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已经到了来年春天了,阳光灿烂,春意盎然。我再一次失业了。我都记不得 这是第几次失业。事实上,失业这个词用在我的身上并不恰当。我不过是在不停 地干零活而已。这么说吧,我帮忙的那家广告公司,很难承接到像样的户外广告 了。我画广告牌是按照面积计酬的,广告公司业务差,我只好自己让自己下岗了。 达生早就出院了,他现在已经能拄着拐晒晒太阳了。 达生出了车祸以后我们才知道,达生并没有开什么软件公司,他只不过是给 一家软件公司的老板开车而已。他开着老板的切诺基吉普,带着我们到处玩,都 是背着老板的。老板自己也开车,他开一辆宝马,切诺基只是上山时才用用。老 板在云台山上临海的方向有一个豪华别墅,他每周都有一天到别墅里和女秘书研 究工作。老板对达生要求不多,只要把车保养好就行了。达生也算尽心尽职。不 过他把车开出来,也是要找个理由的。有时候他谎称修车,有时候他说家里有急 事。总之,老板业务忙,对他比较放任。出了这个车祸,他也是背着老板出车办 私事的。老板还算宽容,给了他两万块钱治伤。两万块钱哪里够啊,所以他老婆 小王才跟我们借钱。我是没有钱借的,多亏了小麦。小麦还算不错,先借了两万 给达生,后来又给了一万,总算把腿给治好了。 小麦能够借钱给达生,我对小麦的认识进一步加深。我觉得,小麦的善良和 富有同情心是来自内心的,因为她没必要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在我面前做做样子。 她不是那种场面上的人,她生活的实在和真情,她的韧性和耐心,是我很需要向 她学习的。我为此萌生了要和她结婚的念头。但是,这种念头一经出现,就被我 否定了。小麦凭什么要和我结婚?我不但一文不名,不但居无定所,我还是一个 懒散的和没有进取心的人。小麦能容忍我一时,她能容忍我长年的寄生虫一样的 生活吗?所以,这些念头只能稍纵即逝。不过,有时候,我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 出对小麦的真情实感,小麦不是傻瓜,她是有所察觉的。她有时候会顺着杆子调 侃几句,有时候拿别的话岔过去了。 达生养伤期间,我们到达生家看过他几次。他不愿意见我们,一个人在家摆 围棋。他这个假大老板自我暴露以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情感上有点接受不了, 只好天天在家摆摆围棋,打打谱。他曾经下过围棋,还迷得不得了,现在又重新 拾起来,可见他生活已经很无聊了。好在海马还常有空去陪陪他,偶尔也对一局, 输赢也不去讲究。我们见面了,都不提从前的话。只是达生很少出门了。还是在 春节期间,许可证请客喝酒,在老地方春城饭店,许可证要开车去接他,他死活 不来。其实他那时候已经能拄着拐到处活动了。后来我和小麦、芳菲都请过他, 他也没有出场。所以我们开始的六个朋友,就成了五个。有一次,不知是谁,小 有感慨地说,好久没见到达生了,我们能常在一起聚会,说起来,还是他提议的 呢。这句话,让我们都有点伤感。但是,就是五个人的聚会,因为少了达生而缺 少气氛,又因为许可证常有这个事那个事,也渐渐稀少了。 达生闭门不出,对我们说要好好养伤。我猜他不光是治外伤,他心里的伤也 该好好疗疗了。 再后来,我们这样的聚会不是日渐稀少,而是基本上没有了。最多是我和海 马两个人小聚聚,喝酒也没什么劲。到最后,连两个人都不想见面了。我闲着无 聊时,会情不自禁地说,又好久没有喝酒了。开始的时候,小麦听到了,还说我 是馋鬼,听多了,也就不说了。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开始画画玩。我想起来我 那间在城郊的小屋,我好久没去了,租金好像也到期了,是否被房东转租给别人 我不得而知,可我为小麦画的那张半成品的画还在吗?如今,我在好久没动笔之 后,又开始画画,说明完全不同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我的生活趋于稳定,另 一方面是极不稳定。 小麦常在我身边,看我乱涂。有一天,小区里的树木披上了绿衣了,阳光从 窗户照进来,洒在铺着地毯的房间里。我在画阳光和地毯。阳光我一直画不好。 阳光像气味一样难以捉摸,不好表现。这时候的小麦,就坐在阳光里,盘着腿, 穿一只一样的袜子,正在翻一本书。阳光发出哗哗声。 连续的几天,小麦都在乱翻书。她对接电话特别烦。她把所有的电话都关机 了。她一直跟着我走来走去。我如果在客厅里,她必定也在客厅。我如果在我的 画室(我临时占用的一间)里,她也必定跟到画室里。她忧心忡忡坐卧不宁的样 子,仿佛不是我寄生在她的屋里,而是她寄生在我的檐下。 你基础应该不错吧?小麦在我身后突然说。 那当然,我小时候得过奖。 吹吧你? 没有,我要是有个稳定的生活,要是有个好环境,我会成为名家的,我的画 会很值钱的,六万块钱一平方尺也有可能。 又是吹。 那你等着瞧,等我作品数量够了,先搞个画展给你看。 这我倒是相信。 不过,得先弄一笔钱。我是实话实说。 小麦却很敏感了,她说,要是没钱你就吭一声,犯得着拐弯抹角啊? 不是这意思,小麦你就这点不好,会联想。 不是联想,我真的可以出钱,为你搞画展,要多少钱? 我停下笔,侧身看她。 真的。小麦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我心里有数,我的能力怕是要辜负小麦的期望了。 有没有画出来的想法?就是成为大名家那样的?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大有可能,我们这个城市太小。我只能在这个城市有名 气。 那也行,随便画画更好玩,成不成大名家都是一回事。小麦趴到我肩上,把 我搂着,发梢蹭在我耳朵旁边,弄得我痒痒的。我画不下去了,跟她缠绵了一会 儿。我们很快就进入状态。她在我面前脱了衣服,说,你把我画了。我说,我肯 定要画你的,不过,现在不行,现在我要这样画你…… 我到底还是没有耐心画下去。要是有人打我电话,让我再去打短工,我是求 之不得的。可惜很少有人打我电话叫我干活,偶尔想到我的人太少了,我只好主 动出击,跟我有过联系的老板不少,他们知道我大大咧咧,都宁愿带我喝酒,对 我干活的多少,并不在乎。喝酒的时候,他们只会猛灌我酒,我常常酩酊大醉跑 到小麦家(其实跟我自己家一样)。要说小麦对我真不错,我满身酒味她还服侍 我。每当我大骂他们把我灌醉时,小麦就发狠说,这帮狗日的,哪天我去喝死他 们!但是,过后,等我醒过酒来,小麦又劝我说,以后,别喝那么多了,伤身体 的。 就这样,我和小麦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她对我出去找朋友玩,表示理解。但 是,她不知道我怎么想,小麦对我这样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人,能容忍多久 呢?长期下去,肯定不是个事啊。小麦一针见血地说,你那点事,不就是帮人画 画?干不干都一样。 我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去多想了。我和海马不一样,海马失业了, 也就失业了。我这几年这地方画,那地方画,我的画作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我 虽然不可能成为画家,但在本市的广告美术界多少还有点影响,一些老客户还想 着我。个别的小广告公司,干不完的活,或者急活,也会喊我去抢抢。我有时候 就像救火队员一样,奔波在我们的城市里。我说过了,有时候,并不是为了钱, 能有点事做做,能和朋友们喝喝酒骂骂人,是我很需要的。海马没有我这样的一 技之长(写作并不算什么玩意)。海马天天蹲在家里,写那些烂稿也卖不出去, 偶尔被小报登一篇,稿费还不够两天的伙食开支。我身边有小麦资助,一个人吃 饱全家不饿,海马还要养活他的漂亮老婆,而小麦有用不完的钱。 这段时间我还是比较耍得开的,有酒喝,有烟抽,有饭吃,有女人(小麦), 还要怎么样呢?人是需要满足的。我现在就满足得很。我都三十多了,往四十数 了,人到了四十,还能想些什么呢? 但是,我的好日子马上就结束了。这就是,小麦要离开我了。 小麦要去海南。 在小麦说她去海南之前,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表现有些反常,比如她会 常常发呆,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或半天。比如她会拉着我说话,说一些日常生活 家常里短。比如她会没完没了地跟我调情,一连数次跟我做爱。最反常的一次是 她跟我大发雷霆,莫名其妙的,跟着就搂着我的肩哭。 那天,我连续听到她打几个电话。有一次,她拿着手机到阳台上,说,喝酒 啊……好啊……那么远啊……好吧,干就干一杯……干!哇噻,我再敬你一杯… …啊,我也醉啦……啊……啊!小麦接完电话,兴冲冲地走到客厅,满脸通红的。 我说你喝什么酒啊,把我也带上吧。这时候她还没有说她要到海南。后来她又连 续发短信息,她一会儿拿这部手机发,一会儿拿那部手机发。再后来,她就对我 说了,她说她要到海南去。我还以为她开玩笑,我说你那里要是有酒喝,把我也 喊上啊。小麦说,这回,我怕是带不动你了。 小麦在那天的晚餐上下了工夫,做了一桌的好菜给我吃,好像要诀别似的, 搞得很伤感。我说要不要我请海马达生他们过来送送你? 算了,你跟谁都别讲,十天八天就回来了,最多一两个月,搞那么大动静干 什么啊。 小麦喝了酒。 小麦脸红红的,她说,你就在这屋里住着,放心,没有人会赶你走。 即使话说成这样,我还不相信小麦真的要离开海城。 我问她为什么要走。她不告诉我。我对她说,即便是要走,也不能这样急啊。 小麦说,我就喜欢到处走走,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一辈子都在路上。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或什么人啦? 你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说的。小麦又说,我想走,就要走。 小麦的话就像一块泥巴贴到我的嘴上,让我无话可说了。 真的十天八天,最多一两个月? 小麦点点头,说,正常情况应该这样。 为什么还有不正常? 你傻瓜啊,小麦笑笑,出门在外,什么事情不能发生?你怎么这么粘乎啊, 我会跟你联系的。 我开始回忆,回忆她为什么要走。我试图从回忆中找到答案。但是,我的回 忆是徒劳的。我只是想,小麦有这样一幢大房子,还不缺钱,过着优越的生活, 一定要走,大概是有其中的原因的吧。 隔一天,小麦在客厅的地板上放一只旅行箱,把衣服一件一件往箱子里叠。 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我都没见她穿过,显然是适合热带的夏装。我坐在沙发上, 静静地看着她。我不是帮不上手,我是百感交集。我们谈了一夜的话。小麦给我 做了一个小结,主要意思是,我这个人是属于没用处的那种人。我问她是什么意 思。她说没用处就是没用处,你自己去想想吧。我心里有点不服,说,像许可证 那样,就算有用啦?小麦说,把你放在许可证那条道上,你也混不出许可证那个 样子,你说是不是?你以为当官好当啊?你想想看,你能像许可证那样?我想想, 许可证的许多事,我的确做不出来,便说,这倒也是。小麦说,你说你有没有用 吧?你连达生都不如。达生还知道要脸,还知道摆摆显,出了事以后,还知道害 羞,还怕见到老朋友,你呢?你还说你比海马强,其实,在我们这帮朋友当中, 海马最不简单了,海马刚刚找了一份工作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海马在殡葬管 理所工作。殡葬管理所就是火化场。小麦说,海马白天上班,抬死人,烧死人, 晚上回家读书,写小说,这些你老陈做不到。黑暗中,小麦的话就像从天外飘来, 她什么时候这样深刻啦?我内心里钦佩小麦,她的话无疑都是对的。小麦的话让 我无话可说。小麦后来又跟我说,她这次到海南去要处理不少事情,时间不好定, 说十天八天,说一月两月,都是概数,也许要不短时间,或者说要很长时间,家 里的房子就由我替她照看了。 小麦让我替她照看房子,这倒是好事,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住在这里,省得到 处瞎跑了。 小麦去海南干什么,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小麦像是做大事情的人,她特 别强调那一句话,海南那边需要她。 小麦不把旅行箱放在卧室里装衣服,而是放在客厅里,她在衣柜里挑一件衣 服就跑出来一趟,放好以后,再到卧室里挑另一件。我觉得她是故意在我眼前晃 来晃去的。小麦这天没有化妆,她把自己搞成素面朝天的样子,像邻家的大姐姐。 虽然我比她大好几岁,可我现在落拓得就像犯错误的小弟弟。收拾差不多时,小 麦过来坐到沙发上,她把腿挤着我的腿,然后,轻轻地弹几下。小麦说,你会觉 得我这个人无情无义吧?我说,也不是。小麦说,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海南那 边真的需要我。我没有说话,我想知道海南那边为什么需要她。可她没有接着说 下去。如果她不说,就是不准备告诉我,她不准备告诉我,我问了也没用。小麦 紧挨着我。我们几乎是相拥着了。她捡起我的手,看看我的手,痴痴地笑笑,说, 女人挑衣服就像挑男人差不多。我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你真是个女巫,说话越来 越让我听不懂了。小麦说,可不是,精挑细拣的,口碑要好,牌子要硬。我若有 所思地说,噢,我晓得了。小麦哈地笑了,她用力挤我一下,你晓得什么啊,你 们男人挑女人也不就像挑领带一样啊。我说我不懂,怎么像挑领带啦?小麦说, 要看着顺眼,手感舒服,有档次,别太贵,时间久了不起皱不变形,就算是名牌 也不娇气,手洗机洗两相宜,最好不要过时,万一过时呢,扔了也不心疼。我也 被她逗笑了。我说还真形象。小麦说,什么形象啊,都是从书上学来的,现炒现 卖。 小麦是蓄意在临走之前再跟我闹一闹的,我也被她挑得心里麻麻的。我们后 来就进入状态了,我们都很努力,都想把事情做好。不过最后结果却有点草草了 事。她大概有点失望吧。她对我作最后交待了,她给我一张卡,说,这是交电费 的。又给我一张卡,说,这是交水费的,全市各个银行都能交,你每月十五号之 前去交就行了。我说好啊。她把卡放到我的肚皮上,然后手就停在我的肚皮上了。 她沙哑着嗓子说,还有啊,除了交电费水费电话费,有三种人你不能交,一种人 是医生,她会对你说,脱,再脱,脱光了看。还有一种人是客车售票员,她会对 你说,进去一点,再进去一点,里面还有很多空。还有就是老师了,她会对你说, 做一次不行,做两次也不行,做十次吧。我果然又被逗起来了。这一次,我们很 淋漓,小麦大概是调动她所有的经验吧,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交相辉映。 然后,我们又坐起来,喝一杯热咖啡,继续说话。 我以为小麦要跟我说什么重要的话,谁知她还是跟我说一些手机短信什么的。 也许她还延续在高潮中吧。可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不过后来,小麦还是说了 让我感动的话。她说,我昨天晚上给你做顿饭吃,还是第一次哩,我真的好想好 想天天给你做饭吃,我们毕竟饭友一场。我说,是啊,能做一回饭友也不容易, 我们出去吃也不是挺好么。小麦把我紧紧地搂着,说,不一样的。我说,有什么 不一样啊。小麦说,就是不一样的。我感觉到小麦流泪了。我说,要不,今天中 午我做饭给你吃吧。小麦说,做什么饭啊,连一根葱一粒米都没有。我说,那我 就送送你吧,在饭店喝一杯。小麦这回没有拒绝,而是说,也行,把他们也叫来 吧。 飞机是下午起飞,两点半在五一广场有机场的大客车接送,时间还很充足。 我就分别给朋友们打电话。海马手机没有开机,我打他家里,小汪接的电话。 小汪说,他上班了。我说怎么和他联系。小汪告诉我海马单位的电话。我打到海 马单位,接电话的人说他正在后面烧尸,没办法接电话。 我又打电话给达生。达生说我输棋了,心情不好。我说你现在干什么啊?达 生说晒太阳刚回来,要看看武宫正树的棋谱,他们说我下棋模样大,有武宫风格。 我说,是这样的,你少看一会儿谱,中午请你吃饭。达生说,吃什么饭啊,我行 动不便,算了吧。我说,要是平时就算了,就让你安心在家打谱,今天不一样。 达生说,怎么不一样啊。我说,小麦走了,她去海南,我们送送她。达生说,不 回来啦?我说,听口气,不好讲。达生说,你怎么搞的,到现在你还没把她拿下 ……你这家伙,真是没什么用处,怎么没把她摆平?好吧,我去,在哪?还在春 城?我说,不一定,她两点半在五一广场上车,我们就在五一广场附近吧,随便 找家饭店就行,你把手机开着,随时听我电话。 达生能参加我们的聚会我很高兴,这可是他腿伤后第一次出山啊,说明他心 态调整得差不多了。 我又给芳菲和许可证打电话,芳菲和许可证都说不能来,芳菲说她有一个重 要活动要参加。我把小麦要去海南的事告诉她,她差不多要对我发脾气了。她说 你怎么这样没用啊,在耶士咖啡馆我都跟你说些什么啊?你怎么能让小麦走呢? 我们还准备吃你们的喜酒呢,你呀,你呀……你还给她看房子……不是什么好兆 头,她说不定跟人私奔了。好吧,你代我敬她一杯酒,也代我向她道歉,等有机 会我到海南找她玩。我这边,真的走不开,是和几个大客户见面,都是大单子。 许可证更是绝,在电话里说他有事。连什么事都没说。 我说有事你就忙吧。我没有告诉他小麦去海南的事。我猜测,他一准是调动 工作的事了。许可证升不了官,有一阵传说要调到晨报,他说不定就忙这事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