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 作者:李碧华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区,大榄涌水塘旁边,一共有十四座, 大部分是两层高建筑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这是一座监仓。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时间少,远不及想起我的儿子,当我有觉得痛的时候,我知道 的不是肠痛,胃痛,这是子宫内的痛。他回来了。他在门上乱扣乱抓。他没有哭, 只是冷冷叫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儿子。 先说大儿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个儿子。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 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附设的自动拍照机拍照,嚓嚓嚓嚓四张,每 一张有两个人,我与我儿。 走上弥敦道一座旧楼,楼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见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 刚巧在转角的地方,便是医务所了。 我来的时候故意穿差一点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医生收费便宜些。 我又挑拣一辆不大客满的巴士,跑到车尾的位子上,车程颠簸得很,真好,这样 必能助手术顺利完成。 医生是陈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医生,我会以为她是媒人。不过她煞有介 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圣。 “不用怕。”她说。她用一条带子缚紧我的手臂,那么紧,令我手上的筋脉 贲起,如一条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 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来堕胎,她抽我的血干吗?血源源而出。她一定 是骗我一些血,回头好去卖给人。 现在,我卧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 是黄色,也许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 终于褪了色。所以当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不的肤色了。 我没有机会仔细一看。 谁有工夫一边接受手术一边观察床单? 我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我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种极冷金属架上。我也 没有机会仔细一看,是什么金属,可以冷成这样? 医生来检验我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她在此刻占尽上风,而我 肉随砧板上,我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无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压惊。 天花板上有剥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来了。 天花板上有残破的洞。 ——忽然间,我见到一下闪闪的光。 像刚才去自动拍照机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但其实一共有两个,儿子 在肚中。光闪的时候,我想象这是他的遗照。 现在当这小小的光一闪。我很惊骇,那是一只眼睛呢。我用尽全身每一个细 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离很远,但面面相觑。 一个小小的头伸出来,是头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 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在我已忘记了身在何方的时候,忽然听得医生在说:“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换一个自以为较为适当的位置。“这样可以吗?”卑微地问。 “是子宫位置不好。我要收贵一点。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关头,我裤子脱下来,双腿分岔置在金属架上。六神无主,还被一头小 老鼠监视着。她要多收一百元!谁能不就范? 渔肉乡民。 我还不曾答应,已有各种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长 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钳“哎吔!”我惨叫一声。 她骗我! 她说现今科学昌明,手术一点也不痛。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捣糊了,然后用管 子吸出来。 她说一点也不痛。 我无法节制地惨叫着。我听到二十年来未听过的混杂的声音。有车声,汽笛 声,金属撞击声。一只尖锐的铁爪在一块铜板上抓着;一千只大大小小的闹钟各 自争鸣。人的吵架声,兽的吵架声。像有一个密封的瓶子,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强 力压塞进去。渐渐忘记痛。 我突然后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儿子!” “别动!”医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别动!嘘的一声就过去了。” 然后她安慰我:“没事的呀。疤痕只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刚好看到一个瓶子。 里面,有一截肠子般的东西,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环抱着他。缓缓地 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大概两寸高。 这是我的儿子。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这个看来像媒人多过医生的妇女,又告功德圆满。她回身把一对斑斓血肉, 沾着血渍的棉花团,拎到外面一个厕所中。 接着。哗啦的水声传来。 先是在沟渠,然后流归大海。因为经过多重关卡,终于些微血色也没有。他 是那样苍白地,离开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觉得体重骤减。从未试过这样轻。 麻醉药还未过去,又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事可做,医生也没什么事可做。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 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 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场。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 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 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 套。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 厚薄匀的东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 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 没用透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了孩子,彼此得偿夙愿,一了百了。 不愿同他说话。 当初,我们没有相爱过吗?不不不,但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荒凉。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楼梯上了。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狱。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经过一条黄狗。不知如何,黄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后登场,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辆的士。有点负气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 进去。动作稍微激烈,感觉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人动过了手术还会死呢。 车绝尘而去,停在一间小学门前。 走过音乐室,小孩们在唱一首歌,这时我小学时也唱过的:“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们,煞有介事地表情丰富。前排左数过去第三个,还在摇头晃脑。 要多少功夫才能养得这么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小孩。 走过教导处,一个熨着三十年代卷卷头的凶女人,大概是训导主任,她手执 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强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泪人不可。虎虎生风。 这是一场师生对峙,倒觉得中间有赌气成分,多过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赌气,真 可怕。 走过教务处,女书记在打字,男书记在写蜡纸。他写错了一个字,很小心地 用一种红色指甲油般的改错液把错字涂去,然后拈起来,吹干。 我对他笑一下。一时之间,他不知应该嘟起嘴继续吹好,还是咧开嘴回我笑 容好。他的嘴回复到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原状。 谁又想到,这个男人后来走进校长室,开始了我因谋生而必须的油腔滑调: “何校长,接到你的电话,说需要看样本。这套儿童百科全书一共十二册,除了 打八五折以外,我们还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劳斯, 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 书记在门外看我。 这回他晓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这傻子,真的,谁会想到会成为我第二个男朋 友? 自我与何校长生意成交后,耀宗也与我走在一起。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真 代他捏一把汗。耀宗,与什么国强家辉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负担。 家国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这些小人物顶起来了,一个名字便可以把人压昏。 不见得他能干什么大事。但小事,却是无微不至。 天气渐渐冷了,风高物燥。 一天他发现我的指头宝拆了。 那是一道细细的裂缝,一直没有愈合。 他说:“你的指头爆拆了。” “不要紧。” “为什么不戴手套呢?” “那样掀书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头的那种吧。” “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指头暴露在空气中,仍然会爆拆。” 他不作声。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么的一宗小事,他竟 然还皱眉呢。 我很感动。 “放心吧,不过是小小的伤口,它自己会好的。” 一切伤口自己会好,有时侯你且不发觉有任何伤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对付他的蜡纸,企图尽善尽美,不遗余力。 耶稣对待世人,也不过如此细致温柔罢了。谁又肯为谁死?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术时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刘郎一定不会以为我是为他死的。 他一定认定是陈六姑的钳子没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捣黄龙不成功,害了 一命。他一定不回以为我怀了他的儿子,不想要,才去动手术。 但此等勾当实在不可对人言。大家只捡无伤大雅的风花雪月去令彼此快乐便 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来探我,拿了一封信给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学生寄给训导 主任的道歉信。 因为他小息下楼梯的时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学的屁股一下,被当场擒拿。 这信写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个小息时,做了一件错事。这 件错事便是:当我落楼梯时,侵袭同学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 因着填鸭教育,他会写“侵袭”,却不会写“屁股”。 于是我们就“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种种的发展,把身体的部位以迂 回曲折字眼来形容。 什么“肚脐背后上面的前方”,什么“脊骨数下若干节的部位的前面” 大家都笑作一团。 事情演变的后果便是:——我与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双全,但没有。一直渴望有个好哥哥,但没有。也好,身畔 有个男友,不用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我的房间,也不过分静。 耀宗起来了,把床上一切杂物挪开,找回他的裤子。又把另一些杂物挪开, 腾出空来穿会他的裤子。 我回头,见他要倒开水。 “不要喝冻开水啦,要不要利宾纳?” 他说:“随便吧。” 也许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点。冲利宾纳令他多做些功夫,赶得匆忙, 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狭他:“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他朝我闪闪眼睛:“不过是赶时间。” “夜校几点钟上课?” 未几,他去上课,廿几岁人还想考港大。 已经打着一份工,有了一个女朋友,还去上课。上什么课?如果上夜校能让 人前程似锦,市面上怎么尽多蚁民? 我也陪他上课去。 不过,谁想共一生一世? 后来,他见经济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职。给电视台抄剧本。 不是写剧本,是抄。有些编剧字迹潦草(也许是写得不好,心虚起来,故意 草得无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编剧实在不济,那些高势危的编审不 得不肩挑起来修改,有没时间写,只录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旧同学当PA,提携他赚外快。抄一个剧本数百元,心照地抽水,两全 其美。 耀宗视野的以扩阔,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闻。 “今天电池珠驾了辆平治开工。” “那又如何?” “她说那平治是姨妈借给她的。” “禁止人家有个有钱的姨妈吗?”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时,车主,就是东华三院某总理。一夜之间,‘姨 妈’借了车她驶。” “或者总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间何以嚼这种舌根?一个女子闯荡江湖,手无寸铁,只自备电池。难 道二者交易当中有人会亏蚀吗?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观,万勿看不起。 耀宗或许如市面上一般穷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爱情买卖。——因他们买不 起。 忽然我问:“为什么你会跟外景队开工?” 他解释:“资料组走了一个人,他们找我顶替几天,帮忙借地方,拍戏。” 呵,由抄剧本演进至替工,也许日后他们工作范围包括剪报,借景,找人赞 助女艺员衣饰,然后又去陪女艺试衣饰。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兴之所至。大伙都知 道她们的平治如何到手,还是兴致勃勃地展览。 我告诉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开始下点功夫。买了几个雪梨,三钱 川贝母。又买了猪肺切片,挤去泡沫,放进砂锅内,加冰糖少许,清水适量,慢 火敦三小时。 在这三小时之内,我好好地想念他。他虽然并不高贵,也不富贵,但他至大 的吸引力书卷气,廿几岁看上去还象读书人。毕生会从事文化工作。穿浅灰色的 套头毛衣,架眼镜,心细如尘。——我要在今晚告诉他一件事。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 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 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 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 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 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 刺之类——” “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 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 我一凛。 "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 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 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 “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 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 “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 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 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 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 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 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我挥手致意。 车又开了。 打针。 慕地,我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回头,左右顾盼,是谁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妈妈?——但四周全是回 乡客,一些在看报,一些在打儿子骂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处“更年期”,发不出那么绝望 无助的声音。 谁家小孩? 没来由的,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儿子来。是我不要他,是我杀了他。 我记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乡证,回乡证上有一张近照。 这张近照,自动拍照机所摄,一共四张。那天,在做手术之前,为了纪念一 个不见天日的胎儿,我去拍了照,现在申请回乡证,动用了那款照片。 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照片中世上一切自动拍照机都是即食的。不讲究光线不 讲究背景。人往机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钮拍摄。 我还是我。 在我的身后,竟出现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小黑影。 ——他出现了。 他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珊珊瘦骨,孤军作战,现在他回来了。 我无限疑惑。 计算时间,他现今在我的子宫之内了吗?如果里面那个不是他,那么我必要 爱护之,如同爱他一样,我岂能一杀再杀?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干什么?保不定自讨 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伞。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 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 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 了,马上赶回家" 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 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 所以也不怕?” 他摇头:“我喜欢你,不愿你冒险。” 大家默默走了一阵。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无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觉涌上来了。何谓三生石上?一生也那么烦。大家都 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点的。 我无言,良久才对他说:“带不带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质’。坐在厅中腿无法伸直。廿几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厕所。 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啊,我知道你的愿望了!” “什么?” “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起点。”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 蓝色荧光幕晃荡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 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 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 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 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 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 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 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 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 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 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 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 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住。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 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 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 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 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 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 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 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 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 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 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 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 —你再催我交不出——” 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 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 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 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 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 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 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 —为什么你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还有时 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 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鸡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鸡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 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我跟他小着道别。一切都是玩笑。 然后,我坐地铁过海。开了一两个站,突然我反胃,呕吐狼籍。旁边那个八 婆,五官扭曲,讨厌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递了瓶驱风油过来。 是刚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体在我体内翻筋斗,我离开黄泉, 钻上地面,有点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挂个电话去改期。这么繁华的中区,要借个电话也不易,每间店铺都说 他们的电话坏了。直至交代妥当,我便回家去。 天开始热,还有数月儿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几时?心灰意冷,只渴望一 谁解千愁。钥匙插进去,咦? ——门开不了,门被反锁。我按铃,没有人开门,一定有人在。 我竭尽全力,把铃按得震天价响。 一定有人在里头! 一定不会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现在时间下午三点。 基于女人的顽强,我非要他给我开门不可。 门铃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面对面了。 我没有疑团,这件事最明白不过。我可以让一让路,大方地,然后,晚上回 来冷静摊牌。 但,我没那么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条生路,谁放我一条生路?跑到街上,向 对面的士多借电话,电话在彼端又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厉,铃声一下紧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杀场面的繁弦急 管。喧嚣霸道,万分凄厉。 士多的老板奇异地窥视我。 我的脸色一定甚为精彩。 你俩还可以有兴致吗?还可以吗?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 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 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 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 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情”。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逼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 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 又精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床? 我还要他干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干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强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 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兽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精会神。 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 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 花扇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 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 ——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 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 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情。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 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 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 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 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 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 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 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 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 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 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 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 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薄。她又不忍心 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 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 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 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 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 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 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 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 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 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 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 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 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 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 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 ,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 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 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 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 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 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这样解释:我得手的次数比失手多。 因是偏门,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诉她那神秘的老鼠。 “对了。老鼠。你日后见到任何老鼠,千万别惊动,只怕其中一只是他。” 雪姑当小舞女的时候,舞场中人人奉老鼠为神明,所谓“舞场老鼠”,邪中 带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动物中最奇怪的。它与黑夜变为一体。它身体是最小 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对我没杀伤力吧?” “一个最胆小的鬼,比一个最大的人,本领更高!” 天啊,他要来了。血债血偿。我在一个困闭的环境,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无 处逃避。 难道要滴血向他遥祭,求他放过吗? 我从未与这样的东西周旋过。 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产期延了又延,孩子还没出来。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儿出生时,我痛如刀割。 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个金属架上。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他出生时,不是头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只手来。 医生说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在我生死关头,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 红影子,纵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么,我昏过去。 我儿终于面世。 我肚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好象一条拉链。 两日后才醒过来。 伤口缝了针,那种痛,不象生产的痛,而是,伤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处 抽取一些精华去帮忙愈合,那种透支的痛。 大约在九时左右,我醒过来。 雪姑还没入睡。她安慰我。 我说:“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没有什么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没本事养,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虽然各散东西,孩 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单‘一夜夫妻百二文’他们见我被抛弃,便协定如果生男的, 每人每月凑百二元奶粉钱。”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没想到这叫江湖义气。” “我赚过一点钱,养过他们。” “雪姑,希望你生个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愿。有好过没有,好好养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历尽沧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 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 张,把他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很多人会同你将耶稣,但我不 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 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 “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 “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 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 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 反正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 游离浪荡,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 朱古力。几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 ——我记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啊。晚上 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 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 “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 欢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 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 钱,很辛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 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 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 娘听到,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 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 地上,玩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 只有服从。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 儿子,他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 他只动用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 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 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 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 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 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 “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 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 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病。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病。” 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 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 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 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 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 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 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 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 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着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 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 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病”,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 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情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 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 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这些写剧本的真讨厌,他们的工作,便是多方打听他人隐私,搬弄八方是非, 回头去制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荧幕。他们本身难道没故事吗?叫他们卖自己 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这样的路吗?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吗? 我怕这个女编剧再问我什么。我的反感满溢。亏她一脸诚意,体验生活: “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门面话。 一定是上头嘱咐过,他们不可问的过分,永远无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么?” 我渴望他们快快走。 我没有答。她以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监后,你第一件是会做什么?” 我忍无可忍,金星乱冒,你们且去饱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扫门前雪,拍什么 戏? “我不知道!”我十分负气。 她怔住了。姑娘盯着我。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烦我!我很久未 见过外面的世界!” 其实,我一点也记不起我答过什么。只是眼前闪过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着 她下楼。我憎恨一切电视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兴我的无礼。我因“无礼”,被囚于水饭房。 天忽然下起雨来了。 我被囚于九座。水饭房是隔离室。一张床,一张台,一个便桶。 天牢长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这小室,不是饥饿,而是我记挂我的儿子,他没有 我的保护照顾,如何过日子?晚上他见不到我,如何入睡?还有,他会不会又见 到什么? 我呆坐着,但心如平原跑马。 雨势开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灯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势,如银白色的惊叹号。没灯光照射 之处,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没有鱼。像在幽暗的烛影下播放一张唱片,唱片在转 动,有时见到条纹,有时见不到。 我们还会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劳斯,巴赫等 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一个星期后还流血, 你要回来检验我要回我的儿子——忽然我见到一个闪闪的光。 这不是回忆,也不是闪电。 室内,一下闪闪的光。 那是一双眼睛。 先见到一双眼睛,再见到一张脸。啊,这是弟弟的脸。弟弟为什么跑到这里 来? 他怎会跑到这出育婴室,走过广场,走过医院,洗衣场,戒毒中心,课室逐 间房间找我?他怎认得路? 谁带他来? 突然之间。我见到他身畔的“哥哥”。 这是第一次,我那么正面地注视着他。 我见过他多回,不是一闪而过,便面目模糊。但,今晚,他长大了,他比弟 弟高一点,其实,他只是个小孩子。弟弟差不多两岁。他三岁,他的脸,我很陌 生,从来未曾见过,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反起眼睛瞪着我。 他一身湿淋淋,穿了件红背心。我见不到他的脚。他的半身像一点一点渗进 空气中。 他一手拖着弟弟,抓得很紧。他喜欢弟弟。这么寂寞地过了三年,他喜欢一 个伴。 弟弟也望着我。 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和第二个儿子。 他们因父亲的不同,长相各异,现在,拖着手并立我跟前,一齐望着我。 我是一个没用的妈妈。忽然间我泪流披面。我对不起这两兄弟,为什么我要 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却又是如此的不快乐,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这比任何一种武器,更加锋利。 弟弟叫我:“妈妈。” 哥哥冷冷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我听到他两兄弟最后所讲的话了。 当我把手伸出去,想环抱他俩时,他俩一点也没退缩,就在原地,冉冉消失 了。我的手环抱着空气。他们都离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们死。 我要回他的儿子。我在水饭房狂叫狂锤,竭尽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的儿子要死了!” 我儿还没有死。他在发着高烧。 我守在他床畔。 早两天他咳,今晚他无端地弥留。刚才,在鱼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离,见 我最后一面。 哥哥在昏昏的灯光下出现了。 他才三岁,是一个那么弱小的亡魂,却拥有双极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岁。 他在床前,向弟弟轻轻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请你,不要带走他!”他继续,轻轻招手。 我是他妈妈,他竟不肯听我的话。我们成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缘分。 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终于,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动。 我紧紧地拥着他,好象这样便能抢夺回来。但,他要走了。一刹那间,我明 白自己是多么的无助。我对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的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 上找些纪念品。摸摸他的头。头发! 这里什么利器也没有,刀与剪都不会唾手可得。只有一个指甲钳。 我把指甲钳拿出来,小心地钳着他的头发。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绺一小绺地, 积聚成小堆。身体发肤,受诸父母。 他渐渐地,渐渐地,去了。像我的长子。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只得两寸高, 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缓缓地,缓缓地沉到一个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乐观起来。泪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病。不用艰辛 成长,考幼稚园,为了分数搏杀。稍大一点不会在球场踢球,便被人踢了入会。 然后误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于怀的,是他始终未曾欢渡过一次生辰,二 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儿死后,大家对我的冷静,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温和。一无挂虑。大家以为我若不是疯了,必定豁然开朗 了。 姑娘对我的愈气也好了一点。 晚上,饭后,依旧集体看电视。 正报告新闻:最近有批“代表”又上过北京,刺探有关一九九七的风声,结 论是“在这个问题上获得相当进展,寻求共同的协议,交换了意见,同意了一些 事情,继续一些会议。”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在湾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厦A座廿六楼一单位窗外花槽,掘出两条腐尸, 腹部隆起,臭气四溢,中人欲呕。 又有一名年轻的母亲,被控误杀,因她的女婴被送往医院时,全身抽筋,陷 于昏迷,头脸手脚胸口布满伤痕,头骨爆裂,脑出血,不治毙命。 ——众姐妹以眼角窥探我的伤感程度,量度着应如何劝慰。一个母亲可以这 样残害亲生骨肉,毫无血性? 她们以为我会触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温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惊:“我的儿子比那女婴死得安祥呢。” “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一定大有生养。”一个女犯这样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当我刚刚中学毕业的时候,我怎会知道只数年间,以外接踵,应付不 暇?我无力为前途计划。 现在我不能住育婴室了,夜里排队回“宿舍”,四人一仓。 就在回程中,草地沟渠侧,我见到一物。 ——那是一头死去的小老鼠,大概两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还没合上呢。他蜷着手足,象一个婴儿,困在子宫之内的姿态。 这个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时刻出现,它一定有意让我见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这粉嫩浅灰的外衣。 与弟弟,现在一起奔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俩相依为命,相亲相爱。我很放心。 假装被绊倒,我捡起这个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设法弄来一个玻璃瓶子,请求上级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 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烂。 我解释,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驱风。我换来嘲笑。 但医生帮一个忙。证明我前曾堕胎,产后又失调,身体差,又因丧儿,伤心 过度,血气行运欠佳之类。医生尽了人情。 终于,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着。这个环境十分适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归宿了, 象混沌初开的境界。看来极依依不舍。 我把弟弟的碎发也洒进去。 现在,两兄弟日夜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有空的时候,我总爱对牢这酒瓶,窃窃私语:“还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 出狱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现在 这般漫无目的的生涯。没有男人,没有孩子的生涯。我以为我的日子,已经完结 了。我儿,请让我做一些比较好的梦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着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编排去洗衣场工作。 除了监仓的衣物外,外头医务卫生署,社会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属下机构, 也把衣物往这里送。 因为有人手。 大机头开动了。二十个人在开工。有些推车仔,有些负责打风机,蒸汽机。 那个自断右掌的姐妹,虽然她手腕处装嵌的铁爪,已运用得不错,但她不能 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单捧不上去,只好负责褶衣服。现在,她又在一个新来 的女犯面前,不断地喃喃自语:“其实我是不想这样的——” 她找到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又在展示无限的内疚。 各有各前尘,谁又想过这样,那样? 隔着铁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种灰,象从前一部希治阁电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记》?记不清楚了。有 一场戏,一个失意的女人,穿那种灰色衣服,在医院走廊走着,与墙壁溶为一体。 这令我感觉,整个的洗衣房,整座大榄监狱,,好象与灰色的天空混和,装得若 无其事。 但当有人随意问我:“明天天气不知会怎样?” 我大:“明天准会有太阳。” “但今天这么阴,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变得自信,肯定。 你们不知道了,那个瓶令我成为天文台。我天天看着它,诡异地,如果碎发 和老鼠沉下去,明天会天阴;如果它们浮升上来,明天一定会出太阳。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我完全清楚,这是我儿与我间最大的秘密了。 我们终于无法互相摆脱。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