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这时,旁边的大青骡子,忽然发出了一声哀鸣。它在雪地上找草吃,它没有找 到,它感到苍凉,它是饿坏了。牲口也有饿的时候。 钱串串望了一眼大青骡子,他十分同情地跟乔巧儿说: “咱过年,不能忘了它,它也是条命啊。” 一边说着,钱串串就拿起了雪宴上的一块年糕,他去喂饥饿的大青骡子。 牲口通人性,大青骡子知道那不是干粮,它没有吃。但它却领情,因为这是主 人在关心它。为了表达谢意,大青骡子用身体使劲儿往钱串串的身上靠,脑袋直往 钱串串的怀里钻,亲得很,它还落泪了。 公社的街道上,此刻冷不丁地响起了一阵鞭炮声,鞭炮轰轰隆隆的,跟打仗似 的。这是干部们在过年。干部们有工资,有肉票儿,赶上过春节,他们家家有吃有 喝有炮放。他们并且相互比富,你放二百头的,我得放五百头的。家家放得火光冲 天,你想压倒我,我想叫你服气,年初一,得放好几回炮。家家在比赛,是要比一 比,看谁行,因此把个鞭炮放得比大炮还响。 山沟儿里的牲口,常年深居简出,大青骡子从未听过火炮声。猛然听到这种大 动静,它害怕,它惊了。 牲口一旦惊了,它就跟火车脱轨差不了多少,完全失去了控制。大青骡子像是 疯了一样,在雪原上狂奔,它跑起来,它嘶鸣着,它的蹄子踏得积雪四处飞溅。 真是不巧,钱串串去喂大青骡子时,他是一手托着年糕,另一只手拉着大牲口 的缰绳。牲口这一惊,他来不及撒手,手腕子就被牲口的缰绳勒死了。大青骡子拖 着他,一路狂奔,一路嘶鸣,他瘦弱的身体,在雪地上不停地打着滚儿,翻着跟头 儿。 乔巧儿顿时吓懵了。但她束手无措,她只是哭,她拼命追赶着大青骡子,向着 钱串串喊道: “快放开它!你快放开它!” 乔巧儿一边喊着,一边在雪地上撵着。她撵远去的大青骡子,撵他的丈夫钱串 串。 哪里还能放得开,钱串串的整个手臂,被牲口的缰绳越拽越紧,并且打了死结。 要想逃活命,他除非将手臂砍断。大青骡子不光是拖着钱串串在跑,它并且用蹄子 踩踏他的身体。死是死定了。 乔巧儿一心想救下钱串串的命,她始终追赶着大青骡子。她是要追上它,降服 它,救出自己的亲人。 雪地上,跌倒了,她哭着站起来,还在撵。 可她追不上大青骡子,撵不上她的亲人,眼看着大青骡子越跑越远了。无疑, 钱串串瞬间就要离开她了。心里悲苦到了顶点,她在雪地上爬着,吃力地往前挪着, 满脸的泪,满身的雪。乔巧儿就伸出手臂,劈开了嗓子,朝着远去的大青骡子和钱 串串喊起来: “我还活着! 你不能死! ” 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对亲人充满恋情的漂亮女人从心灵深处呐喊出来的声 音。高原和山山峁峁,听见了她的话。漫天的雪花,把她的声音带走了。 钱串串或许听到了他的亲亲最后嘱咐他的这句话,可他还是被大青骡子拖死了。 生命只有一次,好好活着,这本来就是每个人的权利。在公社卫生院里,乔巧 儿一直跪着不起来,她哀求医生一定要救回钱串串的命。她不死心。 大队长闻讯赶到的时候,他跟卫生院谈的也是如何抢救钱串串,他说不管付出 什么代价,也要把钱串串的生命保住。然而医院不能起死回生,钱串串已经命归黄 泉了。 “都是我的错。”大队长哭了。 乔巧儿浑身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她还是直往太平间里冲,她要再看一眼钱 串串。 大队长担心她过度悲痛,精神崩溃,就抱住她,不叫她进去。乔巧儿却不肯, 说啥她也要进去,她是不相信,刚才还唱着歌的钱串串转眼之间会离开了她。 大队长只好跟着乔巧儿一块儿进了太平间。钱串串躺在那里,像是熟睡着,眼 睛里的泪水,已经结成了冰。 乔巧儿贴到他的脸上,哭着,喊着他道: “串串,是我。你醒醒,串串。” 大队长也难过得不行,同样是泪流满面地喊叫着道: “钱串串,我来了,你的婆姨也来了,都在你跟前。你就睁开眼,再看上一看。” 钱串串是永远不能睁开眼睛了。 乔巧儿就哭着,去亲他,亲他的脸,吻他的眼睛;那眼睛上的冰,融化了,变 成泪水淌了下来。 大队长叫乔巧儿节哀。大队长扶上乔巧儿走出了卫生院。乔巧儿几乎是瘫到了 他怀里,她哭着,央求大队长说: “你一定要把他的后事安排好。” 大队长再次拍了胸脯,非常权威地道: “钱串串属于烈士。因为,活儿是我派的,钱串串的死,应该算是因公牺牲的。 抬埋他,这回必须按烈士对待。” 大队长的决定,显然十分英明。钱串串这个苦孩子,死得那么惨,乡亲们都掉 了泪。因此钱串串的葬礼,规格相当高。 下葬的那天,大队长脱下自己的那件八成新的绿军装,他亲自给钱串串穿到了 身上。身穿国防绿,胸前还带上了大红花,腰间还给系上了武装带,分头梳得整整 齐齐,钱串串静卧在棺木里,俨然是一副响当当的烈士遗容。 大队长非常有魄力,下葬的时候,他还弄来了几杆快枪,在墓前,朝着天空放, 鸣枪十二响。 钱串串的葬礼上,有礼炮,太庄重了,跟个国葬差不多。这种高规格的葬礼, 在后沟村,别人想都不敢想。 埋了钱串串,乔巧儿的身体一下就垮了。她一连几天水米不进,也不说话,她 病得不能下炕了。 大队长马不停蹄地请来了医生,给乔巧儿号脉,给她开药。大队长还亲自给乔 巧儿熬药,喂药。直到乔巧儿恢复过来可以下炕了,他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没有过完正月十五,年还没有结束。十五仍是一个节,正月十五闹花灯。十五 这天,大队长叫他的婆姨包饺子,他说要给乔巧儿送过去。十五还兴吃饺子。可家 里的白面不多了,婆姨不愿意包,两人就吵起来。婆姨十分生气地道: “你把那个狐狸精当佛敬,还要搭上我。我不伺候狐狸精,你看她好,你去跟 她过吧。” 没有人敢这样跟大队长理论,尤其是自己的婆姨,平时对他百依百顺。大队长 一下子恼了: “狐狸精比你强,她漂亮,我喜欢她。今天你敢不把饺子包上,我就拿棍子揍 你,咱还得离婚。” 提到离婚,婆姨害怕了,后沟村的第一夫人是个啥身份!与其逼得丈夫休妻, 还不如忍气吞声伺候一回狐狸精。这顿饺子就是这样包上了。婆姨不但包了饺子, 煮好以后,盛到碗里,放到篮篮里,她还给狐狸精砸上了蒜水儿。 其实,这顿饺子宴,完全是一种喜庆活动的点缀,因为大队长煞费苦心,他又 给乔巧儿安排了一个顶好的归宿。他觉得好事应该有好饭陪着,乔巧儿一边听他说 好事儿,一边吃着好饭,这才有气氛,才叫个完美。 大队长把饺子和蒜水儿都带上,然后哼着情歌,踏着矫健的步伐,心里飘荡着 春风,他兴冲冲地来到了钱串串的小院里。 钱串串虽已故去,可乔巧儿属于死者惟一的亲人,她依然住在钱串串的小院里。 这种人道关怀和决策,当然还是来自于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