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简单,家里时不时有人在房间里面开party ,大声的音 乐和香气四溢的啤酒满满一屋子,凌晨到了,年轻男生便带着女孩子回家。]1曾几 何时叶知秋不是没有告诉过我,叶一生,你长大了之后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相信。 说话的时候她看我的时候目光像一口深井,但我彼时又有多年轻无知呢。我毕竟不 是她那般的活法,太多事情我从来没有亲身代偿,所以个中情由我无法理解。她与 我的话从来不多,在这不多的言语中间,零星的忠告我听了便听了,转身便忘记。 固执就是如此:我真的以为我与她不一样。然而我错了。 如何能够不一样——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了几千年的人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若人人都循着千人的忠告走路,那是不是在而今的世代,人人都该学得聪明过得完 满,再也没有折远的弯路。 可远不是如此。每个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履行着重蹈覆辙的生命。当下的悲欢离 合足以令人百感交集,但这早已有千万人在他们化为尸骨尘土之前都历历走过了。 这一切重复毕竟对于现世的人来说是崭新的。飞蛾扑火即被笑作自取灭亡,那么面 对命运的痛苦空茫和最终的死亡幻灭,人们仍一直前仆后继,大抵也高明不到哪里 去。这其实无所谓壮烈还是愚蠢——活着就不得不如此。 母亲寄我的希望,是要我做一个平凡好女子,她要我活得小小的,静静的,与 一个会过日子的好人相伴一生,她不要我大起大落颠沛流离。可她直到躺进了灵柩, 也没见到我的宁和安定,停留下来——是我辜负了她。 年轻的时候想着的是,我不辜负她就要辜负我自己。风平浪静多么可怕。 大千世界何其丰富美丽,我必在有生之年览尽人间风华。 但我心比天高,低估了人的渺小。年轻与希望是大财富,但又长常常是幻觉和 劫难,阅览人间风华的路上不过是太久太久的流离失所,得失只在蓦然回首之间才 知孰对孰错。又或许这对与错都是模糊不清的——清楚又如何,不过都是一去不复 返。 知秋死了,这一次是真正的不告而别。 那天我放弃了回土耳其的机票,跟着以明去看她。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一切 的辗转纠葛,走到最后都会有一个脉络清晰地解释和结束,只不过来得突然,承接 起来内心费力。 生年早前,叶知秋走过了这么多不堪设想的事情,几度命悬一线,又不是没有 绝望过,不告而别归不告而别,可都一直好好地活着。未料到最终终结她的是她自 己。 我又明白过来,是她没有了希望。 警署还给我们看了现场的照片,和她寻欢一夜的队友们都没有出现,因为现场 涉嫌毒品,所以他们全部被拘留。我并不回避,静静盯着照片,像是摸出了珍贵的 全家福在端详。我心里却是浑浊的,不知道生死之间的那段间隙,她记起的是何人 的脸孔,何时的旧事? 从前我觉得她活得这么不易,大抵是应该有一个善终的,我将我屁事的所爱都 让予了她,嘱她要重头来过好好走完余生……可惜这不过是对一个信念的一厢情愿。 我把我以为对的东西舍弃并且给予别人,可是为什么到头来,于己于人都反而是得 不偿失,弄巧成拙。 我在殓房与她的身躯咫尺在近。就在这一切她生前的所爱都回到了她身边,我, 以明。或许还有耀辉。 其实还很圆满。我们如此佷好。一了百了,世间折远,她早累了。 和以明一起带走她的骨灰盒,我紧紧抱在怀里如抱着她瘦弱身体。少年时与她 在洛桥的故居,在那一张大床上,我们可曾能够遇见到今日呢。 前两个月她还与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一生,我困了,我先睡了…… 康以明与我两两相对无话可说。叶知秋是我与他之间的维系和原由,而今这维 系已经死去,我们忽然如同陌人。我想他今日大概能够算是已经安定了下来。 奈何叶知秋没能活到这一天。今天放在从前的话,是她多么的期待的事情。又 或许她一生都会不同。 但命运从来没有假设。 所以叶知秋,你不得不如此。 我忍不住问康以明,以明,你爱她吗。 以明没有回答我,静静抽烟,非常平静,只是嘱我保管好知秋的骨灰,带回哪 里安葬都好,分别时他又转身对我说,你记得把消息带给耀辉。 这些年他一直关照知秋,还帮过我。而今只剩下我与他前来为知秋送行。 我只是没有料到,他当年对叶知秋不过是占有欲,分手之后以明也不过是不甘 心,舍不得。彼此并无太多诚恳对待。可是而今时过境迁,他对她的念念不忘终于 沉淀成了如此一种深情—然而这是否又不过是再次证明人只对失去的或者未得到的 东西贪恋执着。 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2 我与何耀辉大学四年的恋情,说来也不过是一种寻常。要论多少细节,细数 起来不过都是年轻时候的片段。那时我恰恰除了自己之外,很相信他人他事。何耀 辉这样一个人,我不是没有全心全意对待过。虽然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后来想起 来,当时是觉得付出必有回报,所以那么义无反顾地对待。 “我以为我遇到了所谓的真爱。” 这是事后我无奈慨叹最多的一句话。我在当时可是一心托以终生的。然而我心 向明月,明月照沟渠。轻信和固执总是那时候的顽疾。心有多珍贵,彼时谁都不太 懂得,因此滥用滥伤,包括我自己这一边。其实或许我与他的心从未真正走进过, 所以要论离别恐怕都是勉强。何耀辉是我见过的性情最敏感最脆弱的人,大概这源 于他的写作天份。连狗都有性格,何况是人。我多么希望他能够简单快活一点,可 是事情放到他这里总是变得复杂不堪。他有他的一个精神世界。人总是有太多的极 端,如康以明那样没有心肺的大有人在,像何耀辉这样太过细腻的人也不少。 多久之后我才懂得,他要的不过是一个陪衬,伙伴,陷入被害妄想时需要有一 个人接受他的被害妄想,并且充分安慰。其实太多时候我爱他便是希望搭救他,奈 何他总是拒绝搭救,溺在水中,只会摇摇伸手,一番绝望地哭喊自己是最悲惨的一 个:爱我就与我一起跳下来。 这就怎可以呢。我连托以终生都有决心,何尝没有跳下去的勇气,只是啊只是, 连他沉溺其中的那池水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苦难。我 终于明白,如果苦难是虚幻无形的,那我即便有心搭救他,都是无能为力了。我倒 真希望他经历一些真实的苦难,如此他大概会懂得他其实一无所缺。 零星破碎的欢愉片刻也不是没有过。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多花好月圆,良辰美 景,想起来觉得恍若隔世。罢了罢了,都是些素常的桥段。 大学时代,我常与他在夜晚林间慢慢散步,一路无言,心中清明无限。校园里 这样的情侣比比皆是,月光之下两个年轻人的并肩身影比夜色温柔。那个时候的何 耀辉看太多的书,我们的时间常常都是在图书馆度过,他在遇见我之后更加喜欢写 诗写文,又极想出去看世界,非常喜欢旅行。这些与我都是一拍即合。 在学校时我们一起学习德语,用他的话说是想要走出去看看,不想做井底之蛙。 这些愿望我也一样有。我们其实一起走过很多地方,两个学生一切背包旅行有诸多 穷酸之处,都是坐长途客车,住青年旅馆,喝开水吃面包。可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 乐趣,因为他在我身边,所以一切旅途都非常美好。那么多次站在山顶俯瞰云海, 习风阵阵,天地苍苍,我望着他的侧脸,极想与他一生一世--我也真的一度认为我 们就此会一生一世了。 我也曾就是那样用心的小女子,欢天喜地地把他宿舍的衣物和床单抱回来清洗 晒干,再送回去。下课了先去食堂打好饭菜在老位置等着他来吃。吃完就收了他的 饭盆,拿回去帮他细心地洗。那时我们傍晚散步,然后一起在图书馆看书,自习到 晚上,再回到寝室。分别得时候会拥抱亲吻。 他想要买的书,需要用的东西,我都尽力满足。东奔西跑地寻一些东西,他喜 欢的,或者我认为是好的东西……存钱来买下,给他惊喜。那个时候做家教打工挣 钱略有一些收入,也全都是花给了他。 他开始写诗作文,越来越沉浸在一个自恋自恋的精神世界里。渐渐熟悉之后, 我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简单快活的人,时常都是忧郁模样。他的多愁善感似乎来自 天性。在他人身上或许这样的性格是可以用来标榜个性的花招,甚至会想的富有涵 养气质高贵……但现实是,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常手足无措。 他的感受太丰富。但现世生命又容不得这般不切实际地活着。 奈何这是走进我心的第一个人,我情不自禁要倾心对待--自幼我便是一个惶恐 感恩的人。我为了让他可以拥有平静愉快的心情,付出太多心力已无法计算。 可慰的是,他因为本性的善良和灵性,是可以懂得的。他多数时候并不表露感 激,或许是面子的问题,与亲密的人之间说不出客套的话。 我对他的照顾,他承接起来也似乎觉得就是应当。我以为他心力会记得。所以 不会计较,太多事情我已经甘愿,且似乎早已没有退路。这犹如一种惯性。 偶尔在他极端脆弱动情,渴望获得安慰的时候,他还是会执着我的手说,一生, 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此生有希望和意义。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我一度为这些微波的,仅仅存在于言辞上的感恩和爱意,欣慰得无以复加。只 觉得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别无他求,只愿长长久久。 但我并不是不能渐渐明白--原来这个人是需要我,且,只是需要我。他是这样 的需要一个人爱他。需要极大地,无限自私的,陪衬坚实的,持之以恒的,爱。他 需要我,是因为我太爱他。因为那个时候,我是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 但他并不爱我。与我的之间。是一种赖以生存的关怀需要。他并不是爱我。 大三开始他说他希望能有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宿舍里面那些看黄片通宵打牌的 男生叫他无法忍受。彼时我也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于是我们租了房子搬出宿舍。 钱不多,只找了一间旧房子凑合。是很老的殖民时代的欧式旧房子,外观上非 常漂亮,但内里破旧,地板,天花都年久失修,墙壁上的石灰非常粗糙,大块大块 剥落。木门上还是挂锁。住人其实勉强可以将就,但我或许有些洁癖讲究,辛苦打 扫了三天的房间,又添置了一些简单的东西,把宿舍里不多的生活必需品都搬了过 来——房子里简朴陈旧,但还是干干净净,总算看得过去了。 我喜欢的是后院的樱花树,和篱笆上的白色野蔷薇。春日开花时节,野蔷薇的 翠绿小叶之间绽出一簇簇细碎的白色花朵,一树粉白的樱花在风中飘落如雨……再 无比这更厌世更美的植物了。睹之叫人心碎。 我与耀辉在这里住着,度过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早晨的时候他骑自行车载着 我一起去学校上课……中午大都是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下午骑车一起回来。晚上看 看书,做些杂事,偶尔出门散步,就这样度过一天。 我像他的妻子一般,平日里要为两个人的生活打算,周末昨晚家教回来还要烧 菜做饭洗衣拖地。我其实喜欢阳光明亮的房间。这老房子有教堂般的高大木棂窗户, 顶端是弧形的那种,阳光照耀的时刻,室内有一块透彻的明亮,看得到呈放射状的 束束光线,纤尘毕现。然而何耀辉非常不喜欢亮光,他总是紧紧地拉严窗帘,在我 做家务事的时候,看书,写作,屋内常常只有古典音乐的声音。 我们都过得十分安静。他与我算来已有三四年。如此在一起时因为我太爱他。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而他又需要爱,需要照顾,需要 陪伴。 租房之后,因为有租金复旦,生活开销便不再轻松,风花雪月的桥段自然少了, 过得现实了好些。柴米油盐太多琐事又容易发生摩擦,加上他长时间有抑郁,偶尔 我们便争吵,频率不一,闹得有大有小,但都仍然没有结束。 所有这一切,不得不使我惊觉我似乎是在度过一段已经有十年历史的婚姻生活。 那时我才二十一岁,却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了一个家,付出全部心血倾力营造我想象 中的样子。女子以家为世界,男子以世界为家,或许有一定的天性。 3 在后来流离失所的年生,我再无对家的眷恋。想来这二十岁时候的感情太丰 沛太纯真,我为当时一个家的梦想弃其所有。这样的激情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因为 我而今不再相信停留。 旧日岁月,他与我在一起,越来越消沉。有时候深夜一直写诗,放意大利歌剧 来听,他极喜欢普契尼,《波西米亚人》的选段《你冰冷的手》他常反复放,也喜 欢马斯卡尼《乡村骑士》。又或者是舒伯特的钢琴曲改编的德语女高音《Auf d em Wassen zusingen 》。他不顾灯光和声响让我无法入睡,我因为也爱古典乐,因此 无怨言,只是独自躺在床上看书。但有时他突然困苦得写不下去,又会落寞得摸索 到我的床上来。有时候拥抱,有时候做爱。 在声线颤抖的歌剧声中,他与我一边做爱一边流泪。总是如此,总是如此。直 到进行不下去了,就只抱着我哭。有时候是无言流泪,有时候是大哭出声。 我从没见过眼泪这样丰富的人。我想若他以他此时的面目来与我相识,我是断 不会喜欢上这样脆弱伤感的人的,更不用说爱。哪怕他是一个再大的天才。然而当 初我并不知道他性情中隐藏着这样的一面,且随着相处的深入和彼此的熟悉愈加沉 溺深陷……可惜事到如今我已经太爱他,画地为牢无法撒手放弃。心中除了怜悯还 是怜悯——因为那个时候,我尚且还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 他后来常常如此流泪哭泣,我也就疲倦,并且习惯,再也没有起初时的惊怯慌 张。任由他哭。我连言语都无法安慰了。还要说什么呢。耀辉。 子啊活的积极情绪方面他是一个无能者。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而不快 乐,还是因为不快乐而与我在一起。日渐稀薄的感情失却了新的注入,于是逐步消 耗殆尽,陷入窒息。我觉得我与他之间,气数已尽。 但又还是舍不得。因此静静留守,不甘心就此大势已去。 想想不可思议吗,我在年轻时代有过这么平静的生活。不知道母亲一心要我做 的平凡好女子,是不是就该是如此的。 只是耀辉原来不是一个会过好日子的好人。 我依旧诚恳对他千好百好,可我不清楚何时开始,大概是因为平凡使人厌倦, 我一朝一夕与他用心度过,在他看来大概却越来越像井底之蛙。 我们太熟悉了。在一起太久了。 太了解了。 他的诗歌和散文小说等作品,陆续有了一些发表。稿酬来了几笔,他忽然献出 了少有的明朗开心——我又似乎觉得我理解了他,是否是因为怀才不遇……不被人 知,英雄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一直这么郁郁寡欢。我见他好转起来,便愿意继续陪 伴他知道他实现他的愿望,展露他的才华。大概这便是叫做背后的女子了吧……想 来可笑,但我的确是如此了。 其实若论他的作品,我想我还是十分欣赏。他有他的才华,只不过他为此付出 的性格代价是在太大。艺术其实是很残酷的事情能够。看艺术的人是置身度外的欣 赏,而做艺术的人是代价高昂的毁灭——自我牺牲是必不可少的。 我是说——真正的艺术。 耀辉的行文这么的黑暗,冷静,又有死亡一般的温柔,一如他此人的真相。他 的诗歌更是充满了复杂的意向,一万个人读了便可以有一万个人的诠释。 他渐渐开始发表得越来越多,也获得一些读者。读者们爱他,爱的是从他文字 里看到的自身折射,怜悯,和细腻的共鸣——人人都在以各种方式自顾自怜自救。 唯独我是他身边的人,只有我明白,如此优美的忧郁,其实出自现实生活中怎 样的不堪。 而我不得不爱着的,便是他的不堪。 4 叶知秋时不时会来看我。也在我和耀辉的住处留宿。 她已经走过了走啊前的梦魇,与那个世界基本上脱离了干系。间或地交普通男 朋友,或者来见我,似乎过得也还平静。 她该毕业的时间却没有毕业证,我问到她的时候,她才说,旷课太多,早被退 学了。我只不过觉得惋惜,但我不会多问。 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书都没有,这些年不知道她倒腾了些什么事情,我 不问,她也不说。至此她仍旧对此前的呃经历守口如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又 或许她是决意掩埋并且告别,给自己一个希望和新的开始。 只是她不断地对我说起希望和平常生活这等字眼,常常来我和耀辉的住处,慨 叹一声:如果我也能有这样平凡温存的小日子,该多好。 如果如果。 人总是说太多的如果。其实现实世界只有太多的但是。 但是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都没有,找一份正式的白天工作谈何容易。她 不在傍大款,不再进夜场陪酒,不在化浓妆,穿得周周正正,去公司和单位面试。 事业单位都靠背景和关系,她都没有,权且只好选择去公司。即便如此可她还 是一无所有,不知道碰了多少钉子,有时候扑到我的住处来撒气——什么世道,上 来只问学历,工作经历,证书…… 我觉得好笑,回答她,不问这个该问什么。 她曾经进了一家小公司,不过就是从端茶倒水打杂做起,当过小老板的秘书, 又抠门又色情,动手动脚也就算了,变本加厉直接说要她陪床,她气得扔文件夹狠 狠砸了那个人,头也不回辞职就走,心里恨得牙痒:为了做这么个打杂小秘挣工资 就要让你白睡,老娘还不如像从前那样傍大款做鸡头。 又再也不能指望男朋友来养活自己——他也是普通毕业生,也是在挣扎求职, 没钱没房没车,两人的日子过得穷酸艰辛,还忙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原来过正常人的生活依然还是这么的难——她顿觉 到这世味不堪咀嚼。 她没有办法,闲得发慌,只得捡起了老行当,进夜总会做暖场小姐。 而今重操旧业,她的底线高了一些,只是逢场作戏陪陪酒,挣一些消费和月结 薪水。够生活变好。平均下来一个月还是有两三千,不算多页不算少。跟穷小子男 朋友一拍两散,做回单身。 她在夜场总是又碰见康以明。他还不是照样夜夜携着不同的女伴来作陪,撞见 知秋,两人皆有世事不过如此的感受。兜了一大圈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康以明看到 知秋身边有客人还是要吃醋,动辄去碰瓷儿打架,有时候又叫她过来坐,喝得烂醉, 意乱情迷,眼神却炯炯看着她说,还是想你。 但想念归想念,记忆复活了又如何,太多事情一去不复返,一去不复返。 她又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便住到我和耀辉的家里来。作息是昼伏夜出,怕打扰 我们睡觉,每日夜场结束之后她就和客人去吃夜宵,熬到清晨六七点才回来,彼时 我和耀辉都该起床去学校,白日家里无人,她便可以大睡。 偶尔我们回家早,还是能够在家碰到她。她时时还摸着耀辉的头,逗他:小弟 小弟,以后你就是我妹夫……这样的调情让何耀辉满脸羞红,只知道一言不发地看 着她。 周末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带上耀辉去夜场玩乐。但我通常不去,独自在家。 耀辉的写作有所成绩,知秋来到我们家大概也有调剂作用,那年寒假,我见他 的抑郁有所好转,提出希望他可以和我一起回洛桥的老家。过去我向他提起哪里说, 他也曾说向往去看看。 我对他说起之后,他却拒绝了,说父母过年要和他在一起,他要回浙江。我想 也对,于是又问知秋,你回家看看吗。 知秋亦说,我不用回去了,你带上我的心意便是。 那年冬天,我又回到故乡。在洛桥,母亲迎接我,做了一顿传统的饭菜。都是 我爱吃的东西。 此前我已经写过家书,告诉了母亲卧与何耀辉的事情。母亲觉得欣慰——她要 的就是我做这样的女子。 家里即便到了过年还是这样的安静。她忽然问及我,耀辉呢,你不是说那个孩 子会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说,过年他也是要回他的老家,来不了。 母亲称是,很久之后迟疑地问,那叶知秋呢,她现在怎样。 我说,她很好,你别担心。 大年除夕,我与母亲独自在家度过。十年如一日的寂静仍旧丝毫没有增减,守 着电视里的歌舞升平,听着外面的鞭炮爆竹之声……世间如此喧哗热闹,我心里一 片寂静。少顷,母亲说,一生,我想给你一件东西看看。我推着母亲进里屋,她从 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旗袍,递给我。 我小心地细细展开来如展开一袭生命的霓裳——是一件正红色的丝绸旗袍,华 贵森细,这样的鲜丽如雪…… 母亲说,我为他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这一件唯独赠你。我希望有生之年见得 你有个好归宿…… 我捧着这件澜本嫁衣,不知为何内心忽然酸楚煎熬,如此便扑到在地泣不成声。 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失望。太多的不可奈何,我只希求母亲的原谅。 待寒假过去,冬天已经尽了。洛桥又是一春,阳光潋滟,映山红在外祖母的坟 山上漫山遍野燃烧如火,晴日里苍穹是令人心碎的湛蓝,天地无欺,唯有清澈的生 机盎然。轿夫抬着母亲出门,我们一道去扫墓。幼年时我只能跟在后面一路跑,而 今我可以走在母亲身边,给她递上一口茶水。 在宁静的山野之间,母亲与我静静坐着。我只见得天地之间的辽阔和灿烂,春 阳和煦,遍地皆是生机的气息,母亲忽然对我说如此说起——一生,那其实不过是 我的希望而已。你想要怎样的一生……你自己定夺……我是你的母亲,只要你好, 我便心甘。 5 结束了寒假,我回到津城,下了火车便回家。到了的时候是中午,打开门, 叶知秋与何耀辉还未起床穿衣,亲密地相拥,正欲亲吻。 这一次房间里竟然是通透光明,耀辉不再拉严黑暗的窗帘。阳光从窗户洒下, 他们的脸与身体这样的明亮。我竟然无比平静,好似他们本来就在一起。我默默关 上了门,走进来。无力非常的安静。他们丝毫没有慌乱,依然相拥,我亦没有慌乱, 低头只寻思何处放行李。 叶知秋打破沉寂,镇定地喊我,一生,一生。 我未答应。感到这声音多熟悉,好似从洛桥传来。少年时的声音了,这样的久 远。我眼前竟然又闪过了洛桥的乡下,坟山上蔓延如火的映山红,苍穹湛蓝令人心 碎,那日春阳潋滟,母亲与我说——那不过时她的希望,我的一生我自己定夺…… 原来叶知秋可以让何耀辉晦涩的生命忽然柳暗花明。 我这样的淡然无力,静静放下自己的包,说,耀辉,知秋。我们就这样吧。没 什么不好。 6 后来耀辉对我说,“一生,对不起,我想我找到了真爱”时,我没有觉得好 笑。 然而叶知秋对我说,“一生,我想要过正常人的安定生活”时,我却差点没有 笑出来。 她告诉我,“耀辉是我见过的唯一干净纯真的男子,我想和他一起拥有过去我 从你们身上看到的那种小生活。” 我低头笑,没有告诉她:和何耀辉能有那样的生活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和付出所 以才得以成立。而耀辉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恰恰是因为他腻烦了那样的平淡生活。 多么烂俗的桥段。这段感情在他内心的定论是,与我在一起的思念,平凡庸碌 使他感到窒息,我好似他自己的影子,他发现并不真正爱我,叶知秋的出现带他走 进了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前所未有,寒假他没有回家,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对我说,你的爱让我过得很安逸,我不离开你是以为内觉得那样对不起你。 然而知秋像闪电,像酒,我看见了光,看到了她升上的浓烈丰盛……她的阅历如她 的活力……太不一样……我想我找到了真爱…… 我苦笑,再也不想听他念酸诗,忽然怜悯起来——他真是个孩子。我打断他, 够了,耀辉。打住。 我非常平静,已经收拾完了我自己的东西——寒假家里无人打扫整理已经乱得 不成样子,我好容易才清理出自己的那一部分——我提起打包好的行李来,准备离 开这里。 转身几步,我握着门把,触手生凉。仍然心酸难忍。我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 ——耀辉。 我们的四年。没有爱情也有感情。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并没有自夸, 不过我想你再也不会遇到比我更爱你的女子。大约时过境迁,你会怀念我对你仁至 义尽的用心。 末了,我又添了一句——你不会知道我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 我落泪,说完之后推门离开。彼时我心里仍会痛,眼前见着了落幕的黑暗。泪 水并不多,只觉得大势已去。这一刻果然,果然还是来了。我坚持这般久,未想到 先走的是他——其实有时意料之中。 离开时见到后院里的白色野蔷薇盛放,樱花飘落如雨。这帧影像就此停留,我 永生难忘。 7 我决意去德国,手续已经办理得差不多,保证金却还差一点。这是原来的初 衷,而今的动力不再因为他人,只为走一条另外的路。 知秋来与我见面,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康以明。她给我的是二十万的支票。我 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我让康以明帮你一把,我想你很需要的。还与不还没有 关系,这是我的一点弥补。 康以明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坦白向她说道,我并不觉得发生的一切是二十万块钱的事情,不过 我现在的确需要这点资助,随意应该感谢你和以明。以后也会归还。 我收下之后作为回礼,递给她一个包裹。内力是母亲给我做的澜本嫁衣。我打 开那件血红的旗袍,慢慢展开来,放在她的眼前。 母亲还不知道我不再需要它了,而我又不想看她伤心。知秋,你可要好好走下 去。我们之间从来不言相恩相欠。 知秋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但是我心里还是有希望的。 我答:叶知秋,事到如今除了我自己我什么都不再相信。 8 我先到法兰克福,那时已到了深秋,城市这么的干净整饬,我闲逛时走进一 些大学,美丽安静如公园,书卷气甚浓,私下都有经换色树林,秋阳夕下,年轻人 坐在草地上看书,三两欢声笑语从我身旁经过…… 我在国内发奋,但是到了这边却还是有太多语言障碍,常听不懂他人说话,有 时候连火车站牌和广告传单都看不懂。我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又给同学介绍的 家里做保姆。那个时候德国第一个开始流通欧元,雇佣当地保姆式一千欧,我却只 挣三百欧。好处是我能够住在那户人家家里,不用交房租。照顾小孩非常费心,我 还需要挤时间看书备考,是在是辛苦。屋主是一个单身母亲,身材高大的德意志女 子,已经有两个孩子,她的职业似乎比较忙。喜欢喝啤酒。有时候会上楼来与我说 说话。 入学考试我没有通过,考试那天我赶去学校路上摔倒,带有有轻微脑震荡,坐 在街边缓了很久才勉强站起来,有警察过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回答没有, 谢谢。考试迟到了四十分钟,教授已经拒绝我进场。我恳求他,告诉他我除了意外, 让我看一看试卷也好……教授见我摔脏的衣服和狼狈相,大约是动了恻隐之心,让 我进场。做题的时候我只感到头晕,试卷在眼前一直在不停地摇晃。我又似乎觉得 如果我没有出意外也考不过。我忘记怎么回到住处的,那时我刚刚交保险,还未生 效,不敢去看医生,便独自在家休息了几天。 我未能入学,不得不想到这一年的出路该如何安排。休息一阵,开始重新上语 言班突击考试。学费太贵,我极其心疼,每天都没命地早起晚睡。拿回大叠大叠的 作业,一边守在摇篮旁边一边做题,字典和尿片放在一起——其实这还好,怕的就 是幼儿总不睡觉,我常常不得安静的空闲。 语言班里有各国的青年,大都这样的活泼好动,他们的生活自由散漫,在欧洲 大陆和全世界跑来跑去,天天搞聚会,奔放起来管你认不认识拉着手就一通打哈哈。 火辣的西班牙女郎,口语课上最积极,动词变位和宾格全是乱来的,但却总是让人 听懂她想说什么——他们拉丁语系印欧语系的母语者学起德语来都轻松好些,至少 容易开口便来,可我思念本科下来,笔头尚可,口语还是困难。 在单身母亲的家里我做了接下来的三个多月保姆,熬过了一个下暴风雪的冬天。 难怪德国式一个产生童话的国度,初见暴风雪和气候的景色叫我惊叹,像格林童话 里的样子,那么厚的雪,房子街道骑车全都变成了圆圆胖胖的白色物体,俯瞰大片 树林像一块提拉米苏奶油蛋糕…… 圣诞节的时候家里的女主人带着孩子去瑞士和朋友团聚,让我一个人留下看房 子。她走之前非常委婉地表示,要暂时扣押我的胡早留底,我觉得十分屈辱,但还 是不得不忍受。 我开始懂得什么叫寂寞。节日一来就没有商店营业,夜里街道上安静得像有鬼, 我不得不总在家里囤积食品过日。五点钟天就黑了,积雪在夜里是暗蓝色的一片。 他人的家里正在欢喜团聚,我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孑然一身。心下忽然真的明白, 对于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是根本无法依靠。 过了一些时候,中国春节到了,但这里不过像平常一样没有区别。一个语言班 同学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现在在慕尼黑,重病了,却有一个口译的活要接,陪同 三天,实在找不到人顶替,又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想让我去,也可以住在她的地方。 我的课程已经结束,又不想再做保姆,索性辞掉了去慕尼黑。 我在慕尼黑一边打工一边自学备考,与那个中国女生同住。日子过得很静。每 日造成步行去餐厅打工,下午三四点下班,我便走回家来看书,半路上总有一个拉 手风琴的卖艺者,有时候坐下来听听他。他的琴声这样欢快,我在旁边坐下来一刻, 都快忘记了前世今生。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简单,家里时不时有人在房间里面party ,大声的音乐和 大量的啤酒慢慢一屋子,凌晨到了,年轻男生便带着女孩子回家。那些日子我如果 没有参加就会嫌吵闹,一个人走出门去散步。大多数都会边走边吸一口烟。那个时 候我开始吸烟了。 我打工的地方是宜家土耳其菜的餐厅,老板叫阿默德,是一个德籍的土耳其人。 第一天来上班,他见到我便与我来了一个热情的贴面礼,大声说到,啊,我还去过 你们国家的广州谈服装生意。印象最深的是你们吃饭用的是那种可以旋转的餐桌… … 三十多年前阿默德全家都移民过来谋生存,而今状况已经好了很多。他在土耳 其还有服装厂。阿默德体格高大,理的是那种接近光头的德国军官似的发型,有一 张带笑亚细亚特色的脸孔,常穿厚麻布的卡其色衬衣,细致地扣好领口顶端和手腕 上的扣子,带俄产的苏联军用风格的机械名表,且喜欢将衣摆扎进皮带。他身材很 好,没有欧洲人的大肚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有时候作派很像德国人,有时 候又很像热情的土耳其人。 阿默德自从我来上班之后便对我十分宽容有好,我如果需要请假他都不会介意。 在他的餐厅,我的工作就是洗碗洗沙拉数次啊,西餐碗盘又多,我在厨房总是昏天 黑地也洗不完。打工的时候我的手曾一度对水过敏,皮肤通红,另一个洗碗工发现 了竟然是去老板那里投诉我有皮肤病,我举起双手向阿默德解释是过敏,他什么也 没有多说,带我去看医生,又给我买了胶皮手套。在疲倦的夜里,我躺在床上想起 来这一点恩情来竟然就落了泪。但其他也不再有太多感受,总觉得日子因为安静, 所以也算还好。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没有特色,但累计起来看却已有可回味之处。 这个城市何等的干净,好像是从森林中冒出来的一半。巴伐利亚历史悠久,拥 有众多的名胜古迹,慕尼黑再欧洲旅游城市之中非常受欢迎,附近就有从前只在环 球风光挂历上见过的城堡和森林,我实在是欢喜高兴。 我打着背包去过附近好些地方,去天鹅堡,坐上个一天一夜,冷得发抖睡不着, 头上是夜穹清朗,从未讲过这样灿烂的星辰漫天。在公路边徒步,偶尔会有人把车 停下来问我要不要搭车。我给他们笑容和谢谢,只继续走路。 阿默德说她的小女儿喜欢中国,让我去他家作客顺便下厨。我进他家的时候, 来开门的是一个扎着头巾的矮个土耳其妇女,传统而朴素,我以为是他们家的保姆, 点头问好,眼睛却往里望,等着见他的妻子,我想大概应该是一个很高大的德意志 风格的女人。 一直没有那个女子出现,我只见到了他的九岁小女儿和十六岁的儿子。两个孩 子都十分礼貌,小女儿尤其可爱。儿子大概正值叛逆沉默的青春期,与我打了招呼 之后便独自上楼去了,知道阿默德又叫他下来,他才拿了一副装在牛皮筒里的国际 象棋来与父亲下棋。阿默德告诉我,这个沉默不语的儿子在他们学校国际象棋社团 成绩优秀,他极喜欢国际象棋。 在我在厨房准备做一道中国菜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小女儿叫那个妇人“妈妈”, 我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阿默德的妻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和失望。 我在他家下厨做饭,和他的全家人一起吃。饭后我们又一起喝土耳其红茶。他 的聊天让我觉得费劲,大概是因为我德语不佳,进行起来非常疲倦,夜里他留宿我, 说楼上有客房。我没有留下,他便开车送我回到住处。 在我下车的时候他又突然叫住我,用英语问我想不想打一局桌球。我关上了打 开的车门重新坐定对他说OK,他便开车带我去了。 他一路上都开着radio ,调到了怀旧音乐频道,全都是老歌,一首接一首。遇 到主持人播报的下一首是他喜欢的,他便兴奋地一拍方向盘,叫Bravo.他显得非常 高兴,一路唱着各种路牌的老歌开刀了一家西班牙风情的小酒吧。我们在角落的小 桌边坐下,要了两大杯的黑啤酒,他要了一包骆驼牌香烟,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 吸烟,请你别介意。 旁边便是打桌球的人,他挑了球杆,一个人在那儿打,后来又邀我去一起打。 我球技不好,他边笑边把球全都摆好位置让我再来,非常逗笑。我们打完一个小时 的时间,然后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听小乐队演出,主唱是一个看上去极有佛朗明哥 气息的西班牙女郎,风尘味在她的身上如成熟的石榴一般性感艳丽。她唱的是老慢 摇歌《Quizas,Quizas,Quizas》,西班牙文的歌词,几个穿夏威夷衫的胖乐手在 歌女身后的阴影中伴奏,轻轻摆动身体。这首歌节奏这样的暧昧优柔,如同最性感 的红与黑的舞步,进退妖娆。酒吧里的男人,木管逡巡在她的丝袜搭扣以及漆皮胸 衣上,在所有的暗处轻轻微笑,唯独她像一朵艳红的因素花,唱得这样的轻松尽兴, 如梦一般,好像忘记了年轻时候的忧愁和爱情。这歌女的声音像是挑探戈的女子轻 佻伸出的小腿,令人能在波尔多的酒红中窥见少女时代的艳丽裙摆。我却模模糊糊 想起了五六十年代的黑白。 阿默德又要了两瓶黑啤酒,他用英文跟着曲调独自唱到,perhaps ,perhaps , perhaps.摇着头轻摆身体,自得其乐。 他去付小费点歌,乐队便又奏了《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Casablanca 》、《Istanbul》等等老歌,他邀我跳舞。我笑着摇头,他便把我一把抱下了高脚 凳,要拉我一起尽兴。 夜深时他与我说话,我于Ayse已经离婚七年了。 我吓了一跳,问,Ayse是谁,他说,就是家里的那个主妇。 后来我又去过阿默德的家里数次,Ayse仍然带着头巾,永远都是在做事。银对 自己的婚姻抱有遗憾和羞耻,他的妻子对我说起她自己时常不快乐的时候,竟笑得 羞赧而灿烂。十五年。十六年的家庭主妇生活。从一个心如清湖的纯善少女,直接 过渡到与一个男人日夜厮守的主妇生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生儿育女,打理 一个家庭,跟随他事业的变动而背井离乡……而男人以及他的家人对待这样一个贤 良妻子的态度,竟与对待一个仆人无异。犹记得晚饭过后,阿默德和他的孩子们全 都懒懒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她端来甜点。她说,我想送蛋糕给娘家的父母。 说完却没有人搭她的话,更没有人愿意陪她在夜里出门。 最后她叫上了我,拿了丈夫的车钥匙,独自开车送蛋糕给娘家。 那夜车开到了郊区,她忽然哭了起来。我没有说话,静静坐在车里,听着她的 哭声:为着十五年漫长而沉闷的不幸婚姻,或者静静是这一个叫人易感的晚上。 十六年,今后还会更长,更长。她知道在她自己的一生里,别无选择的年岁实 在是太长了。她擦干眼泪,笑着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我说,没关系。 阿默德离婚七年,仍然与家人一直在一起,因为他有一双儿女。他爱这双儿女, 不愿意他们生活在缺少一方父母的家庭里,儿Ayse又是传统的土耳其家庭主妇,离 开丈夫便没有生活来源。所以他留下来。 他告诉我这些之后,看着我的眼睛,只是说,我是一个很老的人了,很老的人 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离婚。他说,因为我和Ayse是完全不同的人。 9 像是走进了一部布景地道的欧洲电影,只是身边还没有撑着黑色雨伞,竖起 毛呢风衣领子并且沉默不语的行人北影。我总觉得四月就改是属于伊斯坦布尔的。 一条街道便是一场帝国旧梦。一片落叶便有一则皇朝陈事。我睡前还听得见窗外欢 快的歌舞声,就此如梦便觉得欣悦。 阿默德的制衣厂在南部一个小城市。他在那里有着一栋宅子,在市郊,隐于郁 郁葱葱的森林中。我住在二楼的客房,每日清晨睁开眼睛,即刻看见窗外高大俊朗 的山廓以及明亮的天云,雾色被光线染透,变得淡薄。 小城很静,让我觉得我已到了世界角落无人知晓。那段时间的生活,是清晨的 时候与他清净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有时候晨跑。森林中鸟啾禽口周,常有松树躲在 路边。脚下红土柔软,空气清新如洗,面带微笑地和每一个迎面而来的晨跑者用土 耳其语说早上好。在半山腰时停住,望见线条柔和的重重远山在晨曦中呈现出洁净 的蓝色,由近到远一层层地淡下去。在良久的沉默之间,只听见鸟叫与呼吸声。云 山在近,晨光清明无暇。风入松林,涛声悦耳。私下是深深地雾,犹如一段缭绕不 去的往事。忽然感觉路那样的长,好像是过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阳台,向我们道早安。老太太问他,是否能 帮她摘下这棵树上的橄榄。他微笑起来,像翻墙逃学的少年一般爬上树,帮老太太 摘了一包青绿的新鲜橄榄。 早餐之前,他换了浅棕色的衬衣,从楼上下来,拿着一本诗集,坐在我的斜对 面,一句句用希腊语对我朗读。他去上班,我便在家中看书,有时候独自去小城中 闲逛。 又带我去温泉胜地。那里自古就是古罗马城市的温泉池,池水中全是千年前的 废墟巨石。在温泉池水中的时候阿默德拉我过来,突然用力拥抱我,吻了我的肩。 我们的皮肤在温热池水中彼此感到亲切。我惊诧于这样一个怀抱的直接,赤裸与熟 稔,那一刻想起的如父亲一般的触觉。 阿默德怕我无聊,带我参加一些社交。婚礼上有土耳其新娘羞涩甜蜜得笑容和 新郎奔放的舞蹈。夜晚。幼童的喊声。海。晴朗、无眠、高原上的歌声。传统歌曲 和舞蹈。面包。甜食。一夜行车。生薄荷沙拉。云朵。雨。我感到了活着的真切。 在帕慕克举办blues 音乐节的时候,阿默德邀请一些来自巴西,摩洛哥以及土 耳其本地的朋友们聚会,整个人潮涌动的乐场充满着浓郁的巧克力雪茄味道。香烟, 啤酒,还有燃烧一般妖娆的肢体在扭动。音乐会还未结束,几个朋友离场开车回家。 半途中阿默德表示想要给我一个惊喜。他很快把车开上狭窄山路,周围黑暗一片, 转弯很急,车度亦很快。危险叫我兴奋。 十分钟后我们把车停在山顶。下车来,在五月的夜晚,仰头望见漫天壮丽的星 光如碎钻般散步苍穹。在黑暗的山坡上步行一段,前方一座壮观的古罗马圆形露天 剧场顿时呈现在眼前,彼时我几乎惊讶得失却呼吸。阿默德说,这是六千年的Hienapolia 遗迹,繁荣之时是罗马帝国的中心。这个双层的古老剧场容纳一万两千名观众,数 千年来,经历许多地震,仍完好地保存下来。 阿默德牵着我的手——他的大手掌干燥而温暖——我们爬上废墟的最高处,俯 视整个河南的剧场遗迹、我与他踩在剧场后台的巨大石拱上,脚下是大理石舞台, 地面布满风化而成的裂纹和凹凸,四周是古罗马的石像雕刻。他指着的舞台说,四 年前意大利乐团在这里演奏《乡村骑士》,博得满堂喝彩。 阿默德很快对我说他爱我,我听了去而只是给他笑容。 那一年四月间,我跟着阿默德去了土耳其。关于安塔利亚高原金红色的落日, 我只是书中度过,也或许在一些色彩忧郁的无名有话中见过。那是文明在历史中国 受难的伤口之色,又有时间赋予的触目惊心的结痂。 到达伊斯坦布尔那夜,下着大雨。飞机引擎静下来之后,听到雨点撞击在舷窗 上发出的昏闷而细密的声音。机舱里的灯都亮了,陌生乘客全站了起来,取各自的 行李。 我并不着急,伸手触摸舷窗上的雨滴。四月的落雨总是叫人心中浸出一股记忆 觉醒时的创痛。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知秋和耀辉,但我知道他们此刻只不过是在远 方忘记了我。我极疲惫,尽管春天已经深了。 我住在了阿默德的公寓里,在塔克辛广场附近。哪里喧闹嘈杂,楼下全是小餐 厅和咖啡吧,深夜里还有喝红茶的老人。在有梦的夜里,我与耀辉还并肩沉默着走 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的时候觉得安心,彼时睁开眼,看见来到伊斯坦布尔后的第 一个清晨。窗子外面青红相间的梧桐树叶穿过风的声音再明亮的光线中招摇。清真 寺的宣礼塔上回荡着穆斯林高亢的早祷歌声,一群鸽子随之飞散在空中。在翅膀的 阴影下,我重新闭上眼睛,感觉到了忘却。 许多事情就此离我而去。 这样的恋慕伊斯坦布尔。在街上逡巡的时候,我停在橡木色的厨房前窥看里面 闪亮精致的瓷器和气色非凡的各种地毯,美丽羞涩的土耳其年轻女店员一直无声注 视着我,神情中有迟疑地温暖。叮当作响的有轨老电车经过身边时我后退避让,无 意中伸手触摸了一块拜占庭时代的青砖,那大理石浮雕式凹凸有致的冰冷,好似知 秋少年时的脸。 我看到在塔克辛广场拍照合影的恋人,相互偎依,因畏惧耀眼的阳光而微微皱 起了额头,神情更加忧伤,或许即将分别。老人守着一群鸽子,在广场上拿着锡盆 讨钱。 黄昏时分,我与阿默德坐在咖啡馆硬的让人腰疼的木长椅上喝完一杯土耳其奶 茶,那只长得像郁金香般的小玻璃杯散发着余温,我双手握着被子,忽觉潦倒,因 此无所事事地观望夜幕低垂。伊斯坦布尔的夜空渐渐下起了雨,疾风从窗缝挤进来, 其声如泣。当我们走出咖啡馆,穿过热闹的夜间街市,殷勤的店员们还纷纷叫着, 欢迎,欢迎。 10我在去信之后,借到耀辉的电话。 在一场又一场告别之间,夹杂着些许的希望。我以为我的退却对于他们就是幸 福,可是我错了。 我离开的时间里,耀辉毕业了留在津城,叶知秋与他完婚。耀辉给我打电话的 时候,在听筒一端大哭,抓狂,骂我骗了他,又求我回来。他说,我不知道叶知秋 是那样的女人,早知道的话,我是不会离开你去和她结婚的…… 我听着心里透凉,但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你们又怎么了。 那个时候我还当真是不知道叶知秋过去的事情,只听见何耀辉在电话那边语无 伦次地哭诉: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跟我耍花枪,你知不知她身上的纹身写着“以明”, 大腿胯下全是被客人烟头烫的北斗七星,经常跟人去卖毒,动辄消失一两个月,她 和她一堆旧情人扯不清楚关系……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夜场陪客混小费,又吸毒, 我也没钱,过得非常酷,房租都付不起,她连家务事都不会做,一切都乱套了,你 叫我怎么跟她好?!……我还是她男人……她过去被一顿人干过,我心里怎么好受 ……?我也不知道她是个拖油瓶,我穷得吃不上饭了,一生,我对不起你……你回 来吧,来看我吧……现在我已经离开了津城,回了浙江老家……算作是我的惩罚, 我还没找到工作,抑郁症很严重,我太痛苦了我现在只想见你…… 末了他还继续郑重其事地说,一生,知秋哪里还有我大部分的诗歌和小说手稿, 拜托你帮我找到它们,要是我死了,我真希望看到它们问世。只有你懂我的…… 我差点没有笑出来,直接告诉他,不必了,这些东西你最好自己留着,有朝一 日可以陪葬。何耀辉,我大约是知道你敏感痛苦多于常人,但你万不该因为你自己 而连累他人。叶知秋的事我不了解,但你的什么诗歌、小说……这些对我来讲只不 过是你脆弱不堪时的幻想。你这样的人总是如此,非要把痛苦搁在放大镜下看,觉 得世不容你,且唯独不容你……动辄惊声尖叫…… 何耀辉一如既往,甚至有些变本加厉,在电话里向我哭诉了很长时间。 他痛苦,大哭,抑郁,这些都再也与我无关了。我知道我的世界里不会再有这 个人的份儿。 然而关于知秋的往事令我不安。我犹疑了很久,最终决定给她打电话,但我仍 然找不到她人在哪里。 后来突然接到叶知秋的电话,是在一个黄昏。 母亲去世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我。 我匆忙回国,在机场便见到叶知秋。她拥抱我。我心情这样复杂,想起何耀辉 的哭诉,有无法言说的困惑和失望。叶知秋若无其事拍拍我的肩,说,回我的住处 休整一下,我们再回老家给你的母亲办丧事。 我仍然像十九岁的时候一样,踏着一地狼藉不堪的垃圾走进她的小公寓——这 么久了,我以为她会有所不同,但不过还是与从前一样没有改变——我走进房间便 直直地问她,知秋(何时我早已不再叫她姐姐),请你对我说实话,你过去…… 我还未能把话问下去,便撞见知秋那样逼迫在近的目光,就此闭了嘴。知秋静 静坐在我旁边,说,我知道何耀辉把我过去的事情都向你抱怨了一些……好笑的是, 我并不觉得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对他说起时也不过是一种零星的提及……我亲 身经历都熬了过来,可他听了反而还了不得……我忽然觉得我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 的人……好比他爱他的歌剧我又只爱我的相声……他嫌我庸俗,为这个吵架起来都 会打得你死我活……我大概终于知道失去了你等于错过了什么…… 好长一阵子她又不语,只是抽烟,眼睛却如圣母玛利亚一样仁爱怜悯,转过头 来望着我,伸手轻轻抚我的发,嘴角微微有笑容的影子。 她说,你以为你把他让给了我,一切就能解决;我也以为与何耀辉可以有新生 活,就此可以从良,贤妻良母好好过日子。但是我又错了。耀辉很快开始嫌弃我, 我们动辄就要打架…… 她对我缓缓道来,从离开洛桥起,到以明,到二龙,到阿兰,小马哥,阿美, 徐老板,三哥……一个又一个人,好奇,失足,被害……知道耀辉。 其实还是一样的重蹈覆辙,他们在一起,非常黑暗。叶知秋这样的渴望婚姻和 所谓的正常生活,夜里与他做了一场爱,向她说,我想与你结婚。耀辉正在激情之 中,于是第二天两个人便领了证。但激情退却,剩下的全是现实灰烬。从最小的分 歧开始,发掘对方的真相,开始明白与想象之中南辕北辙。压制球小则不喜欢歌剧, 大则无法接受耀辉的精神世界,继续游走在声色世界中求生,态度边缘。最寻常的 洗衣做饭拖地,都不会做。生活非常潦倒无序,凌晨四点有客人打电话去要她出去 陪酒,或者就是喝醉的前任扭着她不放要带她去宾馆……何耀辉被逼疯,再也无法 接受她身上所谓的丰盛浓烈光芒照耀,原来不过是一种无望的生活所迫。他们之间 一无所有,他们各自一无所有,从物质到精神,全是空的。只有无限的失望和彼此 折磨。他开始心里变态,为小事吵架,越说越远,最终总是又扯到她的历史上来, 把她拖在床上,一个细节一个细节追问她过去的事情,剥光她的衣服对着灯光扒开 她的腿,一个伤疤一个伤疤地追问从何而来。越是不堪入耳的越要追问,不说便逼 她,说了之后便打她。 …… 我贞节牌坊立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开始做鸡了。十多天前两个男人在酒吧对我 说,想和我干一次兑现我十万块……这价钱算是不错,我得跟他们走,否则我几天 就没钱吸这个……她拿出一包锡纸,点着打火机烤吸,静默了一阵,不愿继续反刍 往事,只是叹道,一生,我不怨任何人。我觉得是希望害了我。让我事隔了这么多 年,睡过了这么多人的床,还是没有变聪明一点。 一生,我不再年轻了。我已经觉得没有希望。 11她在最后的电话里,听到以明的声音。 以明,你在哪儿。 队友们都在,大家正开心,他们又喝醉了……这儿唯独少了你。 我下次再来吧,你们好好玩。 以明。 什么事?你说吧,我快进地铁了,怕没有讯号。 以明。你不知道我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 我爱你。 12其实叶知秋死后,我一直都没有安葬她。我总觉得她还应该是在路上走着, 在世上活着。她的心和命一样的硬,她是死不掉的……还能那样叫我,一生,一生。 我觉得她的骨灰像记忆一样无处安放。 我回到德国准备进入大学,在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途经公园里的电话亭,突 然决定在闹市中打电话给耀辉。我想如果这个电话他没有街道,那么知秋的死我就 再也不会提及。 可是电话通了。我又听到旧人的声音。我心里这样的空旷,很平静地对他说, 耀辉,叶知秋死了。他得知原委,只知道惊慌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 不是我的错…… 我说,对,这也不是我和她的错。 街市喧闹使我没有眼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彼时起 了风,落叶如雨般壮烈。 阳光被吹散,我的心里零落起来。 一生,一生。我明白我再也听不到她如此叫我了。 于是我挂掉了电话,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