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许可证说要请我们到他家去喝酒,尝尝他的手艺,说完好像就没了动静。尽 管,他都叫江苏苏买菜谱了,菜好像都做好了,可我们后来还是没接到他的通知, 可能是,他最近和那个小芹姑娘正玩得火热吧。不过,许可证确实能做点菜,我 是晓得的,这要看在什么时候,针对什么人。要是江苏苏的朋友,他是乐意系上 围裙上厨房的。请我们吃一顿,还不如把我们叫到饭店,至少,到饭店请客,有 人为他买单,省得自己掏钱。许可证现在不请客,我倒是觉得很好,不然,小麦 是去呢还是不去?有一回,达生请喝茶,又说到江苏苏是个大美人,才二十出头。 小麦不相信二十出头的大美人会嫁给许可证。后来还是海马说,都什么时候了, 只要有钱有权,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不要说一个漂亮老婆了,再养一个二奶、 三奶,都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小麦想了想,说,就算是吧。海马说,什么就算 啊,老陈你说!好像我是什么法官似的,能一句定生死。我不说也得说了,因为 小麦正看着我。我想起苍梧绿园那档子事,说,许可证也算得上个人物,人物就 是英雄,美人配英雄,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吧。小麦嘻嘻笑了,说不知是夸他还是 贬他。 从这次喝茶之后,我和小麦的关系突然近了许多,这让我有点始料不及。 我和小麦的亲近,主要体现在频繁的约会中。频繁的约会,自然是小麦的邀 请,自然会弄出火花的,说话也亲密多了,接近于暧昧了。这可是我梦想过的。 梦想变成现实,是如此之快。梦想和现实,实际上就是背靠背的兄弟。 我问过小麦,为什么她的手机老是关机。 小麦显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说我有事就关机,看电视啊睡觉啊逛街啊聊 天啊也会关,我想关就关,你是不是经常打不通啊?没事,我常打你电话就行了。 看起来,我和小麦的关系突飞猛进,话中常有机锋。 比如,小麦说,爱情总会让人在错误中重复。 比如,小麦又说,别试图改变你的爱人,上帝没有制造一个半成品的,不是 别人要改变就改变的。 她的这些话,让我无法对答。小麦突然就变成一个哲学家了。 小麦说这些话时,之前和之后还会说许多更浪漫的话。 一天,我们在耶士咖啡馆喝茶,这里的美式咖啡吧,处处透出简单和随意。 小麦说她喜欢这里。说这里让人有种怀旧的感觉。我比较同意小麦的话,因为我 也常和我那帮绘画的朋友来这里喝咖啡、聊天。 本来我今天准备请客的。我近来在一家广告公司画广告牌,弄了一笔钱,够 请一顿了。按照那天我们排定的顺序,达生请过了,是许可证请,许可证请过了, 是海马请,海马请过了,就是我了。可达生都请三次了,我还一次没请,怎么说, 也挨到我了。我先给海马打电话。海马说,你先别跟我说,你把他们说好了,我 随叫随到。海马又说,主要是许可证和芳菲,他们两人好像不容易请到了,我那 天请客,芳菲就没到,许可证呢,他又喜欢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跟我们显摆, 我有点不喜欢这个人了,我提醒你老陈啊,你要是请客就我们六个人,多一个也 不要,少一个也不请。我觉得海马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可我也不敢保证啊,许可 证我还能拐弯抹角提醒他,跟他就是说轻了说重了,毕竟还有老交情在,他也不 会跟我翻脸。可芳菲我就不好把握了,我们毕竟不常在一起了,何况从前还有过 那种尴尬的经历呢。至今,她那句怒斥我的话语犹在耳边,她说,滚,永远不要 让我看见你!我和芳菲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她的怒斥声中结束的。多年来, 我并没有把她忘掉,如果在某些特定的场合里,我还会想起这个和我有过肌肤之 亲并差点成为情人的女人。老实说,虽然我们的关系有所缓解,但还没到流畅自 如的时候,打电话约吃饭一类的事,虽说常规,还是有点犹豫的。 后来我没有请客,是我接到了小麦的电话。 我接到小麦的电话是在和海马通话不久。小麦说,你干什么啊,我请你坐坐 啊。 我说我正要请你们吃饭呢。 小麦说,吃什么饭啊,老吃老吃也没意思,喝茶去吧,我请你。 就这样,我们来到耶士。 我对她第一句话就是,就我们两人啊,像谈恋爱似的。 小麦说,你真不会说话,你就不能说,像什么来着?情人约会? 我说,还真像呀。 小麦嘻嘻地笑着,说,什么叫像啊,就是。 我心里有些美美的。我猜想我脸上也是美美地在笑。 小麦打了我一拳头,像小姑娘一样地娇嗔,说你坏笑什么啊,美死你! 我们坐下来,喝茶、说话。我看到小麦今晚很漂亮,穿了件柠檬色新大衣, 还有一条装饰性的小围巾。我说,这件大衣不错,才买的吧。小麦说,哪里啊, 穿好几年了。她又说,我都好几年没买衣服了。我说,女孩子不就是喜欢在衣服 上打主意吗?小麦说,笨女孩才那样子的,何况我都老了。我说,不老,正是穿 的时候。小麦说,女人穿衣服是让男人看的,我不想让人看,也没有人愿意看。 我调侃道,不会吧?那女人脱衣服呢?小麦说,这还用说呀,当然也是为了男人 啊。小麦的话让我想笑,可我没敢。小麦这话的意思是,还没有男人来欣赏她的 服饰,当然也没有让她脱衣服的男人,或者说,让她脱衣服的男人还没有出现。 我说,我看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小麦说,你别哄我了,你这种话,太过时了。 我承认,我说话是有目的的。我们又说了些别的。小麦还说了她小时候的事。说 她小时候和邻家男生打群架。说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大孩子身后玩。说她爱穿小花 裙子什么的。可这些话都不经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请客上。我说我明天要请客 了,我要告诉芳菲一件事,许可证可能要调到他们晨报去。小麦惊讶地说,许可 证会去搞报纸啊,他是文盲啊。我说,外行才能领导内行啊。小麦说,精辟。小 麦说,你告诉芳菲这个干什么啊?你们关系一直很好是不是?噢,我知道了,你 们有一阵关系并不好,你是不是想吃人家小甜饼没吃成把芳菲得罪啦?我说,不 开玩笑了。小麦说,不是开玩笑,你说吧,你们俩从前是不是有一腿?看看,脸 红了吧?其实我早就觉察到了。我说,天地良心,我哪敢啊。小麦看看我,说, 好吧,我相信你了,你要是要我帮忙,我就帮忙,我常跟她联系。我昨天还跟她 通电话的,她说明年的任务增加了许多,忙死了。她也是一个大忙人啊,天天忙 钱,天天数钱,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一头钻进了钱眼里了,成天都想着,怎么 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我说,芳菲的话还真是真理。我 又说,你们在一起,是喝茶啊还是聊天?小麦说,又喝茶又聊天啊,你问这个话 怎么有点弱智啊?你和芳菲不会真的有什么吧?这么对你说吧,我和芳菲,以前 联系不多,最近来往非常不少,怎么,你现在想见她啊,我打电话让她过来呀? 我想说算了,可又没有说的理由。小麦拨通了芳菲的电话,我听小麦说,芳菲啊, 干什么啊,我请你喝咖啡……没有谁,还有一个朋友,你来就知道了……什么呀, 你真能猜……你是怎么猜到的呀……算了,别说了别说了……哎呀,我服你还不 行吗……好吧,就算是你说的那样,满意了吧……什么什么?什么电灯泡呀…… 好了好了,过来吧,还在耶士。 听话听音,她们在电话里提到了我。她们也常在耶士喝咖啡。 不到半小时,芳菲来了。她还是那样笑吟吟的。她的这种笑在她脸上十几年 都没有消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咖啡馆昏黄色灯光下,我看到她穿着得 体而华丽。我平时不太注意别人的穿着,但对熟悉的人,特别是漂亮女人,我就 要注意一下了。十多年前在招商局时,我就对眼前这两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感受, 即,小麦青春而健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芳菲小巧而柔顺,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你知道,漂亮和美丽是不一样的,只有细心的人才能感受其中的奥妙。 果真是你们呀,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坐下后,芳菲说,我要知道是你们两 个,我还把熊老板也叫来了,我正在跟她谈一个全年广告的事。 谁是熊老板啊? 芳菲说,一个搞美容的。 我还以为是个俊男呢。 我们哪有时间搞什么俊男啊,天天应酬都应酬不过来了,最多没事的时候偷 偷想想,哪像你啊。芳菲的话快快乐乐的。 算了吧,你身边那些大老板多了呢。 那些人啊,都是大肉头,你不剁他他还不乐意呢。你剁他了,就得陪他们喝 酒。跟他们啊,充其量就是饭友。 小麦说,多几个饭友也不错,你那些饭友可不是一般的饭友啊。不过,光陪 吃饭多没意思,不陪上床啊? 芳菲说,真可悲,还没碰到一个有资格跟我上床的。 小麦说,要求太高了吧? 芳菲说,哪像你啊,天天像一个地下工作者。 小麦说,我还真想做一个地下性工作者哩。 芳菲说,美死你了,看你也没那个心情。 小麦说,这倒也是。对了,你应该把那个什么熊老板带来,她是不是很漂亮 啊?带来摆摆显,你就和许可证差不多了。 芳菲说,我不是怕影响你们俩说话吗?真是好心没好报。好啦好啦,反正我 这人就习惯做电灯泡……喝咖啡多没劲啊,喝酒,先上三瓶啤酒。 芳菲脱了大衣,又说,每人一瓶,包干! 我真不知道,芳菲怎么会有这个兴致,她真要和我们大干一场了。 那可不行,你知道我不怎么能喝酒。小麦说。 不能喝酒也要喝一回,又不是老鼠药,就是老鼠药,让老陈送你到医院也来 得及,正好还让他表现一下。要是喝不醉更好,借着酒劲,才能找到感觉,才能 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说是不是老陈? 我看芳菲是要成全我们的,她突然就变成好人了。我也就放开了。我对小麦 说,就少喝点吧,你要陪芳菲喝好,是你把人家请来的。 小麦这下不买账了,她尖叫道,怎么是我请的呀,是你要见见人家芳菲的。 你哭着喊着要见人家芳菲,怎么把账算到我头上啊,好啊,原来你老陈是这样的 呀,喝就喝,谁怕谁呀。 小麦说这话时,我看一眼芳菲。芳菲并没有表示什么,我也就坦然了。 我们三人喝着啤酒,说着没轻没重不咸不淡的话。 小麦一瓶啤酒还没喝完,就趴到桌上睡了。看来小麦真的是不能喝酒。 我和芳菲已经喝到第三瓶了。我们在喝酒的时候,芳菲几次推推小麦。小麦 没有一次抬起头来。她真的醉了。我说不会出什么事吧。芳菲说不会,大不了一 瓶啤酒。我和芳菲喝酒说话,自然没有我和小麦那么随便了。芳菲没有提我们从 前的友谊,我也没有提。至于那次尴尬,就更是避而不谈了。但是我每时每刻都 在受着那件事的困扰。我们那档事当然不能说是爱情了。准确地说,是带有爱情 成分的偷情。只是我们的偷情最终没有成功。那真是一次说不清的经历,直接造 成了我们的绝交。这当然不能说是我的错。但说是芳菲的错也牵强附会。这种事, 可能谁的错都没有,谁都没有错,要说错,只能是我们共同的错,或者是时间的 错,机遇的错。 让时光退回,退回到多年前。 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然后去看了一场电影。好像是法 国的,一部关于爱情,关于睡眠的电影。电影的情节很有些特别,讲的是,如果 你爱一个女人的时候,说每分每秒都在爱她,无疑你在说谎,因为处在睡眠状态 的时候,爱情就会远离你,爱情就去做别的你不知道的事了。为了实现自己对那 个叫伊尔斯培特的女孩子的爱,主人公埃勒亚斯,一个天才而脆弱的音乐家,拒 绝睡眠。他不再睡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漫长而充实,在这一分一秒里, 他对她的爱,每时每刻都在增加。一直到第七个没有睡眠的深夜,埃勒亚斯坚持 不住了,死于荒凉的山坡。睡眠是爱情的敌人,却是死亡的兄弟,这是这部电影 的主题。这部电影让我感动,让我在街头无所适从,让我想到爱情,让我想到芳 菲。我想到芳菲当然是有道理的。我内心里深深地爱她。我对她的爱已深入到骨 髓。除了睡眠时间,我敢说我心里只有她。或者说,如果我不睡觉,我和主人公 埃勒亚斯一样。我就是生活中的埃勒亚斯。 招商局里的情况你知道了。如前所述,招商局不是我们的招商局,我们连一 个小龙套都算不上。但上班还得天天上。每天的公交车,把我从市区,拉到十几 里外的开发区。我和芳菲不但坐同一班车,还在同一个停车点上车。我们的感情 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我为她抢占座位,或者她为我抢占座位,这是最 初的情感拉近。在我们都没有座位的时候,我基本上把她圈在怀里,替她挡住四 周的人体冲撞,充当她的保护墙。免不了的,我和她也会有人体冲撞,撞来撞去 的,我们的心就撞到一起了。我知道她,她知道我。她毕业于西北大学,工作不 到半年,就从西安一家半军工企业,被开发区作为人才引进了过来。能被引进到 我们这座沿海城市,主要还是她男朋友的原因。她男朋友是毕业分配来的,和她 是大学同学。她一过来就和她男朋友同居了。就是说,我们一起上下班,一起在 一个单位工作的时候,她和她男朋友已经有了一个家的基本模式。按说我不应该 有非分之想。但是在招商局这样的地方,在那样的环境当中,我和芳菲不发生点 故事才怪了。不消说我们在上班时常常眉来眼去心照不宣,稍一有空,我们还没 真没假地调笑几句。当然喽,芳菲是个开朗而活泼的女孩,谁都愿意和她说说笑 笑。所以,也没有人介意我和她之间的特别之处。但是,我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 现。本来,我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心灵上的亲近。我爱她的事实是,也许可能是 对枯燥生活的一种挑战。我想当然地认为,我对她的爱,或者说这样的亲近会自 生自灭,不会给双方造成什么伤害的,甚至连一点痕迹都不留。如果我不是在无 所事事的时候看一场电影,如果我没有被电影所感动,如果我对我从前的想法不 感到虚伪,如果我不是更加深切地想体会到爱的滋味,也许我就不会在看一场电 影后给芳菲打电话了,我们的生活也许还会这样延续下去。但,恰恰就是我有这 么一种判断,即芳菲有出墙的愿望,而我也有摘花的勇气。既然冲动能使人胆子 增大,何不去体验冒险的快感呢。 我在电话里做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应该说,我在给她打电话的那一刻,手都 颤抖了。其实那哪里是手在发抖啊,那分明是心在发抖。我告诉她,我看了一场 电影。她说你看电影啦,和谁?就一个人?我又强调说就一个人。她说你怎么不 请我去看啊,我也好久没看电影了。我说我怕请不动你啊。她说你别这样说了, 你没请就知道请不动啊,你连招呼都不敢打,你是不想请我吧,你请一次试试。 然后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就在你家楼下。她说上来坐坐呀。她的邀请让我一时不 好拿主意,我含糊其词地说,天是不是有点晚啦……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说 还不到十点啊,上来吧。十二号楼,中间那个门洞,502 室,你知道的,记得我 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早就想让你来玩玩的。我说,不方便吧?要不,改天?芳 菲说,那就……随你吧。我听到芳菲的话像叹息。我心又软了。我就说,你家住 五楼啊,楼层还不错是吧。芳菲说,还行吧,我把茶叶给你泡上啊。我说,我不 喝茶,我想抽烟。她说,抽烟也有,他有烟在家。芳菲说的他,就是她男朋友小 马。 我有点犹豫了。我不知道我到她家会发生什么情况。我在想,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她男朋友不在家,还有就是她男朋友在家。但从电话里,从她口气里, 我感觉到,她男朋友不在家,这是肯定的。我知道她男朋友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 司工作,应酬很多,还经常出差,有几次电话,她都告诉我,她正在吃饭。我问 她吃什么时,她都说快餐面。她说小马也不在家,一点也不想做饭。或者说,一 个人做什么饭啊,随便吃点。我知道,她的话里,尽量淡化小马的力量。 我没有再想很多,我的双脚已经决定去她家了——那就是心不由己,那就是 爱的引力。 这天是星期天,我在她家楼下的小摊上买一个西瓜。我挑选了一只光滑的西 瓜。 你还带什么西瓜啊,我都给你切好了。茶也给你泡好了。还有烟。芳菲开门 时就说。她在让我进来时,并没有让开身体,所以我的身体蹭了她的小肚子一下, 我感觉到她单薄的衣服下像西瓜一样光滑的肌肤。 小马呢?我问。 他呀,芳菲得意地哼一声,说,去南京玩了。 我知道,芳菲所说的玩就是出差。我换了鞋子。我说你家好凉快啊。 芳菲说还行。芳菲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家客厅是三张沙发,中间一张 是双人或三人的,两边是单人的。芳菲没有坐在单人沙发上,而是在我旁边坐下 来。她坐下来,睡裙被风鼓一下,她在理裙子的时候,胳膊碰到了我的胳膊。她 是故意碰我,她皮肤像缎子一样爽,并透着凉意。我们吃西瓜。芳菲只吃了一小 块,她却让我吃了好几块。我在吃西瓜的时候,她分别做了这么几件事,给我续 了一杯茶叶水;从卧室拿来几张报纸和几本杂志;又跑一趟拿来一本相册;端出 来并打开一盒糖果;去了一次卫生间,还说了一句电脑上的游戏什么的。芳菲情 绪非常好,我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她穿一身两件套的睡衣,上身是无袖的,袖筒 很阔大,能看到她腋下淡黄色的腋毛;下身像裙子,松而肥,淹没她丰满的臀。 睡衣的质地不错,是那种半透的浅黄色,上面开着一朵朵蒲公英,蒲公英下边是 隐隐现现的内裤和深色的乳晕——她没穿胸罩。她在屋里跑来跑去,胸脯快乐地 颤动,拖鞋在地板上拖泥带水,像一种音乐,我心里的激动便渐渐的、像浪一样 推进和起伏。她在茶几前弯腰给我倒茶的时候,宽松的衣领里呈现出无限的风光 ——乳沟和乳房,甚至肚脐和小腹。然后她坐下来,还要让我吃西瓜。我说不能 再吃了,再吃我就吃晕了。接着我们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当然说到了今晚 的电影。我说到了那样的爱情。后来,起因不知怎么,她让我给她看手相。她的 手指白皙、纤细、柔软,透着感人的凉意,可以看到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我把她 的手拿起来。她的手躺在我的手掌里。我玩着她的手。我说芳菲,我要犯错误了。 芳菲显然听到了我的话。我的手上并没有带一把劲。她也不是顺势。她在我话音 还没落的时候,就扑到我怀里了。或者说,我就是一块磁铁,芳菲不由自主就让 我吸附到身上了。她在舌头伸进我的嘴里的一刹那,顺势就骑坐到我腿上了。我 们不要命地接吻,似乎要吸进对方。她的舌头很甜,是那种清淡的甜(从芳菲以 后,我再也没有体味到那样的甜了)。我从她肩上褪掉她宽松的睡衣。我看到她 小小的却是沉甸甸的乳房。我埋下头,用舌头弹动它。我感受到她的快乐。她呻 吟着。她身体的扭转已经变成了颤抖。她几乎不能自制了……我把她抱进卧室。 我们再一次接吻,更加猛然……她把我的衬衫扯掉了。我们相拥在一起,紧紧的。 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我听到砰地一声(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它 是从哪里响起的,怎么传进来的)。声音很大,可以用巨响来形容。 仿佛防盗门被重重地撞上。芳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像迅捷 扑到我怀里那样又迅捷把我推开了。她扯一把东西裹到身上,慌张而急促地说, 小马回来了。在那一时刻,我不慌张是不可能的。我迅速穿好衣服。我跑到客厅 坐到沙发上时,芳菲也穿上了一件连衣裙。芳菲准备去开门了。我惊慌失措地看 着门。我看到芳菲在门后倾听一会儿。她没有听到动静。我也没听到动静。这样 又过了几秒钟,她打开进户门,又把防盗门打开,外面一片漆黑。当芳菲再度关 上门时,我看到她无力地倚在门上。我惊魂未定地迎上去,把芳菲紧紧地搂在怀 里。我说,小马不是上南京了吗?芳菲说,他们是单位去的车,说不定今晚能回 来。芳菲的意思是说,刚才,就是小马回来,也是有可能的。我说,小马要是回 来了怎么办。芳菲沉默着没有说话——她肯定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至少在刚才。 我随口说(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愚蠢的话),小马要是回来,我说是你让我 来的。我当时并没觉得这句话太损,或者有什么危险。而芳菲,在听了我的话以 后,一下就没了一点反应——她心理产生了变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又说 一句什么,芳菲还是没有说话。我等着她说话,可她一直没有说。我感觉到她圈 着我腰的胳膊渐渐松了,紧接着,她在我肚子上推一把。她说,你走。对芳菲的 话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让我走吗?我用手去扶她的肩,她一抬手就甩开了, 我再抬起手,又被她打开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可能受到了污辱,或者认为 我是软蛋。总之,事情发生了质变,并且已无可挽回。她说,你出去,你出去, 你出去啊,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请你走吧。对她的突然变化,我有点始料未及。 我迅速检点自己的言行。但是芳菲显然不允许我多想什么,她又严厉地说,你给 我滚出去!滚!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不知道我离开是不是个错误——在当时, 我只有这种选择,离开,而且是仓惶而狼狈。 此后,有好多次,我想跟她解释(我并不是想重修旧好)。我只是想让她知 道,我并不是要伤害她。即便是无意中伤害了,也请她原谅。但她都没容我把话 说完,就果断地把我堵回去了。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半年后,我离开招商局时,我们都没有再作任何的交流。在我离开招商 局不久,她也调到新成立的晨报了。 时光的流水,转瞬间就流到了2003年年末,明天就是新年的元旦了。我们的 周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说物是人非也不为过。但是从内心来讲,我觉得我 还是十年前的我,还是一个敏感、忧虑、没落、不愿和人交往的人,我也是一个 失败的家伙。老实说,这些年里,我知道芳菲的消息,就像不知道一样,没有人 跟我说过她什么,我也不存妄想再跟她有所接触。所以,芳菲给我的印象,还是 我们分别时的印象,就像发生在昨天,她会怒斥我,她会让我滚。谁知道我们现 在能在咖啡馆里安然地喝酒呢。而且,说实在的,我真的没看到芳菲有什么变化。 如果有,也是越发平淡了。平淡中,是一种成熟,是一种世俗的成熟,当然,还 有一如继往的美丽。我承认她的美丽,并不是因为我现在对小麦心存爱恋而改变 我埋藏心底的感想。我不知道芳菲是怎么想的,用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或者用 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芳菲怕是也不会抹干净当初发生的冲动吧。 小麦还在睡。细心的芳菲把小麦的大衣披到她身上了。我们已经开了第四瓶 啤酒了。芳菲的脸上绯红,她始终是笑笑的,她的笑就像流水一样流淌她的全身。 她让我想起我们那段特别的交往。我相信,不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我都会看到 时光倒流。实际上,有些东西,一旦经历了,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咖啡馆里的音乐,始终是那种轻得不能再轻、柔得不能再柔的曲子。我们有 时候会聆听欣赏,有时候举杯共饮,有时候说一两句不轻不重的话。甚至连她身 上毛衣的花色我都说了。连她用什么香水我都说了。我差一点说你身上的气味和 从前一样美丽。但她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她说以前真是笨死了,我到三十 岁那年还有好多东西不懂。我说,你那时候已经是广告部主任了吧?她说这个一 点也不重要。说到她的工作,她就很烦恼的样子。她说没劲啊,你不知道成天和 客户打交道,签合同,喝酒,那时候的你,根本就不是你,简直就是一架机器, 我最怕中午喝,晚上还要喝,有时候啊,一个晚上还要赶好几个场子,喝到深更 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她停顿一下,继续说,没完没了的应酬,说的都是废话和假 话,也没有一次真实的笑脸,人都有点麻木了……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我看着 熟睡的小麦,说难怪你能喝这么多酒。她说,酒是没少喝,胃已经是久经(酒精) 考验了,这几年锻炼出来了,算下来,啤酒白酒喝了有好几十吨。说到这里,她 自己笑了。而我没有笑,我觉得她,能说这些,还是幸福的。我注意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依然白皙而细长,猜想也是柔软、清凉而光滑的。我心里不免又生出了些 许感动。芳菲的眼里也闪着光泽。她感叹道,又到新年了,又一年过去了,我们 都变了,我们就是这样一天天变的。变得不那么单纯了,变得更现实了。我说, 是啊。我没有再说下去。我想到我目前的生存处境,想到我居无定所的日子,想 到我还将这样继续下去。我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了。芳菲声若蚊蝇地说,怎么啦? 虽然是简单的三个字,让我感觉到芳菲对我的关爱,让我感觉到关爱的分量。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一度萌生了重叙旧情的冲动。但我马上发现,我的想法 是不现实的。我发现她那虚假的笑容,发现她游移的眼神。发现她在说话的时候, 不管恰当不恰当,她都要这么来一句,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她几乎每隔一段时 间,都要说说小麦,都要把我和小麦联系起来。 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芳菲说。这句话,是她今晚说得频率最多的一句。芳 菲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显而易见的,芳菲想把我和小麦往一起拉。同时也是她的 一种姿态,表示一种局外人的姿态。 我们在喝酒时,有一个细节我始终注意着,这就是芳菲的手。在招商局时, 我曾经不遗余力地赞美过芳菲的手,如今十多年了,芳菲的手竟然没有一点变化。 正如有些记忆不能改变一样,有些东西也是不能改变的。她饱满的指甲上闪着自 然的光泽,这在上次喝酒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是触动我心灵的地方。我曾给她看 过手相,曾很近地欣赏过她的手,曾心旌激荡地把玩过她的手。被她的手所感动, 是我此前未曾想过的。当芳菲和她的美手出现的时候,我在惊叹世上还有如此的 美手的同时,我就像被子弹射中胸膛一样。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正视现实 了。芳菲也不是说,我们变得更现实了吗。是啊,现实的生活,原来是如此的可 怕,可憎,可恨。好在,我身边熟睡的小麦,给我带来希望和安慰。 离开耶士咖啡馆,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了。 小麦是在凌晨三点醒来的。 小麦人都睡瘫了,她软软地说,我喝醉了。 芳菲说,我也醉了。 不会吧你。 真醉了,芳菲说,我们走吧。 芳菲扶着小麦。她把小麦扶起来,推到我身上,认真地说,老陈,小麦就交 给你了。 我只好扶着小麦的胳膊。小麦轻轻地靠着我。我听到小麦的喘息声——她轻 轻的喘息声就在我的胸前。她软软的身体几乎趴到我怀里了。 我扶着小麦下楼。芳菲跟在我和小麦的身后。芳菲看我和小麦互相依傍着, 该怎么想呢? 芳菲拦一辆车,自己抢先坐上去了。芳菲从车窗里对我和小麦说,老陈,你 打车吧,打车送送小麦,天太晚了,注意安全。 在车启动时,芳菲又强调一句,小麦交给你了,要带好啊! 我看到芳菲的笑,诡秘地挂在嘴角。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