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恩娘(7 )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竖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钟。直到房东太太在楼 上阳台上问他: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 那么是望达不记得了?或者,她不承认那一颗淡蓝色亚宝石的泪滴是她的? 因为承认了,就承认了她的用心:把那一点滴的自己留给他。或许望达看穿了他 荒唐成性,转脸就能与其他女子心肝儿宝贝,她说“我戴过什么,你应当记得”, 其实是在揭露他:耳坠属于另一个女子。他搜索记忆,想不起他的红粉预备役中, 谁个戴得起托帕石。即便戴得起,也丢不起,丢了,必然会来他住处寻找。宝石 的主人无论是谁,在此它都起了个句号的作用。一个美丽的句号。 从那以后,焉识彻底自由,恢复了他爱好的所有体育运动,也续上了所有的 狐朋狗友情谊。 下一年,二十四岁的陆焉识披上了博士袍,戴上了方帽子。 一个美国教授悄悄地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与他合作。合作是两人演双簧, 教授出文章选题,焉识捉刀写作,教授署名,焉识得一份研究助手工资。一句话, 教授做真人,焉识做影子。除此之外,教授还需要焉识翻译其他语言的参考资料。 会四国语言,教授使用起焉识来很方便。教授劝慰焉识,一个超级优秀的中国博 士也不可能被学校正式聘用。学校不会聘用中国人,就像它不会录用犹太人、非 洲裔美国人一样,因此焉识不如继续修学,修博士后,修双博士……有的是合法 名目,容他呆在美国,呆在名校的校园,呆到美国最终容忍中国人、犹太人、黑 人来教育他们的子孙。这一刻,焉识感到心里那个活生生的念头:留下来,彻底 逃离冯仪芳和冯婉喻。 正像那次望达告诉他,她的木材商叔叔可以为他们提供一座伊甸园,他也有 过一刹那逃离的向往。 但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这时他已经缺失了那一点使机会、勇气、动机 合而为一的不成熟。船离港之后,他坐在二等舱的舱房里,滚出两行泪。旅程一 个多月,他没有跟任何旅伴说过一句话。太平洋上的邮轮是他监禁的开始。五年 的自由结束了。放浪形骸到头了。里弄天井迎着他打开门,将在他进去后关闭。 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 多么爱自由。从小到大,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 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由。 因此我祖父在大荒漠的监狱里,也比别的犯人平心静气,因为他对自由不足 的日子比较过得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