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贫协得意地在窑里走来走去,他偷偷地打量着乔巧儿,感到这个女人如同阳 光一般,是她把窑洞照亮了。 我能不能挽留住她呢,叫她不要走了。这辈子,我能认识她,是个福气。要是 可以留住她,不叫她走了,哪怕往后只当个亲戚走一走,我给她当个老哥哥,那也 是一种人生的满足。他本想直截了当地把他的心思告诉给乔巧儿,可是话到了嘴边, 他又张不开口。 整个上午,老贫协始终陶醉在这突然降临的幸福之中,他竟然把该办的公务全 忘了。 这样,也就出事了。 “昨夜黑,老贫协拾了个婆姨。那女人扎眼得很,是个小妖精。”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仅片刻功夫,全村的社员都知道了。 那时候,时兴早请示和晚汇报。每天每天,早上和晚上,一队的社员们都要集 合起来,上忠字台前去,面向伟大领袖的画像,高举红宝书,齐声咏唱,敬祝心中 的红太阳万寿无疆。这个事儿,很神圣,是由老贫协来主持,天天雷打不动。因为 已经成为铁的规律,老贫协每天早起喂完了猪,他便早早地赶到忠字台前去,领导 大家完成这项政治任务。可是今天,社员们都集合齐了,单他缺席。大队长便派人 上他的窑里去看看,是不是病了?这一看,发现一个女人,马脚也就露出来了。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桃色新闻,社员们都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便七嘴八舌 地议论起他来: 老贫协不是思想红嘛,咋也偷着乱搞男女关系。他是个真马列,还是故意在人 前装马列。 这可是个作风问题,是个大问题。他是跟上资产阶级走啦,他腐化啦,他没有 资格领导咱们早请示和晚汇报。 嗨!老贫协也长个鸡巴。那玩艺儿,又不是个摆设,他想搞一搞,也是可以理 解的。 大队长是个媳妇迷,他听说老贫协的窑里有漂亮女人,心里忽腾就热了。他并 且在心里骂着:老贫协呀老贫协,你个狗日的,你就给我假革命吧!原来你也不是 一个什么好东西。他是嫉妒了。可表面上,当着广大贫下中农的面,他还要装出个 很革命的样子。他安排大家继续进行早请示,自己便单枪匹马,直奔猪圈而去。 在后沟村的地盘上,大队长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他比老贫协小几岁,也是个大 高个儿。他说话底气十足,目光炯炯有神,平时不是叉着腰,就是背着手,一看就 有魄力。他最喜欢穿红卫服,胸前佩戴纪念章。他曾经去大寨参观过,也经常上县 里开会,见过大世面。在后沟村,他掌管着一队二队和三队的全部土地和人口,权 力达到了顶级。他要是喜欢你,你就可以多吃多占。他要是讨厌了你,小鞋便穿得 你活不下去。在后沟村,无论是谁,都知道大队长是个跺一跺脚山摇地动的人物, 他就是真理的化身,没人敢碰。 大队长急着想去看看漂亮女人,他一路走得风风火火。老远,就看见他胸口上 的纪念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来到了猪圈,大队长一眼就瞥见了乔巧儿。这个无比美丽的女人,她正帮着老 贫协喂猪呢。 难怪说她扎眼得很,是个小妖精。细细观赏,这女人是溜肩膀,细腰身,高奶 子,肥胯骨。脸蛋儿特别耐人寻味,她是弯月眉,凤眼窝,高鼻梁,小口口。不笑 也像是在笑,实在迷死人。将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总是个鲜艳,永是个俊 俏。实在不敢多看,多一眼,就要神魂颠倒了。大队长全身的热血奔涌起来,这辈 子,他还没有见过这么可心的女人。 可他是个领导,还要装一装,必须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他故意不去理睬乔 巧儿,拉上老贫协,他俩要进窑里单独谈话去。 “昨夜黑,你都弄甚来?” 老贫协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大队长问的是什么。肯定,他是往那方面想了。老 贫协就理直气壮地告诉他: “昨夜黑我光明正大。” 大队长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一男一女,钻到一个被窝儿里,还能干出啥好事?” “我倒是想,可我没有那个命。天都明了,我起来喂猪,这才遇上了这女人。 她在圈里停着呢,我能弄个甚。” “耍花枪,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我向毛主席保证。” 大队长冷笑道: “是啥光荣事儿?你还敢把伟大领袖搬出来。” 老贫协知道这样洗清自己确实不妥。他急忙拍着胸脯,换了一种方式表白道: “大队长,我这一辈子,没有给组织上抹过黑。我当公家人的那阵子,年年是 劳模。我真的是天明了才看见这女人,我就和她拉了几句话,我向组织上保证。” 大队长根本不听他的。说道: “拉话?当然需要拉话。还不是你调戏她,她调戏你。你一个光棍儿,还能拉 出来个甚好话。” 老贫协慌了,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队长便笑着上炕,去摸一摸被窝儿。他将手伸进被子里,要检查一下,看看 有没有体温,看看是不是睡过。 他一边摸着,一边胸有成竹地说: “我是谁?走南闯北,你还想哄我。拉话,拉话,你拉得她心里火热,就和你 上炕。一男一女,钻到一个被窝儿里,你还能不耕地,不下上几场雨。” 分明没有这种事情,他说得比真的还形象。老贫协气得直跺脚。为了把无辜的 乔巧儿洗刷干净,他跟大队长翻脸道: “媳妇迷!请你注意影响。我不是你,和你不一样,见了女人就想上炕。” 两人都是村干部,都属于革命阵营里的人,政治上都过硬。到了关键时刻,他 们谁也不把谁放到眼里。 媳妇迷,这是在揭大队长的短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大队长就恼了, 他把最致命的问题提了出来: “老骚情!算你猛,敢耍笑我。你给我老老实实往外掏,这女人,是从哪里冒 出来的?她身上有没有三级证明?你不是勇嘛? 你这就给我往外掏。” 老贫协立刻傻眼了。 三级证明,这指的是生产小队、生产大队、人民公社这三家联合开出的一张介 绍信,上面盖有红印,它是农民外出的路条。那时候农民外出,事先必须预备好这 种路条,用它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否则,无论你走到哪里,没有这种三级证明,当 地就可以把你看成个黑家伙、将你当作坏人来对待,关你进拘留所,等人凑够一车 皮,拿枪押着,把你遣送回原籍。 不晓得乔巧儿身上有没有这种三级证明,老贫协还没有顾上问呢。 见老贫协变得迟迟疑疑的,说话不大胆儿了,大队长就断定,这女人是流窜出 来的。他便给老贫协来了个下马威: “没有弄清政治身份,你就和她上炕,你这是犯了大错误。你要是还想和她有 关系,对不起,我有权力处理你。贫协主席你不要当了,猪也不要喂了。从明天起, 你给我上山拦羊去。” 给老贫协定了性质,并且指明了前程,大队长便拂袖而去。一路上,他胸前的 那枚纪念章,仍旧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