 我说,我不需要。 她说,拿着。 我站着不动,还在为她出现在我寝室而感到不适,她也就不耐烦起来,直接把 钱塞进了我的裤兜。她又说,我带你去吃饭吧。上次没能和你好好吃一顿。 我不说话,由着她走。她又换了一家夜店做事。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自从 我知道她的夜间工作,便芥蒂三分,总怕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我与这样的女子 在一起……总之是有心避人耳目。我明白或许是我想太多了。我是说,或许。 在校园内我走在她的后面,不想与她并行。她早就着好了浓妆。我们后来在街 边的新疆烧烤店吃了点肉串当作晚饭,然后跟着她去夜场。我还是无可救药地戴眼 镜,穿学生装,仿佛才从图书馆走出来。 我拘束扭捏地坐在喧哗的吧台边,连脚趾头都在鞋子里面悄悄抓紧了。吧员对 我的轻视神情再明显不过,不停地说,坐过去一点,移点位置给那位客人。我顺从 挪来挪去,只觉得电子音乐震耳欲聋,令我有些想要呕吐。我注视着昆虫一样蠕动 的人群挤满了整个空间,有无数妆容夸张的女子穿着性感妖冶,表情举止非常职业 化,穿梭在各个卡座之间。男人们笑意含糊暧昧,一张张粗糙庸堕的脸在她们的纤 白腰身之间辗转隐现。 我早就不见了知秋——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出现在我背后, 手里拿了一杯兑酒用的苏打水递给我,大声对我喊,你还好吧,是不是很无聊。 我说,姐姐,我回去了。我不想再在这里呆着。 她大声说,什么?听不见! 我不得不学着所有夜场里面的人互相交谈一样,把嘴凑到对方耳朵前,用喊的 方式大声讲,我说!我要回去了!我不想再在这里呆着! 知秋没回答,目光落在别处逡巡游移,脸上职业化的笑容还未及时收敛,也就 将就呈于我了。她略抬下巴,轻而易举就露出那种哀媚娇弱的眼神——她一贯拿来 对付客人的那副姿态——说,好呀。你帮我拿一下衣服,我要去休息室更衣。一会 儿我要跳舞。(她后来向我介绍:我总是教手里那些小姐这样看人。会显得更纯情。 价钱更高。就是这样——她一边说一边笑给我看,但我转过脸去,只觉得不忍目睹。) 我陪着她进狭小更衣间,帮她拿衣服。 注意到她胸口上有黑黑的一块,走近方才看到是纹身。“以明”二字,纹得相 当笨拙。像是一个粗陋的伤疤烙印在心口上的位置。我忽然忍不住伸手触她的纹身, 心里不可思议涌现一阵像是花朵揉碎一般粘稠的痛楚,就这样注视她。 她低头一看,就略略笑着,说,呵,不提了,老久以前的傻事了。 很快她就出现在舞池中央的一块升降台上,看过去仿佛是在人群的头顶上跳艳 舞。纤细瘦弱的身体像是要脱节一般,用夸张的幅度甩摆扭动,妖娆如火。 这何以是少年时与我在洛桥的故居,同睡一张木床的叶知秋呢。 这一夜凌晨打烊的时候,她手里攥着客人给的小费,早就醉了。我拖着她走路, 她却如此对我说——我的感情像一杯酒。第一个人碰洒了,还剩一半。我把杯子扶 起来,兑满,留给第二个人。他又碰洒了。我还是扶起,兑满,留给第三个人。 感情是越来越淡,但是他们每个人,都获得的是我完整的,全部的,一杯酒。 幸还是不幸:她还是在相信感情,和爱。 14直到她死去,我还难以概括知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忽然我想起她的脸, 原来知秋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