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英夫家里,我看过一束信件,是罗水泊写给二弟罗江的。这是那时他的家族 中惟一还跟他联系的亲人。一九六四年,水泊重新戴上右派帽子,少蓁跟他分居, 继而宣布离婚,亲戚也都跟水泊断绝了联系。后来,罗水泊病死在医院里,是罗江 和徐明远两人执行水泊的遗嘱,将他的骨灰洒在护城河中。 罗江先生的相貌与水泊一点儿也不像,高高的个子,驼背,瘦骨伶仃的,一头 银发,头总是不自然朝前仰着,细眯着双眼。他说,他的眼睛得了自内障病,医生 说病情挺复杂,还未决定能否动手术。一天晚上,他突然给我打个电话,说要到我 家来,随即就乘了一辆出租汽车,颤巍巍摸到我家的门口。 我实在过意不去,说:“唉,罗老,有什么事儿,约我去您那儿就行,何必……” “咱们不谈这个。”他不耐烦地一摆手,打断了我的啰嗦,又掏出那一束信件, “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这是大哥给我的信,你看过吧?哦,听宋教授讲,你已经看 过了。写得很好,道出了大哥思想深处的东西,是不是?我很想把这些信整理出版。” “是不是要找一家合适的出版社?” “我已经和北京的一家出版社谈好了……这,不成问题!”他用手翻捡着一封 一封信,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编号,神情犹豫地说,“问题是在这儿……你看过这 些信啦,大概也知道,里面暴露了我家里的许多矛盾,一些人可能不大舒服。当然, 我是怕得罪人的……但是,大哥从来是主张宽恕的。即使他们那样对待他,他仍然 表现得很通达,尽量为他们着想。我在想,要是大哥活着,肯定不会同意我发表这 些信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严肃地点一点头,替他将意犹未尽的话说完,“另 一方面,您也不甘心让这些信件存留在手中,被时光所湮没。从这些信中,不仅可 以看出水泊先生的坎坷经历,还可以看出他的胸襟和人格……” “是呀,是呀。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还在犹豫,请你帮我拿个主意。” 罗江先生坦率地跟我说,就是他本人,原也是很不理解他的大哥罗水泊的。一 九五七年,罗水泊被打成右派,他想当然地认为,大哥在欧洲留学几年,被西方影 响浸染很深,就必定会发表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的,他还写信斥责过大哥。 以后在文化大革命中,罗江被一封诬告信打入监牢,尝到了运动的滋味儿,也开始 反思一些问题,这才对大哥罗水泊有了较深的理解。一九七三年,他从上海来北京 治病,又与罗水泊见面。俩人谈得极投机,就书信往来不绝。那个年代,除了二弟 罗江以外,所有的亲人都和罗水泊断绝来往。三妹罗云,在解放军艺术院校工作, 嫁了一位高级军官。她从一九五七年后就不再与水泊联系了,而且,一直窜掇着秦 少蓁与水泊离婚。她说,她要代表革命路线与水泊的反动路线进行斗争。秦少蓁在 文革中自杀后,罗水泊的儿子罗方和女儿罗圆(已改名为秦方和秦圆),只好投奔 到姑姑处,罗云倒是接纳了。不过,她却进一步给两个孩子灌输这样的思想,他们 的妈妈的死,也是爸爸害的。她又进一步窜掇两个孩子跟水泊划清界线,不给水泊 回信,不与他见面,一点儿也不搭理他。甚至,水泊在医院时临咽气也未见到孩子 们一面。水泊的老母亲欲见儿子一面,也被她阻拦。无疑,使水泊与整个家族隔绝 联系的过程中,她一直起着最主要的作用。她做出这种刻毒举动的内在心理是什么 呢?是怕连累自己?是企图向当政者讨好?是证明自己的革命性?是对一个有思想 有学问哥哥的嫉视?谁也不知道,罗江曾经与罗云激烈地争吵过一场。可是,罗水 泊对妹妹的态度却是极宽容的,甚至很感谢她在动乱中收留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他 不计较她所做的一切。反而对罗江说,咱们应该体谅三妹,她的这些想法是整个社 会气氛造成的,也是自然产生的,一点也不奇怪。但她替我抚养两个孩子,我永远 也感激她,这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 我听后赞叹道:“这就是水泊先生的人格,他了不起的地方就在这里!” 罗江愤愤不平地说:“如今,我也仍然不能宽恕三妹!不管怎么说,她给大哥 带来了太多的痛苦!而且,也给罗方罗圆他们带来了永远的创伤……” 我急忙问:“哦,他俩现在怎么样?” “当然是悔恨!可悔恨也弥补不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呀。”罗江长长叹息一声, 又缓慢地说:“我之所以犹豫,就是可怜他俩。发表这些信,又等于是重新揭开他 们的伤疤……唉,你说呢?” 我沉吟着,表示为难地说:“这个,牵涉到你们家里的事儿,我真不好说什么。” “唉!可是,大哥不光是我家的大哥呀……” “对,您说得对!”如铁片与火石相击,我的思想内迸发出火花,“对呀,罗 水泊先生不仅是您家里的大哥了。他是属于整个儿民族的,也是属于历史的,甚至 是属于世界的!他的所有思想与言论也成了一笔精神财富!我们一定不能让它被湮 灭……” “唔——是这个道理。别的,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这些信件一定要发表!” 罗江果决地拍板了。 罗水泊先生的这一束家信就公开发表了。 二弟:你好! …… 我从来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一种奇异的感应。“曾母啮指,曾子心痛。”这绝 对是真实的,不是什么迷信。我在法国留学时,知道奥地利学者弗洛伊德提出了潜 意识的精神分析学理论,认为梦就是潜意识的某种体现,还有精神病,第六感觉等 等,都表明了潜意识中隐藏的更重要的真实。这些,都不是能用干巴巴的理智、知 识和逻辑推理所能解决的。 那天早晨,我和英夫等几个人在打扫厕所。我的内心突然一阵慌乱,怎么也抑 制不住,脸红心跳,竟有点儿像是犯高血压病的样子。我先在厕所里蹲一会儿,镇 静自己,又用手绢浸了凉水擦一擦脸,还喝了几口自来水。仍然难以化解心里混成 一团的慌乱、痛苦和要哭泣出来的感觉。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家里的各种场景, 还有少蓁的脸庞,一会儿是麻木漠然的,一会儿是悲哀痛苦的,一会儿又是狞厉可 怕的……我明白了,少蓁肯定出事了。出什么事儿?我只约略地猜测,她也可能被 关进牛棚,也可能被毒打,也可能生了一场重病,我没有想到——也许是不敢想吧, 她会自杀。 中午,吃饭时,我悄悄跟英夫嘟哝一句:“我有一种感觉……少蓁可能出事了。” 英夫极不屑地瞥我一眼,没搭理我。他大概是以为我太孤独,太想家了,才这 样胡思乱想吧。我又跟他讲了几回,他皱眉头,斥责我一顿:“真是胡说八道!你 在这儿,怎么可能知道家里的事!收一收你的心,对付着过日子吧。”我无话可说, 想一想,自己可能是有点儿神经了。但是,我终究未能平静自己的骚动的心情。有 时,偶尔一想到少蓁,就耸然心惊,心里按捺不住一阵怦怦乱跳。 这样过去几个月,到了年底。所里工宣队的师傅忽然通知我,要我和一些年轻 人作为先遣队,十来天以后去干校了。这倒无所谓,反正我是待罪之身,去哪儿都 一样。不过,我想借此机会,确实打听一下少蓁的消息,找了主管我们的周师傅说, 临行前我想与家人见一面,请组织上批准。周师傅答应,要研究研究。几天我都追 问他,他只说没有研究好。动身前两天,我追问得更紧了。他就带我去了工宣队和 军宣队办公室,让曹政委回答我的问题。 曹:罗水泊,你的妻子已经跟你离婚了,你们还见什么面? 我:我们俩离婚,只是一种文字上的协议,至今未办理手续,没有得到法律上 的承认。我的户口还在家里,有不少具体事情需要处理。我想,我与她见一面,可 以把这些事情解决掉。 曹:(沉吟片刻)你想与她见面,她不愿意与你见面,我们也无法勉强她。 我:我们不见面也行,我和她打一个电话,或是传递一个纸条子,把那些未了 事情了掉,也就省得拖泥带水了。 曹:你是指……离婚手续? 我:也包括此事。 曹:(挥一下手说)我看就算了!现在是革命时期,公检法都砸烂了,还讲什 么手续不手续!你先下去,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曹政委,我自从一九六六年八月被关进牛棚以后,就与家里人断绝了一切 联系。如今,我提出要与家人见一面,你们也不许,甚至通个音讯也不成。我认为 这是违反党的政策,进监狱里的犯人也不至于遭受这样的待遇…… 曹:(拍桌子,怒喝)你反动!你什么意思!你想猖狂反扑 我:我想与家人联系,也算得上反扑……这样吧,我不与他们联系也可以。请 您将他们现在的状况告诉我吧。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绝不影响我下去,也不会影 响我的思想改造。(沉默少顷,我又颤抖地加一句)这是我最后提出的一点儿请求。 曹:(倒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转了两圈)也好,告诉你吧!你的— —唔,唔,你的,反革命老婆已经,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我愣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嘴蠕动着,不知说什么好。 曹:(以为我没明白,又加一句)她自杀了!嗯……你明白吗?已经自杀了。 我忽然泪如泉涌,哭泣出声。 曹:(瞪大眼睛,故作愤怒状)罗水泊,我警告你!你的反动老婆是抗拒文化 大革命,自绝于人民的!不准你为她嚎丧!听见没有? 我:听……见……了。 曹:(口气又缓和)你——你要老老实实改造,争取宽大处理。 我:那么……她……她是什么时候……寻短见的? 曹:(瞥我一眼,禁不住怜悯的模样。)唔?那是她的单位通知我们的,大概, 就在半年前吧。 我跌跌撞撞走出办公室,又回到“牛棚”里。据以后英夫告诉我,我脸色灰白 发青,神情是呆怔怔的,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我的大脑这时好像已经凝固成了一个 铁块,对外部的情况没有一点儿反应了。英夫似乎对我说了一些什么劝解的话,其 他人也讲了几句什么。一会儿,曹政委倒背着手走进来,板着脸孔,看看这儿,瞅 瞅那儿,却时不时溜我一眼。他走了,将英夫也叫了出去。叮嘱英夫,要他看好我, 不要出什么事。我呢,一直在那儿傻呆呆坐着。 吃中午饭,英夫特地为我打了一份饭来,长叹一口气,又推一推我:“唉,吃 饭吧,你要先保重好自己身体。人死了,就死了,总不能复活……” 谁知,这句话,引发了我的嚎啕大哭。英夫劝我,其他几个难友也来劝我,都 劝不住。我的痛苦与悲愤,就像滔滔汹涌的洪水,什么堤坝也挡不住的。这悲怆的 大哭声,似乎是上连苍穹,下接大地,有着一股感天动地的力量。几个工宣队与军 宣队的人都跑到了这里,本来是气势汹汹的。但是,看到我凄恸欲绝的模样,面面 相觑,谁也说不出什么。后来,他们把房间里的人都叫走。只留下一个英夫,干脆 让我哭个够,我整整哭了一下午。 很奇怪,我得知消息以前,少蓁总在我的梦里出现,她很少说话,充满忧郁地 望着我。一次,她泪流满面,我抓住她袖子,想说几句话,她却一闪身走开了。自 从曹政委告诉我她自尽的消息后,我却很少梦见她了。即使梦见她,也是过去年轻 时代的面容了。这是怎么回事?尤其,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要自杀?怎 么能那么狠心,撇下十六岁的方方和十岁的圆圆呢?她要求和我离婚的一条重要原 因,就是怕我的右派问题影响两个孩子呀!这些疑团看来是永远也解不开啦。我却 能想象到,她一定是极其绝望,看不到一点儿光明前途,感受不到一点儿生趣了, 才下决心离开这个冰冷冷的世界。 从那天起,我下定决心,今后无论命运发生怎样的变化,我再也不会结婚了。 如果说,封建礼教是让妻子为亡夫守节。那么,就让我为亲爱的亡妻秦少蓁守节吧。 从今以后,我惟一的生活伴侣就是那些书籍了。前些日子,我读了一本英文的《茵 梦湖》,又哭了一场。这部小说描写德国的一对少男少女,由青梅竹马的友情发展 到热烈的恋爱。却由于姑娘家庭的阻拦,姑娘被嫁给一个拥有很多财产的贵族,美 好的婚姻被拆散,终成悲剧。以后,那个男主人公白发苍苍,就埋头在书房里搞学 问。我想,我和那个男主人公的命运一样的。虽然,我与秦少蓁结婚了,有过短暂 的幸福生活,我们却又被残酷的命运扯开了。现在,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儿, 周围什么亲人没有,默默与书籍为伴,还有,我也和那个男主人公一样,哀而不怨。 我当然哀,流眼泪,内心痛楚,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我是人,自然会有这些感情。 但是,我不怨,不怨这个社会——我知道,这个社会是由许多年的文化与历史因素 形成的;不怨三妹他们——我知道,她也有自己的难处;也不怨方方和圆圆——我 也知道,两个孩子幼稚,又受时行的教条主义思潮影响,说出那些言语,做出那些 举动,都不足为奇。 回忆起我与少蓁的恋爱,心中充满了温柔,充满了爱意,也充满了迷惘。二十 三年前,我从欧洲回国不到两个月,一个星期日上午,去崇文门教堂做礼拜,我认 识了她。当时刚解放不到一年,教徒急剧减少,教堂里有些空荡荡的。正在唱赞美 歌,她气喘吁吁赶到了,她穿的是那个年代女学生的传统服装,白衣衫,黑裙子, 由于急着赶路,细嫩的脸颊沁出星星点点的汗珠。我定睛注视她一会儿,她大概感 到了,用手绢揩着汗水时,脸上一片绯红。 又连着几个星期日,我与她在教堂里相遇。我知道她是协和医院的实习医生, 就要毕业了。少蓁是典型的东方少女丰姿,行步婀娜,态度娴静,一种极雅淡的风 致,她的心地很单纯,记得有一次问我: “听说,巴黎的塞纳河水是蔚蓝色的,是不是呀?” 我反问她:“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呀?” “忘了。好像是一本法国小说里描写的。” 我笑了,逗她说:“嗨,你见过有哪条河的水,真是蓝色的……” 她也笑了,带点憧憬地说:“是呀,在我的想象里,它就是蓝色的。” 她似乎有一颗水晶的心。我总是觉得,在她面前,隐瞒什么,或是撒谎骗她, 简直是罪过。就在热恋时,我将与朱丽的那场失败的恋爱,源源本本告诉了她。那 天,在北海公园,我俩一起划了船,兴高采烈玩了一上午。在水边散步时,我嗫嗫 嚅嚅说着,她倚靠栏杆,一声不响听着,目光默默望着水面。我俩呆呆站在那儿, 岑寂了很久。她才声音沙哑地很轻微地问我: “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些事儿呢?” “我想,从今后以后,我的心扉要向你彻底打开,我的历史就应该让你知道。” “那么,有一天,你会不会也像甩掉朱丽一样,抛弃了我呢?” “是绝对不会的。因为我们已经紧紧连在一起,我们的灵魂,我们的血肉……” 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还有,海枯石烂不变心,等等。算了,咱们别 再说那些废话啦。”她忧郁地笑一笑,偎倚着我。“一切一切,看以后吧。” “不过,你得老实跟我说……”她目光调皮地闪烁着,盯着我:“呃,她…… 漂亮吗?” “漂亮。”我不容置疑地说,“可,那是一种欧洲姑娘的美。” 我们俩一块笑了。她又叹息一声,说:“唉,朱丽是多么可怜啊。她可能现在 还想着你,爱着你呢。” 我苦笑着说:“你也别替她打抱不平啦。我要是在法国不回来,也就没法认识 你了。” 她盯我一眼说:“认识了我以后,谁知道你还会再认识谁!” 写到这里,我又禁不住泪水充满了眼眶。唉,也许是年纪大了吧。我常常爱回 忆,让自己沉浸在往事的长河里。那儿,有痛苦,也有甜蜜,因为,人生就是这样 的,痛苦与甜蜜从来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否则,我们的生活就会太没有味道 了。我们呢,在这样的生活里存在着,梦幻着,最终都会死去。其实,你们不必怜 悯我,我就在这样孤独与冷清的生活中,仍然有我自己的幸福,写作,回亿,读书, 谈话,散步,等等,里边不是都有快乐吗?就连吸进一口清新空气,和沐浴着温暖 的阳光,不是也能享受到愉悦吗? 也祝你们快乐!向二妹和你的孩子们问好! 祝 愉快! 你的大哥罗水泊 一九七三年十月一日 二弟、二妹:你们好! 感谢你们托人带来的无锡大排骨和油面筋等物,我已经好久没有尝到这些美食。 上个星期日,我叫来了明远和另外一个好朋友,买了一瓶竹叶青,大嚼了一顿。明 远他们也都是南方人,在北京很难吃到这些东西,大家都挺高兴的。 二弟的信我也收到了,也感谢你给我的那些忠告。与你们重新联系,使我感到 幸福,我又能享受到了亲情的温暖了。不过,你上次在信中认为我与少蓁的婚姻破 裂,主要是由于我与朱丽恋爱的那段历史,在少蓁心中留下了阴影,从此留下了感 情不融洽的种子。这个说法,我是绝对不同意的。我深深理解少蓁,她是一位很单 纯又爽朗的人,没有那么多心眼儿,有时甚至像孩子那样的幼稚。也正是这种幼稚, 使她难以理解眼前现实的世界。刚结婚时,她也常常拿朱丽的事儿与我开玩笑,一 天吃过晚饭,我躺在沙发上呆望着天花板想心事。她悄悄进屋,突然伸头在我耳边 说:“喂——你发什么愣呀?你在想谁呀?”我被吓一跳,转过脑袋问她:“什— —么?什么?我想谁?”“是啊,你在想谁?是——不——是在想那个遥远地方的 姑娘呀?”我看见她调皮的笑容,也就耸一耸肩膀,摊一摊手说:“想——也是白 想呀!”“那——你打个长途电话给她吧”。“打不通呀。”“那你寄一张明信片, 或是写封情给她吧”。“忘了地址啦。再说,写了信也是白白惹她流泪。”“唉, 负心郎!”我俩就在一起哈哈大笑。很有意思,在我们感情最融洽的那段日子,我 们常常提起朱丽,用这个话题互相开玩笑。后来,我俩的情感出现了裂痕,就谁也 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我俩的感情出现裂缝的最初原因,是对宗教信仰的看法不同。我们结婚半年后, 少蓁就不再去教堂。五十年代初期,刚开始建国,经过数十年战乱的中国终于出现 了和平景象,国家也总算统一起来了。虽然,满目疮痍的战争创伤正在治愈,老百 姓们却焕发出极其昂扬奋发的精神。少蓁受这样的气氛的感染,工作很积极,没日 没夜泡在医院里。不久,又开始一连串政治运动,先是抗美援朝,知识分子的思想 改造运动,“三反五反”运动等等。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有一些同事提出了少蓁的 基督教信仰问题,要她做检讨,倒是一位领导站出来替她说话:“宗教信仰自由是 宪法中明文规定的。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就不要做检查了。”即使没有挨整,少蓁 仍然受了刺激。在医院里,她觉得在年轻同事中遭到孤立,似乎是一个“等外品”, 人们总用异样的目光瞧她。她只好默默无言地勤恳地工作,但是,一个“思想有问 题”的结论,就抹杀了她的一切劳绩,这使她充满了苦闷。而教堂里的那位牧师呢, 他的宗教思想又极其简单化,翻来倒去只会说:“你信神吧,信了神,什么都会有, 也什么都好办了。”你若问他,当一个好的基督徒的标准是什么?他就说:“就是 要祷告。有了什么事情,就向上帝祷告。你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有一次,少 蓁跟他辩论,问他:“照你这么说,只要祷告就是好教徒吗?——是呀。”“为什 么呀?”“因为你向上帝祷告了,才会获得神灵的感觉,神就会来帮助你。”“如 果是一个小偷呢,每天只想多偷几个钱包,他就向上帝虔诚祈祷,让我多偷几个钱 包,不要让别人抓住吧,那么,他也是一个好教徒吗?”“他……怎么会是好教徒 呢?”“他祈祷了呀。”这位张牧师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来,呼哧半天,才对少 蓁说:“你怎么这样想!这是不好的。神会发怒的。” 张牧师的回答使少蓁非常失望,加速了她改变信仰。不过,张牧师倒是一个好 人,也是一个思想极简单的人。前几个月,有少数几个老教徒在一起秘密聚会,请 这位张牧师来传道。他讲的一个命题是:“爱”。他以为爱就是驯服,对一切的驯 服,包括对罪恶、对暴政、对苦难都要驯服,这就是爱的根基。他讲得声泪俱下, 几位老教徒也落泪连连点头。我听了,却颇不以为然,心想,对罪恶的真正驯服就 是也演化为罪恶;那么,又何以谈起爱呢?但是,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也就没有当 众反驳他。我以后也就不参加他们的聚会了。 那些岁月,少蓁对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也产生了怀疑,我们几乎天天争论。她认 为,教义里把爱讲得过于绝对了。譬如抗日战争时,倘若我们真是采取毫无抵挡的 和平主义,岂不是当日本鬼子的亡国奴才是好的吗?为什么不能讲恨?为什么不能 恨罪恶?她还认为,外国的那些自称基督徒的人们,其实是最虚伪的,他们口称是 “爱人如己”,却侵略别国的土地,掠取别国的财富,杀害别国的人民,难道这就 是基督精神?她讲出这些话来,真是振振有词,有许多问题我也难以回答。我只能 说,教会并不完全代表基督精神,应该承认他们不仅在历史上或现实中都做过许多 错事,甚至坏事,而且,它的本身也有一个革新过程,例如马丁·路德对天主教的 批判就是如此。但是,基督精神的根本宗旨,爱上帝和爱人如己应该说是某种终极 真理。将来,我们经历了更多的事情以后,就会发现,人世间的许许多多罪恶的根 源又是极复杂的,也是与人类自身的劣根性有关的。这时,我们放弃了爱,仅仅讲 恨,会不会将人类误导到互相杀戮的道路上去呢?可能是我的那些道理讲得太空泛 吧,一点也说服不了少蓁。她就认定我从欧洲留学回来,受资产阶级教育的影响太 深,有洋奴思想。 有些日子,少蓁干脆也采用了在思想改造运动批判会的办法,给我扣许多帽子, 提出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跟我胡搅蛮缠起来。那时,恰好她已经怀孕,正 要生下方方,我也就尽量避免和她争论,常常躲到书房里读书和翻译书。因为,我 对于许许多多的复杂问题,确实说不出个道道来。我就开始研究基督教史,又研究 古希腊文化与罗马帝国文化对基督教文化的影响。这些文化积累开始促成我写作 《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那些日子我萌发了这些想法,也写了粗略的大纲。 我与少蓁的感情裂痕也就在那段时间真正形成了。我俩有不同的思想追求,这 是不要紧的。如果能宽容别人,理解别人,也许,也能在各自不同的寻找道路上提 供一些珍贵的思想信息,最后又能使我们融合到一起。可惜,她的单纯与幼稚害了 她,使她的思想变得僵化和教条了。恰好,三妹来到北京,在一个解放军文工团当 演员,刚入共青团。她介入了我们的家庭纷争,与少蓁联合在一起,自称是革命派, 要和我的资产阶级思想进行斗争。后来,这条战线又吸收了方方和圆圆,使我们至 今不能见面。 那一段日子,我内心非常痛苦,很想与少蓁离婚。可是,瞧一瞧刚生下的婴孩, 又不忍心去那样做。每个星期日,我从教堂回来,她对我冷面相待,好像我做了天 大的坏事。她还常常讥讽我:“求你的神去保佑你吧。你坐在家里祈祷,面包和牛 奶都能掉下来呢。”看我坐在沙发上发怔,她又说:“找到你的神了吗?你的神又 对你有什么指示?”真使我极为恼怒,我忍住气,不做辩解。不过,她对我的学术 研究是很支持的,看我翻译书和写文章到深夜,她就半夜起来,为我煮一杯牛奶, 端来一些小点心,使我的内心一下子变得温暖了。她那时大概希望我认认真真多作 一些学问,多读一些书,不要卷到各种政治漩涡里去。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于是, 渐渐地,我俩关于思想信仰的争论也淡化了。 她又感到迷惘,虽然她改变了宗教信仰,积极要求进步,还向党支部递交了入 党申请书。单位领导却并不信任她,还是将她看成是“等外品”。周围的同事们则 认为她忽然改变了宗教信仰,是为了某种功利目的,为了向上爬,并不理解她的真 诚动机。三妹那时嫁给了老楚,这也很使少蓁失望。老楚是军队的高级干部,在农 村有妻子,却离婚后又与三妹结婚,少蓁对老楚的品行颇有怀疑,又对三妹当了高 干夫人的那种趾高气扬的作风也看不惯,她悄悄问我:这就是革命吗?进步的目的 就是为了这个?这和往上爬又有何区别?少蓁追求进步的热情又渐渐减淡了。 接着,就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 之前,当局提出在学术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鼓励我们大胆地提 出新的学术见解。在领导再三催促下,我写出了那篇文章,批评史学界的单一经济 决定论的思想,认为这是教条化的,不该片面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忽略 了上层建筑的反作用,而有时这种反作用又具有决定性影响。我把这篇文章写好后, 也给少蓁看过,她看不大懂,可她非常同意将文章发表。她说,这是一种学术观点, 自由进行学术讨论是党中央提倡的。这篇文章在《史学研究》上发表了。两个月后, 反右派运动开始了,《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批判我的文章,称我是反对马克思主 义的唯物论历史观,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历史观的猖獗反扑。以后,《光明日报》、 《文汇报》发表了许多文章批判我。我们研究所的所长很吃惊,他没想到我会挨批。 为了保护我,还授意我写一篇检讨自己思想的文章,他去想办法发表。但不久,他 也被反右运动的浪潮所吞噬,自顾不暇了。 一天晚上,我郑重其事与少蓁谈话。我说,看来我被定为右派分子已是势所必 然。亲戚们都已陆续宣布与我断绝关系,三妹罗云还把大字报贴到了我的单位里。 鉴于此种情况,少蓁假若提出离婚请求,我虽然内心很痛苦,但是,一定会采取合 作态度的。 当时,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却能听到她急促的 呼吸和咽下唾液的声音。我嗓音沙哑,断断续续把这些话说完,等她表态了。她沉 默了好久,忽然问我: “水泊,你说真话……告诉我,你被戴上右派帽子,就是因为那篇文章么?” “他们批判我的大字报都贴出来了,也没有列出别的原因。” “你是受冤枉的!那篇文章也是他们让你写的,你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可是,少蓁,你听我说,事已至此了,我们无法去争论是非,只能采取现实 态度……”我流下眼泪,“我们也只好分手!” 少蓁冲动地扑到我的身上,紧紧搂住我:“不!不!你没有错,我就绝不会跟 你离婚的!绝不会!” 那一夜,我俩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少蓁坚定不移向我表示,她绝不与我离婚, 等着我。前面纵有千难万险,也不变心,那时,我也下定了决心,从此将自己的生 命牢牢与少蓁联在一起了…… 一九五八年下半年,我的问题最后定案后,被发配到唐山的一个农场去接受监 督劳动。在那里整整呆了四年,看到了中国社会底层的真实状况,也使我的思想变 化很大,大跃进,人民公社,土法炼钢,万斤高产田,然后又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大 饥馑。少蓁每个月都给我写一封信,这些信很短,大都是简单介绍一下他们在北京 的情况,接着又都是希望我努力改造思想,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我保留了好几 封信,刚才又找出了其中一封信。那是一九六○年,三年困难最严重的时候,我们 这些右派在农场都只好吃一些代食品——用花生壳磨成的粉,掺一些糠渣子,使我 肠胃出血,大便也拉不出来,就用手指在肛门里抠。我几乎难以支撑了,是少蓁的 感情给我以精神力量,永远不会忘记啊!我抄录信中的一段话给你们: “……我的浮肿已好多了,你不用担心。现在,我担心的是你。你一定要支持 下来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用积攒了一年的粮票,又托人走后门,买了一筒高 级点心,就连方方和圆圆也没有舍得给他们吃一块呢,都是省给你的。我们等你回 来过年呀……” 唉,不写了,不写了! 你们的大哥罗水泊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五日 二弟、二妹:你们好! 二弟与三妹的事,我已听说了。其实,你完全不必与她大吵一架。我们倘若多 去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看到许多事情的产生都是有着极复杂原因的,也就能宽容 和谅解别人了。哈——你以为,我又要向你宣传教义了吧?这正是我的人生观呢。 我总觉得,爱和宽容,要比恨好。对于三妹,我的情感当然是矛盾的。一方面,我 确实很生气她挑拨我与少蓁的感情,起了极坏的作用。现在,又窜掇方方和圆圆与 我彻底划清界线,甚至不与我见面。有时,想起这些事,我又感到诧异,她为什么 如此绝情呢?为什么非要置亲哥哥于如此凄凉的地步呢?老实说,我心里不能没有 愤恨。但是,另一方面,我仍然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不管怎么说,她是为我做了 一件大好事的,在少蓁自杀后,她收留了方方和圆圆,在经济上给了许多接济。这 也就难怪方方和圆圆为什么听她的话了。唉,目前的现实是这样的,或许他们与我 划清界线正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呢?我对方方和圆圆不愿意和我见面,不愿意认我, 绝无怨恨之心。对三妹也是这样。以后,整个形势一旦有了好转,我会主动去找她, 也同时向她表示感谢的。我真的感谢她。 少蓁与我感情彻底破裂的那些日子,三妹的确去主动给少蓁主动做了许多思想 工作,劝她与我迅速离婚。五七年以后,三妹就不到我家来了,她却跑到医院去劝 少蓁,甚至晚上下班后就在医院门口等少蓁,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头。不过, 公允他说,三妹劝说的作用并不是主要影响。关键,还是在于我到了一九六四年又 被第二次戴上了右派帽子。 一九六二年下半年,我从唐山的劳改农场回到北京,又被摘掉了右派帽子,重 新回到研究所,少秦是很高兴的。我们过了近一年半的幸福和睦的生活,可我俩也 有分歧。少蓁不同意我再搞学术研究和写文章了,她建议我多搞一些翻译。恰巧, 一位英国历史学家所写的理论著作《历史决定论的乌托邦》,商务印书馆正找人翻 译,我就接下来了。不过,我在翻译此书时,也同时开始学术研究。我又埋头动手 整理以前的学术笔记,有《古希腊札记》、《罗马帝国文化与基督教》和《晚明时 期思想界的困惑与动荡》的梗概。 一天晚上,少蓁到书房来给我送咖啡和点心,她见我正在翻阅《明史纪事本末》, 核对笔记中的史实。她脸色勃然一变,问我:“你不是在搞翻译吗?看这些书干嘛?” 我吱吱唔唔打马虎眼:“嗨,我翻译书……累了,换一换脑筋,随便翻翻……” “你骗我!”她生气地说:“只是随便浏览,你记笔记干嘛?” “少蓁,你该体谅我。”我心情痛苦地说:“我是研究历史学的,翻译只是我 的副业。我不能荒废我的主业啊,不能庸庸碌碌,无所事事呀……” “你替我想过没有呢!更重要的是,你替孩子们想过没有?你戴上右派帽子, 他们就是右派子女!他们要受到整个社会歧视!我……跟你说,我现在只希望能安 安静静过日子,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难道你连这点儿也不能给我吗?” 她冲出门。我怔怔望着写字桌上那堆书稿,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整整在书房里 坐了一夜。 唉,如今回想到当时的那一幕,仍然使我心如刀绞。应该说,这时的少蓁已经 比过去成熟多了。她隐约感觉到了我前面的荆棘之路,担忧厄运会又一次降临到我 头上。我承认,她的眼光比我敏锐得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我听了她的话, 未发表那两篇文章,大概是不会第二次又戴上右派帽子的。但是,即使这样,我的 命运会更好些吗?现在,我对以前所做的一切并不后悔,我更相信自己的命是被主 所注定的了。一九六三年,我犹豫再三,发表了两篇论文《王阳明哲学思想初探》 和《论徐光启》。这是我利用手头上的《晚明时期思想界的困惑与动荡》中的部分 资料而写成的,我觉得这两文更带有纯粹学术研究的味道,与政治无关系,估计是 不会有问题的。但是,没有想到,我的这两篇文章在一九六四年立即遭到了重点批 判,罪名不一而足,什么“胡适思想的鼓吹者”、“宣扬唯心主义”、“对西方资 产阶级的文化侵略抱赞赏态度”等等,后来,干脆就是谩骂了:“不知悔恨的洋奴”、 “文化鸦片贩子”,等等。这都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 一九六五年六月,所里新来一位党委书记,他找我谈话,脸孔铁板,不容我有 任何辩解。他只是读了早已记在本上的几条,通知我停止写作和翻译,全部时间投 入学习。要我写检讨与交代材料,甚至询问我解放前与胡适有没有私人交往?与胡 适派其他学者都有何来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记下了他所说的话,并且答应交出 我的全部学术笔记。那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回家,脑海里一片云雾,懵懵懂懂几 回撞到了树上,撞着了行人。那时我朦胧意识只是存在着一个念头,怎样去面对妻 子呢?这一切,如何去跟少蓁讲呢? 吃晚饭时,少蓁已瞧出我有心事,时不时瞥我一眼。她脸上也是阴霾密布,因 为她已经看到了报纸上那些点名批判我的文章,她也猜到了是不好的兆头。她却并 没有急切地向我询问,而是精神疲惫地收拾碗筷,催促方方和圆圆去写作业,又在 厨房里足足鼓捣了半小时才出来。 她走到我跟前——那模样至今难忘,眼睛低垂着,外面一圈白边,皮肤是死灰 色。她嘶哑地低声喘息着:“哦——哦,又出了什么事儿啦?” 我的心抽紧了,我实在不愿意告诉她这些事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结结 巴巴说着,语不成句,尽量在可怖的事实上再抹上一点儿虚饰的金粉,跟她说,我 也许还有希望,只要老实交代……我嗫嗫嚅嚅没有讲完,就被她打断了,“算—— 啦,算啦,别说啦!”她用一种冷静出奇的神情,冰冷看我一眼,站起来就走了。 那一夜,我们分居了,我睡在了书房里。 第二天早晨,我见她两眼红肿,可能是哭泣了一夜吧。我内心很难受,深深懊 悔自己使家庭也受到牵累,实在是对不起她和孩子们。 我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的两个月后,方方考中学了。他的各方面功课都很好, 在小学当过少先队大队长,连续两年被评为“三好生”,但,我的右派问题,竟也 影响了他!九月份,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方方的第一志愿是北京五中,却未能 考取。虽然。他的考试成绩已远远超过分数线,可仅仅是因为“出身不好”,就被 摒弃在重点中学门外。 少蓁拿到通知书非常惊慌,手簌簌颤抖了。突然,她迸发出极其凄凉悲恸的痛 哭声。我哆嗦着伸出手,想要劝解她几句。她猛地推开我,捂着脸孔,呜呜哭着, 奔进了房间里。 又过了两天,晚上我正在书房里看书,少蓁忽然走进来。她的两眼直勾勾瞧着 我,眼珠在凹陷的眼窝里睁得很大,脸庞显得消瘦和惨白。 “哦,罗水泊,我已经想好啦……咱们,分手吧。” “好吧,我同意。”我强抑制住涌上来的泪水,掏手绢,假装捍鼻涕,抹去了 它,“咱们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 “这倒不必。”少蓁的声调极为冷漠,“那不过是个手续,以后再说。最重要 的,你应该搬出这儿。你们研究所有宿舍吗?可以找到住的房间吗?” “行。明天,我就去和领导谈,争取早日搬出去。” “最好在一星期内解决好这件事。”她的眼皮下垂,看也不看我,“找到了房 子以后,把你的那些书和稿子都带走吧。我们就算断绝关系了,没有我同意,你不 许再回家了。” 少蓁刚走出门,我就捂住脸,身体抽搐着,让滔滔不绝的泪水流淌下来。我扑 倒在沙发上,哭了一夜。 少蓁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也许,她是为了保护孩子们,不希望我这个右派爸 爸再来影响他们的前途吧。也许,她也是希望用这种冷酷的作法,来震撼我一下子, 使我有所顾忌,不再一意孤行地迷恋学术研究了吧?也许,她真的对我彻底失望了, 觉得我真是个害人精,走到哪里害到哪里,她对我实在是恩断义绝,一点儿感情也 没有了?我不知道。我想,大概别人也不会知道的。她就带着这些秘密结束了自己 的生命,可是,她却一直拖延着不和我办离婚手续。我曾几次写信催促她,她都置 之不理。这对于我来说,又是一个谜。 尔后,我离开了家庭,住在研究所给我的一间陋室里,又没完没了写交代材料。 我也趁此机会读了一些书,借通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机会,又阅读了十九世 纪一部分哲学家的著作。过了两月,我又下放到农村去劳动,是在北京郊区房山县 附近。在那儿,我无书可读,也无心去参加“四清”运动,拜一位老农为师,将山 区中的各种野花野草的名称记下来,画了一些图谱,又详细记下它们的药用功能。 一天,我弄到了一本周氏家族的族谱,竟也津津有味研究了十几天。这时,风起云 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是初露端倪了。我在报纸上看到批判吴晗和翦伯赞的文章, 又联想到自己的学术观点,估计我自已被进一步批判是势所必然了。果然,一九六 六年五月份,我们就回北京了,集中在部队营房里,学习文化大革命的文件,又写 交代材料。 这期间,我又回家了一趟。我先给少蓁写一封信,说是我的衣服已破旧,要回 家再取一部分衣物,还想再拿几本书。此外,我离家多半年,积攒了几百元钱,也 得交给她。我虽然与她协议离婚,可我仍然有赡养子女的义务。等了数天,不见她 回信,我就贸然回去了。那是一个星期六傍晚,先是圆圆开的门,她见了我,一脸 惊慌,对厨房里的方方嚷道:“哥哥,怎么办呀?他罗水泊回来啦!”方方正在煮 面条,腰间系着围裙,满脸煞气指着我鼻子说:“你怎么还要回来?啊……啊!我 们已经跟你断绝关系了,为什么还回来?”我说:“我来取我的东西……”他瞪眼 说:“妈妈给你回信了,把粮票和油票都寄给了你!你干嘛还是回来?你……告诉 你,我们全家跟你彻底断绝关系了!” 正说着,少蓁回家了。不过才多半年,她好像老了二十岁,头发干枯蓬乱,面 容憔悴,满是皱纹。不知怎的,落了两颗牙齿,也未装上假牙,说话有些漏风。她 乍一见我,也是有些惶恐,脱口先说出一句:“你怎么回家啦?”未等我回答,她 又满脸怒气,恨恨地对我说:“你这个害人精!还嫌害人不够吗?你……还要跑回 家来害人!” 我争辩着说:“我回来,只是取一些东西……” “我已经回信给你了!不准你回家,你走!你走!”她指着门口,火气愈来愈 大,用力跺着脚说:“你给我走!别让我推你出去!” “少蓁,你不用嚷!我立刻就会出去的。”我强压住内心的激愤,眼圈也红了, “跟你讲,我回来只是取一些东西,取回一些衣服,取回一些书……绝对没有其它 打算的。” 她的目光忽然软弱了,别着脸,尽量不看我,声调也缓和了一些:“你走吧。 你要的东西,过几天拉一个清单出来,让小徐转给我们,我们把东西给你放在门外。” 我临走前,掏出一个银行存折给她:“这是我攒下的钱,你们留作家用吧……” 她无论如何不要,竟摔在地下:“你走!你快走!你这个害人精,不要再害我 们啦!” 我捡起了那个银行存折,只感到后脊背都发凉了。我跌跌撞撞走下楼梯,又支 撑着精疲力尽的身体走了一小段路。走到一个胡同口,再也走不动了,身体像一滩 泥一样,就坐在地上。我没有眼泪了,体内干枯了,不会有任何泪水流出来了。我 想,我已经成了一个彻底孤独的人,再没有家庭,也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没有任何 人间的温暖了。我还剩下什么?一个多病孱弱的身躯,一颗仍然具有感情的灵魂。 即使这样,我下定决心,我还要活下去。 这就是我与少蓁见的最后一面。 两个星期以后,我开了一张清单,列上我所要的衣物和书籍,请小徐转给了少 蓁。少蓁又托小徐传话给我,要我星期日回家去取那些东西。星期日下午,我向研 究所借了一辆平板三轮车,去拉那些杂物。他们将那些东西堆放在三层楼道家门口 楼梯边,大门紧闭,声息全无。我分三次将那些东西搬下楼道,气喘嘘嘘干不动了, 就坐在楼梯上歇一口气。后来,隔壁的一位老教授心内不忍,也来帮我搬,总算全 部搬完。离走前,我又把那个银行存折塞进门缝里,实在是希望他们能够领受。但 是,一星期后,一封挂号信寄来,又还回了存折,信中竟无只言片语。信封上的字 却看出是少蓁写的,我们以后就再无联系了。 我写了一大篇过去的琐事,你们也许会感到很乏味吧?我无非是仍然想告诉你 们,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世上许多事物产生的背景也是很复杂的,那些辛酸的汁 液正是我们自己酿造出来的呀。所以,我们不能不感到耶稣叹息的沉重:“主啊, 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我始终这样认为,当耶稣被钉在十字 架上的那天,整个人类也把自己钉到了十字架上。从此,我们与苦难再也不能分离 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呢?还是那句话:不要去恨,不要去怨,而要爱,爱,爱。 我很想念你们!渴望你们多来信。 祝你们 幸福快乐! 你们的大哥罗水泊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