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果欠的人还要客客气气的,还要不好意思地直说好话,他就发了脾气道: “我是把你婆姨给睡啦?你还给我认这个真。” 这样一骂,欠账的人就愉快地笑了,知道所欠的债务已被免去。人家高兴,他 也就跟上高兴。 老贫协就是这样一个人。 独步崖畔,老贫协思绪纷飞。他从未有过如此豁亮的心境,这阵子,看天,天 瓦蓝;看地,地生金;看人,人可爱;看景,景可亲;原来是心中有了爱情了。人 逢喜事精神爽,这话真可谓过硬。至于还当不当那个贫协主席了,忽然显得轻如鸿 毛了,他的全部的心情,都在乔巧儿身上了。 老贫协盼望着天快点黑下来,天黑下来,便可以上炕爱一爱了。他已经拿定了 主意,夜里搂上乔巧儿,要好好地跟她亲热。 夜幕刚刚降临,乔巧儿就把被窝儿铺好了。 老贫协兴冲冲地点亮了红罩子灯。这盏红灯,就是他扳道岔时用过的那盏铁路 信号灯。在这个新婚之夜,他要让窑洞亮堂起来,他要图个喜庆。况且两人说话时, 红灯照耀着,也是一种温情。 乔巧儿盘腿坐在炕上,外表很宁静,她等着男人过来爱她。 红罩子灯是一种血红色的光芒,血红照在乔巧儿身上,她的美升华了;虚虚实 实,朦朦胧胧,忽轻忽重,独有风韵;美丽而沉稳,她像是一位只可以仰望的女神。 老贫协胆怯了,啊,神神!她怎么越变越俊俏了?如此的亮丽,别说去跟她睡, 就是多看上一眼,心里也直打战战。 老贫协索性离她远远的,蹲到了地上,装上一袋旱烟,低着脑袋使劲儿地吸烟, 他不敢再多看乔巧儿一眼了。 既然答应了跟人家,乔巧儿就想自己主动。她温柔地道: “你过来吧,我是你的女人。看把你吓成啥样子了。” 老贫协的脸红了,更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还不如个女人勇敢。本来想过去,可 他还是找了个借口道: “不忙,不忙。终身大事,人一辈子就一回,草率不得。咱还是再拉拉话,把 话拉透,摆到明处,省得结了婚,你又后悔。” 话一说出口,他又觉得不妥当,因为是人家女方主动的。生怕乔巧儿误解了他, 他赶快又补充道: “我的岁数比你大,相貌也丑。我是怕你这朵鲜花,插到了我这堆牛粪上。” 人不英俊,年龄也大,配不上乔巧儿,这些都是真的。连这些都为她考虑到了, 乔巧儿心里就涌出了一股暖流。英俊的男人她遇到过,可因为她是富农成份,人家 只敢深深地爱她,却不能和她结婚。也有不在乎成份的男人,可那只是想占她的便 宜。只有老贫协才称得上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人,他不乘人之危,他事事都为她 考虑。他出身好,他是革命阵营里的红人,有身份,而他在乔巧儿面前却把自己看 得很低。这样的男人,乔巧儿愿意跟他过。 洞房之夜,再一次看清楚了老贫协有一颗善良的心,乔巧儿眼里就有了泪花, 她也把自己看得很低。跟他道: “你就当我长得丑!你配我。其实我不算好看,是你抬举我。” 分明人长得好,却说自己长得不好。往往是,无论多么丑陋的女人,总认为自 己才是天下最美的那一个。 乔巧儿把话说到了这一步,老贫协也就没有了顾虑。那就上炕吧,他是真的坚 持不下去了。 “我洗洗。”他说。 洗洗,也就是洗一洗。但不是洗澡,老贫协准备洗个脚。 他到底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他知道讲卫生。他当公家人的时候,虽然不是天 天洗脚,可他每逢遇到大场面,比如开会去,听报告去,当了劳模上台领奖状去, 他都要把脚洗一洗。洗干净了脚,他还要换上一双干净袜子,这才出发。他认为脚 干净了,全身就干净了。这是他的理论。凡是遇上重大事件,老贫协肯定要把他的 脚洗一洗,这样才可以展示出来,自己是个相当认真的人。对待重大事件,他有一 份庄严的心情。 结婚成家,从此再不单身了,他要和一个心爱的女人走完人生的旅途,这要比 开会、领奖重要得多。老贫协不仅是要洗一洗,水还得烫,脚还得多泡,他要让全 身的血脉都打通了,他准备又干净又活泼地上炕。 烧了一大盆热水,两只脚放进去,他来回地搓着。蒸气升腾,弥漫开来,窑里 像是飘起了一层薄薄的烟岚。 乔巧儿格外深情地望着老贫协,她发现这个男人并不粗俗,他还知道洗一洗。 年龄虽然是大了些,可他身体好,大鼻子方嘴,很是性感。尤其他是个大高个儿, 头上扎着白羊肚儿,身上披着老羊皮筒子,像是一个从荒原上走来的西部剽悍的拓 荒者,十分地酷。乔巧儿默默地看着他,欣赏着他的美,心就动了起来。她想靠近 他,想上去依偎着他,这时已经不是为了生存,她是爱上这个男人了。 老贫协用一只脚搓着另一只脚,这样搓搓、泡泡,再搓搓、又泡泡,他没有停 下来的意思。 乔巧儿看得着急了,她忽腾跳下炕来,走到老贫协跟前,蹲下,拉住他的手说 :“看你笨的,也不知道动手。来,我帮你洗。” 老贫协不好意思,四十多岁的人了,从来没有女人碰过他的脚。叫女人给自己 洗脚,这好像是在作孽。他便紧紧张张地拒绝道: “使不得!叫你给我洗,折我的寿。” 乔巧儿一把摁住了他的脚,说道: “要折寿,折我的。” 乔巧儿是死心塌地了,她要跟老贫协过一辈子。 “我还是要说使不得。” “我就要给你洗。” “皇上才可以享这种福。” “我偏不伺候皇上。” 这样说着,乔巧儿就踉跄地掉进了老贫协的怀抱里。只这瞬间,她就闻到了男 人身上令人兴奋的体味,于是像鹿一样温顺,依偎着老贫协,她用脸去蹭他的胸膛。 老贫协把乔巧儿搂在怀里,去亲她,抚摸她,他想和她做爱。乔巧儿让他亲着, 抚摸着,也想和他做爱。 两个人搂到了一起,他们还都是头一回尝试这种拥抱。动作显得有点笨,不时 髦,可内心的感受和谁都一样,美得像是过了电。他们就越搂越紧,掰都掰不开了。 男人女人这样的拥抱,老贫协见得多了。他当公家人的时候,他上班就在扳道 房,而扳道房周围的铁路沿线是清一色的玉米地。城里的青年没有地方谈恋爱,只 能带着情人去钻玉米地。每当他扳完道岔,送走了火车,只要听见玉米地里有响声, 他就要趟进去,搜索。并且对着那正在亲嘴儿的情侣喊起来: “大胆!赶快给我走开。年轻轻的不学好,庄稼都叫你们踩坏了。国家受损失, 由谁来包赔。” 今夜,怀里拥抱着乔巧儿,老贫协这才体会到,那时候他去影响一对恋人,去 轰人家走,那可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当时,人家真该上来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