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此时的江苏苏,正在受着某种说不清的情感的煎熬——相目标的突然出现, 完全搅乱了她的生活。她只要离开家,到办公室里,坐下来,她的表情就是发呆。 她的发呆,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一种是兴奋的,当她想起过去的幸福时 光,那个时隐时现的相目标,那个代表她过去一段激情和生命的相目标,她就脸 色潮红,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另一种是想起目前的状态,那个让她突然讨厌的家 和许可证,她就脸色灰暗。这种讨厌不知从何而来,起因也许是张田地,也许是 别的什么,但肯定是和那个雨天相目标的突然出现有关。江苏苏脸上的灰暗和潮 红,在她脸上交替变幻,谁能知道她内心涌动的潮流呢? 她呆坐着,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 江苏苏犹豫再三,还是拿起电话,拨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号码。接电话的,竟 然是张田地。江苏苏说,张老板啊,找一下许可证。 张田地说好好好。 几秒钟之后,话筒里传出熟悉的喂声。 江苏苏对许可证说,我中午不回去吃饭了,有两个同学在我这儿玩,我跟她 们一起去吃火锅。许可证说,你把你同学带回家来吧,家里还有不少客人,我做 了不少菜。江苏苏说,不了,我同学才不想见到你们那帮狐朋狗友了。我同学都 是大美女。我同学怕见你们这些老男人。江苏苏这是句玩笑话,可她突然觉得, 这时候不能乱开玩笑的,弄不好会露出马脚。许可证果然说了,苏苏啊,你没事 吧?江苏苏说,我有什么事,你管饱你自己就行了,少喝点啊,好了好了,不跟 你说了,再见。 江苏苏挂了电话,终于松一口气。 江苏苏手里拿着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相目标住的宾馆和电话。江苏苏是在 早上收到相目标的信的。信里没有其他内容,只有这张浅黄色纸片。只有纸片上 的电话号码和宾馆名称。电话是手机号码,宾馆叫明月宾馆,还写了308 ,这可 能是宾馆房间。江苏苏从没听说过这家宾馆,可能名气不大。江苏苏把纸片放在 桌子上,放在她眼睛随时能够看到的地方。江苏苏揣摩着眼前的片言只语,心里 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凭直觉,她感觉相目标就在她身边,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 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几次想给相目标打电话。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这张纸片就 像一盆火,把她心都要烤焦了。自从鹿市长出事以后,她确实为相目标担心过。 担心什么呢?担心他生意还能不能继续做?担心他还爱不爱鹿小丽?担心鹿小丽 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风光地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担心也就淡化了。她 甚至很少想起生活中有这么一个人。那个雨天,相目标的突然出现,又搅起她心 中封存已久的往事。原以为,相目标不过是一阵风,吹过以后又会平静,又会回 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上来,谁知道会在几天后收到这样一封信呢?江苏苏犹豫着, 想给他打电话,可又不知道电话打通后说什么。是啊,千言万语的话还不到说的 时候。按照通常的道理,江苏苏应该恨相目标。她也确实恨过,而且恨得要死, 恨得自己都不想活了。相目标甩了她,是用那种下流的方式。她当初恨得咬牙切 齿时,对他做人都产生了怀疑。一度,她还赌咒他不得好死。但是当他的靠山鹿 市长轰然倒塌以后,她又可怜起相目标来了。相目标是个极度虚荣的人。这点她 是了解他的。他找鹿小丽,就因为鹿小丽有这么一个做市长的父亲。他做生意又 需要鹿市长这样的靠山。只有做好了生意,他才觉得辞职是值得的,他才能人头 狗面地出入社交场合和所谓的上流社会,他才能有脸见那些从前的同事,有资本 在他们面前吹吹牛什么的。在这个问题上,江苏苏的美貌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江苏苏还是拨打了那个烫手的电话。可话筒里电脑小姐却提醒她拨的号码是 空号。再拨,还是空号。江苏苏觉得这事不可能。他不可能留一个空号给她的。 直到这时候,那家叫明月的宾馆才凸现出来——原来相目标住在宾馆里。住在宾 馆里说明什么呢?说明相目标已经不住在海城了,说明他是来海城出差或是路过 海城,那么他的手机号码也就不是本地的号码,拨打时,应该在号码前加一个0 。 江苏苏恍然大悟。江苏苏拨完长长的一串号码后,心跳突然加速。电话那边终于 传出声音了。天啦,还是那种带着磁性的男中音。 江苏苏紧张地说,是我。你好。 你好。对方说。 他们在电话里没说几句,双方就都泣不成声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江苏苏 没有敢放肆,她控制住自己,跟对方说,等一会我再打给你。江苏苏慌忙收了线。 放下电话。江苏苏下意识地朝外面望一眼,她看到小吴和另一个男营业员都 在忙自己的事,对她的失态并没有注意。江苏苏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她感到很 累。江苏苏再一次进入发呆的状态,开始胡思乱想了。通过简短的交谈,她知道 相目标在三年前就离开本市了,到淮水去了,也知道他已经不搞时装模特广告发 布一类的空对空的生意了,而是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搞商品房开发,生 意做大了。做这么大的生意,凭相目标的能力,没有人在后面给他撑腰,是根本 不可能的。江苏苏一下子就想到许可证给她讲的那个流行在民间的段子,抓了一 只鹿,跑了一只羊,来了猴子更猖狂。跑了一只羊的杨市长,不是调到淮水了吗? 也是从许可证那里,她听说了鹿市长和杨市长非同一般的关系,杨市长还是副处 级领导的时候,是鹿市长一手提拔上来的。鹿市长虽然出事坐牢,杨市长还不至 于忘恩负义吧?那么相目标能在淮水搞房地产,也就轻而易举了。 江苏苏平静下来之后,没有立即给相目标打电话,而是再给家里打了一个电 话。她跟许可证撒谎说要跟两个女同学去转转。过后,她才觉得这个谎言容易被 发现,被揭穿。因为她从来没在许可证面前提过有什么两个女同学,也从没和女 同学在外面吃什么饭。她嘴巴早就在许可证的伺候下吃刁了。江苏苏想着,要在 适当机会,找几个好朋友或者老同学回家去吃顿饭,打打牌,堵堵许可证的嘴。 可她又一时想不起来她跟哪些女孩子更要好。她开始回忆她职中的同学,一张张 面孔在她眼前清晰起来,那些亲切的面孔都是青春的,都是鲜艳的,都是欢笑的。 可那些同学的脸,渐渐都变成同一张脸了,都变成相目标了。许多往事,也就渐 渐地从她的心底浮上来。江苏苏想起了她在某一部电影里听到的一句台词:人生 中,快乐时光只是一时的,其他时间都是在回忆。这句话,来概括现在的江苏苏, 真是恰如其分。是的,她想起了和相目标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江苏苏给相目标再次打去电话。相目标好像知道她心事似的,邀请她中午吃 饭。 江苏苏说,你从淮水来,是客人了,我请你吧。 相目标说,你把我当成客人啦? 江苏苏说,你说呢? 相目标笑笑,说,那就客人吧。 他们见面了。 这才是正式的见面。 在明月宾馆楼下的餐厅里,江苏苏见到几年未见(那个雨天在营业所的见面 并不能算是见面)的老师兼情人相目标。相目标有点发福了,好像比从前高大一 些。江苏苏对相目标的这种印象,可能是和身材不高的许可证朝夕相处造成的。 相目标走过来迎接她。江苏苏看出来,他换衣服了。他换上一身考究的西服了。 坐下来之后,相目标说,你一点没变,真让我吃惊。 相目标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 应该说,在见面最初的时候,江苏苏还是很冷静的,她小心地吃菜,偶尔也 喝一口啤酒,淡淡地应付着相目标的话,并不主动说什么,也不显得热情。有时 候,对他的话甚至表示沉默。而相目标恰恰相反,他说话的欲望似乎十分强烈, 喋喋不休,还有点手舞足蹈。他说他在淮水的三年多,生意如何的火,能量如何 的大,没有走不通的关节,没有办不了的事情。讲淮水那地方,人是多么的纯朴, 思想是多么的乡村,金钱是多么的管用,女人是多么的丑陋。在做一个听众的过 程中,江苏苏发现,相目标还是有不少变化的。他变得更能说了,思维的跳跃也 大了,言辞不是先锋或具有时代性,而是俗不可耐。她甚至发现,他的长相也发 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鼻子变成了麻将鼻子,眼皮好像也增厚了,就像浮肿一样。 江苏苏有点吃惊,不,应该是大吃一惊。她想重新回忆一下从前的相目标,想想 他鼻子的模样,想想他眼睛的模样,很遗憾,她再也回忆不出他从前的模样了。 江苏苏原以为鹿市长出事以后,他和鹿小丽会很不幸,生意上和生活上会受到很 大影响。可从目前的言谈中看出来,他非但不比从前差,似乎还比从前更滋润, 更能耍得开,更能玩得转。她从前那种由同情滋生的微妙感觉,在饭桌上彻底消 散了。 相目标终于看出了她游移不定的心态。他敬江苏苏酒。江苏苏开始还喝两杯, 后来就推说酒量有限,不喝。相目标说,我知道你能喝几杯的。江苏苏说,我早 就不喝酒了。相目标不依不饶,说这是啤酒,在国外算不上酒,在国外只能算饮 料。江苏苏说我真的不想喝……相目标立即抢过话题说,这回说实话了吧,你是 不想喝,不是不能喝。相目标口气有些软了,说,喝一杯不要紧的,这些年没见 到你,你不知道,我……我……不说这些了,我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我 ……很高兴。相目标喉咙有点沙了。他说,苏苏,我真心敬你一杯,我有很多很 多话……不说了,不说了,所有话都在这杯酒里了,真的,我先喝了。江苏苏看 到他眼睛潮湿了。江苏苏心也一软,她又喝了一杯。相目标给她倒上啤酒。给自 己也倒满,他说苏苏,你这些年还好吧?你……你有孩子了吗?江苏苏摇摇头, 说,没……你呢?相目标说我有一个女儿。说到女儿,相目标脸上流露出幸福的 神情。但他对江苏苏的摇头更为关切,说,你还没有孩子?苏苏,你怎么……好 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再敬你一杯。江苏苏听他说到孩子,勾起她伤心往事, 那个孩子如果能留住……江苏苏这回没有推辞,而是端起酒杯,咕咕咕把一大杯 啤酒喝了。相目标又给她倒了半杯。江苏苏说,给我倒满。相目标说,少倒一点 吧。江苏苏说,给我倒满!相目标只好又给她杯子里添一点。相目标看江苏苏满 脸的忧伤,他推测她生活可能是不幸福的。为什么在没提到孩子之前,她不喝酒, 在提到孩子之后,她反而要酒喝呢?显然,江苏苏情绪的变化,与孩子有关。那 么只有一种情况,即,他们夫妻两人有一方不能生育。那么看现在情形,问题不 在江苏苏。他知道,女人在婚后,最希望有一个孩子了,一方面可以拴住男人的 心,重要的,是显示自己的能力。而且女人的成就感,很大一部分依赖于孩子。 那么,既然问题不在江苏苏,那一定就是她丈夫喽。 相目标也不禁同情江苏苏了。事实上,相目标理解错了,他们没有孩子,问 题全出在江苏苏身上。相目标再看一眼江苏苏时,吓了他一跳,江苏苏的眼里窜 下一行泪水。江苏苏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端起酒杯慢慢把杯中酒喝光了。江苏 苏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其实,相目标也是误解了江苏苏。江苏苏是百感交集。泪 水长流的江苏苏又嗵嗵嗵三口咽下了一大杯啤酒。这回挨到相目标劝她不要喝酒 了。相目标说,苏苏,你少喝点吧。可江苏苏端起杯,跟相目标放在桌子上的杯 子碰一下,又一口气喝了。相目标也陪她喝了一杯。相目标本想劝她少喝一点, 可劝着劝着,自己也一杯一杯陪着江苏苏了。酒喝到了这个份上,双方都有些不 能自持了。 江苏苏只感到头脑要裂开来一样的疼。而且小便也憋得厉害。意识里,她觉 得有人扶她上卫生间。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昏昏睡去了。 一觉醒来时,江苏苏发现睡在一个男人光滑的胳膊上。她眼睛大睁着,稍事 回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和相目标睡在宾馆的房间里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丝不挂的。她看了眼还在酣睡的相目标,趴在枕头上哭 了。 相目标醒来了。相目标抚摸她,把她往怀里搂,被她使劲推开了。 江苏苏突然想起什么,她赶快从床头柜上的小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机 已经关机了。关了手机,就等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她松一口气。可她想不起来 是自己关的手机,还是相目标替她关的手机。她很想回忆起这个细节,可她怎么 也回忆不起来。相目标从后面又搂着她,在她耳朵、脖子上亲吻。他的手也在她 的乳房上游动。她渐渐又松散开来了。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转过身回应着他 …… 他们又一次亲密在一起。 这一次,江苏苏找到感觉了,她像飘上云端,她像下了地狱,她像被人卡了 脖子一样喘不开气——她好久没有这种快感了。 一番拼杀以后,快乐而知足的相目标钻到卫生间了。在哗哗的水声中,江苏 苏说不上来内心的感受。她由最初的激动,渐渐变得理性了。 她看着他从卫生间出来,心不在焉地问,几点啦? 相目标说,不着急的,才十一点多。 她急了,什么? 天亮还早了,刚到十二点。天亮再说吧。你再睡一觉。 江苏苏觉得自己过分了。她不知道时间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她迅 速穿好衣服,急匆匆往外走。相目标试图阻挡她,被她推开了。相目标拉她的手, 她甩开他,小声却十分严厉地说,滚!江苏苏走到门边,又转回身,她扇了他一 巴掌,恶毒地说,你去死吧!我永远不要见你! 江苏苏走在长街上,她打开手机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半了。江苏苏感到 害怕,这时候,深更半夜的,怎么回家向许可证交待啊。有一些车辆从她身边一 闪而过,也有一两个夜游的情人,还有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减速、鸣喇叭。江苏 苏在大街上也不敢停留太久。她真的恨自己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刚拨通就有人接了,是许可证接的电话。她听到许可证喂一声。江苏苏也喂。 许可证说是苏苏啊,你几点回来啊?江苏苏听到电话里,传来了打牌的声音。江 苏苏心里平静多了。江苏苏说,他们还没走啊。许可证说,他们打牌,要玩一个 通宵,喂,苏苏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江苏苏说我回不去了,我走不了了,她 们也拉着我打牌。她们……她们疯死了,哪天还要杀到我们家打牌呢,还要尝尝 你的手艺呢。许可证说,好啊,欢迎她们,我还没见过你同学呢?你输没输?江 苏苏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许可证说,你输了还是赢啦?江苏苏说,你说 前两局啊?输一局赢一局,打了个平手,现在是决胜局,我们领先打九。许可证 说,她们呢?江苏苏继续撒谎,她们打八。许可证说那不是差不多吗,不过七上 八下九跃进,你们要赢了……好吧你玩吧,等一会你打电话回来,我找车去接你。 江苏苏说,再说吧,她们疯死了。她们说,一定要分出输赢来。我们,我们真是 棋逢对手了。你们那边呢,谁赢?许可证说,我还不知道谁赢,他们全都打痴了, 都口吐白沫了。哈哈,夸张夸张,不说了,你打牌吧。 挂了电话。江苏苏感到冷。不是风吹在身上的冷。那种冷,是从心里吹来的, 从心里慢慢扩散的。江苏苏望着黑漆漆的夜幕,看着长街上昏黄的路灯,不知道 怎么办了。不过刚才的那种恐惧没有了。江苏苏又不由自主地望一眼那幢不起眼 的建筑,明月宾馆三楼有一间房里亮着灯光。江苏苏痴痴地望着那橘红色的灯光, 江苏苏心里又慢慢升起一丝丝暖意。江苏苏约略回顾了一天来的心情和感受。她 眼泪再次悄然流下了。 江苏苏在明月宾馆的楼下徘徊。 江苏苏的身影在灯下忽长,忽短。 当江苏苏再次抬起目光,望一眼那橘红色灯光时,她向明月宾馆跑去了。 江苏苏敲开了明月宾馆308 房间的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