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我会是什么样子。人生是否会与现在有很大的不同。多 少年来,从我懂得一点人活着的道理,我便急切的想活的更明白一些,希望自己成 熟的快一些,再快一些……双子座,AB血型,生来,我的体内就有四个人在不停的 战斗,他们深入到我的心灵,折磨我,也让我优越着,自己的不平凡。 我七岁以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我自认为我是很聪明的,有天赋的才华。但我 记忆开始的很晚,我无奈。我的脑海中时常莫名的出现,生命最初萌芽的那一瞬间。 就像闪电一般,痛击我,仿佛在提醒我一些前尘旧事。那一天,我从白色的房间里 雪白的床单上睁开双眼。我看见了一个银白的世界。戴着白色口罩的姐姐一双笑着 的眼睛温柔的看着我。随即,她惊喜的对身旁的一男一女说,“她醒了!她醒了!” 那一对夫妇样的人,也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开了,露出白白的牙齿。“谢天谢地! 哦,我的宝贝。” 从此,我知道,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后来,我坐上一辆小小的面包车,离开 了这家医院,离开了这个小城市,和他们一起回到了我们省城的家。 多年以后,我依然会记得,我第一次回到家里的感觉。就和新生儿离开母体, 被抛弃到这个星球是一样的。我哇哇大哭,我哭着要逃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 是谁,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妈妈拿出很多好吃的东西,糖块,苹果,还有, 那时候很少见到的果冻。我使劲的往嘴里塞满这些东西,还把其他的护在手里,衣 兜里,这是我的。是的,从此,这个家里的一切好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 我幸运的在一个小康家庭里长大。爸爸妈妈在同一个工厂里上班。从我七岁那 年来到这个家开始,到这年的九月,我穿上崭新的校服成为一名小学生,再到后来, 初中,高中,高考,大学,直到毕业,我生活,工作在这个城市。这里是我的家。 这里有我青春年少的足迹,快乐或荒唐的往事,今天或者以后的生命。我也见证了 父母从年轻到年老,从奔波劳碌到退休安享晚年,从风雨中接送我上学放学,到等 待我从大学里打给他们平安电话,我知道,时间在流逝,生命在不可阻挡的前行。 许多事情,你无法控制它的发生与停止。许多人,你也无法避免的与之相遇,到擦 身而过。也许,这就是宿命。你必须面对,必须接受。我像一个被折断羽翼的天使, 拼命的扑腾着臂膀,希望可以尽快的回归到天堂。但是,总有这样那样的力量,阻 止我,也仿佛拼命的拉扯我,让我继续留恋这人世间。我更加孤独的奔跑着,或许, 我早已爱上了生命。 2006年的七月,我从大学哲学专业毕业。我拿着暗红的毕业证书,回到家里。 之前,我在火车站,平静的送走安宁。我在拥挤的人群身后,看着她剪票,进站, 回头看着我,笑了,一如往昔。之后,她潇洒的转回身,从此,我想,也许,今生, 我再不会与她相见。我竟然没有泪水,真的没有,因为我不知道时间已经把她拉走, 她正在一分一秒的离我远去。瞬间,我失去了思想,理智,我穿过人流,把他们抛 在身后,我奔向列车。旅行的人们都已经上车了,火车将要开动。我的泪水流下来 了,在我的唇沾到了它的咸涩以后,我意识到了,她真的走了。我轻松的转身,在 那一瞬间,我从车窗的里面看到一双手,在拼命的挥动。那纯净的脸上,分明是晶 莹的泪珠。直到车已缓缓的开走,连卷起的尘土也消失不见,我依旧站在那里,僵 硬的笑着。 妈妈捧着我的毕业证书,抚摸了很久,她神秘的看着爸爸,说:“虽然专业不 好,但有个大学文凭还是好。咱们那时候,哎……”爸爸瞪了妈妈一眼,“别提你 那些古事。”妈妈继续笑着。饭桌上,妈妈夹了一筷子的菜给我,说,“吃这个… …哦,那个……”她很随意的样子,“真的也不小了,大学都毕业了。我们单位新 来个大学生,小伙子长的不错,工作能力也行……”我没有说什么,回房间了。 此后的许多天里,白天,晚上,我躲在房间,收拾这大学四年的点滴记忆。翻 出所有珍藏的宝贝,擦干净,摆好,放起来,密封。然后,再拆开,再一件件的翻 出来,摆好……反反复复。我的日记有满满一箱,我曾经发誓,在我预知得到的生 命最后一刻,我会把它们付之一炬。如果,我已经弥留,那么,我会在早已写好的 遗嘱中,交代,我的日记,我珍藏的宝贝,请把他们烧掉,让我带走。于是,我铺 开一张纸,写下一行字。 东北的夏天不会很灼人,但是最热的几天依旧还是来了。妈妈说,该出去散散 心,不能总憋在家里。尽管他们已经习惯我的样子。他们知道,这段日子,我承受 的打击。但我还是决定要出去走走。于是,在一个午后,我出发了。 后来,我只记得,我去了江边,是我和蒋晓军曾经去过的地方。滔滔的江水依 旧在奔流。远天有座桥,彩虹桥,我看到了晓军站在桥上看着我,他在笑。再后来 的事情,我就模糊了,我只知道,我的头有点晕,我享受那种眩晕的快感,我投入 到大江那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我仿佛永远抓住了停驻的感觉,不再漂泊于无聊的人 生。 我再一次从医院醒来。这是我第二次住院。 醒来后,我的第一句话是问妈妈,我的项链还在不在。妈妈说,在呀,我收起 来了。你想不开干啥,我和你爸,这十几年容易吗?又好像说错了话,她马上扯开 话题,哦,不是,不是,以后可不敢再傻呀。说着,又哭个不停。我说,“妈妈, 我死过一次了,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还要孝敬你们呢。以后我都听你的。” 我每天看书。看一些小说,很轻松的言情小说之类的,或者散文。从此,我不 再碰哲学的专业书籍。 有一天,一个男孩子来看我。捧着一大束鲜花。我笑着说,坐吧。你是陈宇庭? 他笑着点点头,“是,师傅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看你,没打扰你吧?太冒昧了, 呵呵……”他憨憨的笑着,插上花。我平静的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再没有知 觉,爱或厌,都已经不再重要。也许,我的人生将会是这样开始并结束了,我仿佛 已经预见了我的未来。和这个男子,这样相识了,平平淡淡,度过几个情人节。之 后,在父母的帮忙和自己的奋斗下,买一处房子,结婚,生孩子,送孩子上学放学, 后来,我们老了,我们坐在摇椅上回忆年轻的时候,我们盼望孩子在远方打来电话。 再后来,我们催促孩子结婚,生孩子。这时,我们的生活中多了一项内容——惧怕 死亡……这是无数普通人共通的人生。我曾经鄙弃,如今,我决定,接受了。我笑 着合上我的书,说,我很喜欢这本书,你看过吗?他接过书,《百年孤独》,我也 很爱看。 2007年,我工作的网站需要拍一些关于医院的照片。我的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影 像便是2006年那家拉我回人间的医院。我准备好设备出发,心情很激动。其实,那 次以后,我对医院的印象很改观,我认为那是人间的天堂。我更眷恋那里的一个人。 仿佛前世,我们曾是亲人,今生,有些未解的结,我们邂逅了。 我来到五层,直接奔向洗手间。我喊着,“王姨,王姨!”一个小护士走出来, 瞪我一眼,狠狠的说,“这么大声干嘛,你找谁呀?——啊,清扫员王姨呀,她早 就不在这里干了。”我忙追上去问,那她去了那里呢?小护士不耐烦的说,“我哪 知道,回老家了吧。” 回老家?我尝试着打她曾经给我留过的号码,接起来,一个中年女子说,她是 食杂店,王老太太,不在这里住两三个月了,不知道去哪里。 我的心情很低落。 2006年的那个夏天,我躺在病床上,玫瑰花的清香伴我入眠。我被一阵清脆的 敲门声惊醒。我打开门,又回到床上。继续低头看我的书。进来的是个阿姨,拿着 一个很大的拖把,说话很快的,“我来拿洗衣粉的。上次放这屋里的。今天不好擦, 外头下雨,走廊……”她突然不说话了,呆呆的看着我。我抬起头,她啊的大喊了 一声,扑过来,我本能的闪在一边,阿姨,你怎么了!我吓的说不出话来。“芽芽, 你不认得妈了?芽芽!”说着,抓住我的胳膊,痛哭不止。护士闻声进来,硬把她 拖了出去。 “没吓着你吧,她这里有点问题。她有个女儿小时候走失了。见着谁都说是她 女儿。上次,把一个小姑娘差点没吓出病来。要不是院长可怜她,早把她撵走了。” 小护士给我检查时,告诉我这些。我说,“其实她挺可怜的。” 第二天下午,王姨又敲门进来,但是这次很平静。“姑娘,真是对不起,我女 儿要是活着,现在也有你这么大了。她命苦啊。可是,你长的可真象她呀,你是啥 时候生日?……哦,那可跟她不是一天的。她是六月份下大雨时候生的,刚生下来 可胖了,还黑,你比她可是白多了。” 她仿佛找到一个往年之交,絮絮的向我倾诉一个尘封的故事。 我老家在榆林镇那边。我家芽芽可是个神童啊。 我生她之前,我还在地里头干活呢。我那时候,是镇上的民办教师,国家给我 放个产假,我回来了也呆不住,就跟她爸一块下地。她爸把我撵回家了。我还喂了 一遍猪呢。刚忙活完,回屋,我就觉得肚子不对劲,疼的厉害。我躺到炕上了,嗷 嗷叫唤。过了一会儿,东院的大姐来串门赶上了,忙给我去叫接生婆。叫来了,我 倒不疼了,她爸也回来了。她爸就安排接生婆吃了顿饭。忙活完,就点灯了。我肚 子又开始疼了。这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屋子暗下来了。我抚着肚子说,“儿子 呀,你快出来吧。”我觉得她狠狠踢了我一脚。我要生了。 生下来,接生婆说,是个丫头。说实在的,我很不服气,我怎么就没有那生儿 子的命呢。我的第一个儿子生下来就死了,老天爷该再赐给我个儿子才对呀。可是, 偏偏又是个丫头片子。我这辈子就这个命了?我也不想看她一眼。可能她是记我的 仇了,折磨我一辈子…… 她爸说,你看看咱姑娘吧,长的多壮实,比小子都出息。我抬头看看她,母女 连心,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的姑娘长的结实,黑胖黑胖的。我们也没啥钱,给接 生婆五块钱,她爸把人家送回去了。我等着给孩子喂奶。 孩子不是得先空空肚子吗,我给她空着,不让她吃。等她自己饿了,就哭着要 吃了。可是孩子也不哭,也不叫,躺那炕头上,呼呼大睡,脸蛋越发红了。她爸爸 回来了,我说孩子咋还不哭呢,也不要吃?她爸说,没事,猪年生的,又是亥时生 的,正是懒猪,能不睡吗?我信了。一宿过去了。 第二天,雨没停,倒是越下越大了。可是,我的芽芽,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在 那睡,我真的很着急。我抱起孩子,硬给她往嘴里塞奶,她竟然吐出来。我吓坏了。 我跟她爸说,完了,孩子有病呀,不会吃奶呀。她爸说,别邪乎了,哪个孩子不会 吃奶。还是不饿呗。我一下子火了,象狮子似的大吼,有你这么当爹的吗,我告诉 你,姓韩的,我大儿子都没了,这个要是再有啥事,我还跟你过,我跟你拼命!我! 我差点气的背过气。她爸见我真生气了,也着急了,没穿雨衣,冲出去,骑上破自 行车去镇上请大夫。 大夫说,多亏发现的早,要不,她就真的跟你们玩绝食玩到底了。吃点药,把 孩子别放炕头,太热,本来就大热的天,还捂这么严实,都憋死了。 我心里一颗石头放下了。 芽芽会吃奶了,可是,我得回镇上教书,把她留家,让她爸给她喂奶粉。她很 能吃。有一次,我去县里开了一个礼拜的会,奶胀的要命,回去后,芽芽美美的吃 了一顿。我看着心疼。男人带孩子还是不行。我跟她爸说,我得把孩子带上,让她 跟我一块去镇上教书。 我带芽芽去镇上教书的时候,她已经会爬了。上课了,我把她放在离教室不远 的宿舍里,那边有个悠车,挂在炕上面。她哭闹不停,还从悠车里往外爬。我让门 卫老大娘帮我照看着点,狠下心抛开她去上课,不敢回头看她嚎啕的样子。可是, 人家还有人家的事情,一时间照顾不到了,她准会闯祸。有一回,从悠车里不知怎 么掉到了炕上,亏的大娘赶过去及时,不然,没准儿会从炕上爬到哪里去。我没有 办法,想把她送回家,还是让她爸爸带,可是,我舍不得,再加上,芽芽离开了我, 整晚的不睡觉,就是哭,她爸爸常常一遍一遍的在房间里溜达,直到天亮。 也许是她太急于表达自己的思想,芽芽不到一生日就会说话了,什么都会说, 说的条条有理。大娘安排她在小炕上午休。她睁眼不睡,叫着要妈妈。鼻涕眼泪一 起流下来。大娘气得没办法,去厨房抄起一把菜刀,举着说:“再要妈妈,砍你啦!! 看到没!”她理直气壮的坐起来,“我就要妈妈,我就要妈妈,你敢砍死我。”当 时,大娘愣了,菜刀砰的一声掉到地上。过了好久,她缓过来神,无力的说,“走, 找你妈去。”她抱起芽芽,直奔我的教室。 大娘气呼呼的,可是芽芽笑呵呵的,她说,“妈妈,我来上课了。”我的学生 们笑的前仰后合。我没有办法。我让我的芽芽坐在最后一排的雅座上,为了防止她 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我给她买了一块糖,让她千万别哭,别闹,好好坐在那里。 她郑重的点点头。 于是,我接着上课。这节教的是小学一年级的算术。我在讲台上讲课,心不在 焉,不时的看看我的芽芽。她不看我,只是在那里老实的坐着,不哭闹,不说话。 下课了,同学们把芽芽围在中间。大班长神秘兮兮的掏出来一个红红的大苹果, 说,“姐姐有苹果,芽芽吃不吃呀?”我赶忙说,“她还不能吃苹果呢,你自己吃。” 芽芽不高兴了,“姐姐,我要吃苹果。”伸出了她的小手。同学们哄笑起来。拿着 苹果的小姐姐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小姐姐啃掉苹果的皮,掰下来一小块果 肉,给了芽芽。芽芽很幸福的吃起来。 这以后,同学们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到学校里来吃。芽芽肯定要比同龄的孩子 幸福,有这么多的哥哥姐姐疼她。 课堂上,芽芽依旧很乖,不用任何人操心。有一次,她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把 我们都吓着了。有个学生淘,上课搞小动作,我把他叫起来,问他一个刚讲完的数 学题。他左看看,右看看,抓耳挠腮也吭哧不出来一个字。我说,这么简单的问题 都回答不出来,还不好好听讲,谁告诉他得数是几?芽芽清脆稚嫩的声音以超过同 学们几倍的速度最先在课堂响起“5 ”!本来会是抢答的局面顿时变作鸦雀无声。 大家的眼睛齐刷刷的扫向芽芽。我当时是什么感觉,说不上来。我只是喝住我的学 生,说:“别理她,学你们的。” 这节课后,我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 我把语文课文拿出一篇来给芽芽,我说,“芽芽,给妈妈读读这篇课文,好不 好?” 芽芽说,“好,”她抢过书,非常流利的给我阅读起来。我让她停下来,说, “背一下乘法口诀。”“一一得一……” …… 我克制心跳,连夜跑回家,我说,“老韩哪,咱们生了个神童那!” 我在镇上的小学校教书第八个年头,芽芽陪伴我教书整整五年。这五年,她学 完了所有小学生应该掌握的课程,我已经教不了她。最初,她坐在教室的后排,安 静的听讲,是一个懂事听话的旁听生。后来,她积极的参与发言,写作,她的作文 常常会被我拿来当作范文朗读。五岁那年,她写出几行小诗,是写雪人的。可惜, 我记不起来内容。再后来,她帮助我指导低年级的孩子功课,俨然是个小先生。 这时候,镇上已经不再疯传我家出了个神童的事,人们对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甚至认为,再神童,也不过是会几个方块字,能出息到哪里去,何况,小学的 那点知识,早晚不是也要学的吗?渐渐的,人们对我颇有微词。说我给自己的孩子 吃小灶,对学生不负责任。甚至,拣起陈年旧事来编排我。我的脑子又有点不灵光 了。有的还说,我在镇上,不经常回家,和县里的谁谁又藕断丝连了,这些农村人 扯老婆舌子的话,让我实在受不了。这年的暑假,我跟校长提出,我不干了。我也 没等他批准,就卷铺盖回家了。 其实,我心理有更多的考虑。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耽误了我的孩子。 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是神童。我不能让她在这里一天天泯灭才华,最后,像我一样, 没出息的困在乡下一辈子。她应该属于外面的世界。她生在我这样的家庭委屈了。 我要把她带出大山,我要让她在城市里长大成人,我要让她念书,考大学,将来有 大出息。我已经决定了。 我把想法跟她爸说了,她爸也赞成。那时候,是改革开放初期,很多的村里人 出外打工挣了大钱。她爸说,以后的日子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我有力气,养活 你们娘俩,我还可以。 我们三口人搬家去了东城市。那是离我们老家最近的一个城市。她爸的一个表 兄弟在那里包活儿,我们就是奔着他去的。 刚去那年,我们浑身上下带了七百块钱。是我们这些年的所有积蓄。我们从农 村运过来三袋子大黄米,那年我们全家的伙食就是年糕,芥菜疙瘩咸菜。房东老太 太家吃白米饭,大馒头。芽芽跑到人家门口去闻香味儿。老大娘把她拉进屋,让她 可劲的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芽芽摇摇头,说,“那你也得让我爸妈吃,我就吃。 ” 老太太扑哧笑了,“行,你先吃,吃完就拿走几个馒头,能拿几个拿几个,行不?” 芽芽吃了两个馒头,一碗米饭。吃到打嗝了,又抓起来五个馒头,捧在怀里,回家 了。 我看到芽芽兴冲冲的拿回来馒头,吓了一跳,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以后,我暴跳 如雷。“谁让你要人家东西的?咱家穷,可是不能丢了志气,不偷不抢,不随便拿 人家东西,你知道吗!为了你受教育,搬到这么个破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还不 争气,人要是品质不好,再聪明,再有能耐,只能祸害社会!你气死我了……”芽 芽没有哭。其实,我骂了她,我也心疼,后悔。我把她抱在怀里。我对不起孩子, 让她长身体的时候也吃不上正经的东西。可是,房租要钱,水电要钱,我又一时间 也没有个工作,她爸也一时半会不开支。我们还拿出了四百块钱给他那兄弟,让他 帮我们买个房号,将来盖个小砖房啥的。哎,人越是穷,越是倒霉。直到现在,那 个兄弟也没把房号给我们买上,还欠他爸三个月的工钱没给呢。他都赔的那么惨了, 我们也不要了。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他爸做买卖挣的钱够我们生活,余下的 钱我都用来找芽芽。可是那个时候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想想我都后怕。 第二天,他爸回来我看着不对劲,一瘸一拐的。我说,咋的啦?他说,没事, 就是崴脚了。说着,拿出了几张钱给我,说他发了工钱了,快点安排芽芽上学去。 我把钱收起来。我说,正好我买了点面,咱包顿饺子。芽芽一听有饺子吃,乐开了 花。他爸脱了鞋,我才发现,他的脚肿得像个大萝卜。黑乎乎的透着暗红的血。我 说,他爸,你这是咋弄的呀。他爸轻描淡写的说一句,钉子从脚底下穿出来了,抹 上一点灰,没啥事。我当时的心就象有个钉子刺过去一样,眼泪唰的下来了。芽芽 也哭了。她用小手给她爸的脚擦灰,说,爸妈,我以后挣钱了,就不让你们受苦了。 我忍不住了,跑到厨房痛哭起来。 我送芽芽去附近的小学报到。那时候,我已经在家门前的街道摆个小摊儿卖点 洗衣粉,毛巾什么的。那时候,她六岁。 “不够岁数,七岁能读一年级,要报名就上学前班。”那个戴眼镜的老师爱答 不理的说。我说,我孩子聪明,小学的知识都会,让她直接上一年级行吗?“那个 老师说:”什么,神童是不是?有能耐让她现在考大学去呀?看着没,这是学校, 你来这里显摆什么呀?还有,你这也没有户口呀?学前班都不能报,回去吧,啊! “我连忙解释说,我们有农村户口迁过来的临时户口呢,那就让芽芽先上学前班也 行,只要能让孩子入学就行呀!”我苦苦哀求了好半天,她终于同意接受芽芽。芽 芽上了学前班。等到了岁数,直接升小学。 我放下了一块心病。我和他爸干活虽然辛苦,但是我们心理甜。芽芽上学了, 从此,她的命运肯定会彻底的改变。每天晚上,我俩躺在床上,我们憧憬着孩子将 来考上了大学,进京了,当官了,把我们也接到了大城市享清福。我们做梦都能笑 醒。 那天,芽芽回家,我神秘的说,芽芽呀,爸爸送你个礼物,你要自己找。芽芽 进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马上兴奋起来,到处翻找。都没有找到。这时,她爸从房 顶纸糊墙的缝隙里,象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本小人书,递给芽芽。芽芽拿过书,跳 起老高。“妈妈呀,我不想去学前班了,爸爸以后多给我买书回来,我不上学了, 行吗?”我一听,真火,准备劈头骂她一顿做人的道理。芽芽抢过话头,“妈,老 师让你们明天去。不是我不想念,她们不让我念。”我一听,火气更压不住了,夺 过书,假装要撕掉它。芽芽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妈妈,别撕,求您了,妈妈!” 我手上的书轻轻的飘到了地上。 第二天去见她的老师。我特意拿了一条我摆摊卖的烟。我准备道个歉,多说点 好话,希望她把芽芽留下。 “不是我要开除她,是你们做家长的该好好关心一下你的孩子。她到底在想什 么,你们知道吗?她在课堂上,除了睡觉就是把脖子伸到窗外望天,不和任何一个 同学说话。昨天,和同桌扭打到一起了,把人家孩子鼻子打出血了。课堂上提问, 从不发言,我特意把她叫起来,背个儿歌,她怎么样,冷笑,你的孩子都会笑老师 了,我实在是教不了她,你不退学也行,转班,相中哪个班,我给你转。” 我只有一个劲的说好话。我让老师给我一个机会,等我回去好好教育她,让她 回来给您道歉。到时候,您看她表现,再决定要不要她。 回到家,我一把揪住芽芽衣领,没说一句话,啪啪的打了她两个耳光。她也不 说话。我大吼,你说,我要听你解释,在学校你到底是怎么给我学的。你说!芽芽 就是不吱声,忽然冷笑了:“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我相信,我的孩子确实是 会冷笑了。当时,如果有把菜刀,我都有杀了她的心,我想,我这辈子是做了什么 孽呀,生了这么个东西。我脱下鞋,用鞋底照她的屁股开始打,打到我没有力气为 止。芽芽也不躲闪。我越打越想哭,最后扔下鞋,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芽芽拿来手巾递给我,说,妈妈,老师讲的很多东西都是错的,还不让我说。 同学们嫌我穷,也不喜欢和我玩。他们说,我爸爸是捡破烂的,我的这本书是他捡 的。我不理他们,他们就来打我。我当然要还手。他们打不过我。他们太幼稚了, 我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妈妈,你让爸爸多买几本书给我,好吗?“我好像一下子 想起来,我的芽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我把她放在幼儿园,可能真的错了。我拿过 来那本书,书页已经旧了。我说,芽芽,你喜欢这本书吗?她高兴的说,喜欢,我 读了五遍了,都能背下来了。我点点头,芽芽,其实,这本书确实是爸爸在工地上 捡到的,不过,以后,妈妈挣了钱,给你买书,你要多少就给你买多少。你不愿意 去学校,妈妈就不逼你去了。”真的吗,妈妈,可以不去学校了?太好了!“芽芽 又恢复了她六岁的年龄该有的纯真童趣。 2006年的夏天到秋天,我在医院里渡过。陪伴我的除了我的父母,我的书,我 的男朋友,也就是妈妈单位刚来的那个大学生陈宇庭,还有一个人,那便是五楼的 清扫员王阿姨。我沉浸在她苦涩的回忆中,和她一起分享,那些疼痛的人生,命运 无情的捉弄。也在用心勾勒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她的芽芽,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 但是,我没有一个成熟的概念。除了知道,她是一个天才儿童以外,其他的很模糊。 但是,她的经历,在经过她妈妈口中讲出来以后,我却有一种遥远而切近的感觉, 这些事情,仿佛与我的前尘旧事有许多的关联。仿佛,她就生活在我的身边。我们 曾经相识。而今天,她又身在何方呢?我答应王阿姨,我将来出院了,我会帮助她 寻找芽芽。不仅因为她,也是因为我想认识这个神话般的女孩。 这个夏天和秋天,我的病房里始终有玫瑰花的清香。如果说,注定女人的一生, 那个你最爱的人不是最爱你的人,那么,还是选择和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在一起,去 回归本来属于你的那一份平凡。我在玫瑰的清香中,读书,写作,倾听,感动。偶 尔会接到远方安宁打来的电话,向我报告她的近况。她到家了,想我了,工作了, 当了初中老师了,家里给安排的正式工作。单位有个小伙子向她表白,她接受了… … 2007年的夏天,我因工作再次来到这家医院,物是人非,我已经找不到王阿姨。 人海茫茫,我要去寻找的再不仅仅是她那走失的孩子。 我依然会接到宇庭送我的花。虽然,不一定有什么节日。我不能忍受,一个人 总缠在我的身边。他很识趣,总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我们 就这样平平淡淡,没有激情,没有思念。没有过程,只待结局。 我依旧会时常接到安宁的电话。她说,她已经决定和男朋友结婚了。从前的经 历就像一场梦,终究会退出历史的舞台,甚至,在记忆中也会慢慢的融化。人终究 是要活在现实中的。她说,他的男朋友买了房子了,家里给交的首付,他每个月用 工资还贷。他们现在特现实,不出去吃大餐,在家里做饭。她现在的厨艺又进步了 许多。她问我,结婚的话,会不会去。我说,我会的。她问起我和男友相处的怎么 样。我说,还好,平平淡淡,普通人的生活而已。她说,是啊,我们都长大了,成 熟了,现实了,也老了。她试探的问我,你还会想念蒋晓军吗?我淡淡的笑了,会 的。想起来时依旧会很心痛。但是,又能怎样。我已经说过,我们今生注定也只能 是哥们儿而已。他为了逃避我的爱,连生命都放弃了,我又怎么好意思再去那个世 界纠缠他呢?安宁说,也是啊,我离开哈尔滨的时候,真的想不到,你那么平静, 却是装出来的,最后,还是弄了一场自杀未遂。我说,别取笑我了,一切都过去了。 聊了好久,安宁却迟迟不想挂断,又嗫嚅的说不出口。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我等 她开口问。她说,那个,那个徐朝阳,你有消息吗?我冷冷的说,你们分手后,我 就跟他没什么联系了,虽然在一个城市,也见不到面。不过,有一次,我倒是见到 他那个大小姐了,和另一男的再一起。估计人家早把他踹了。安宁没说什么,挂了 电话。 我知道,在她心中依旧忘不了徐朝阳。那么我呢?我是否已经真正的放下了曾 经的一切?也许,是的。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