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锅里的蒸气升腾着,散开来,似一团雾,笼罩着乔巧儿红润的脸。当她站起身 来,去案板上切菜时,她那柔软的腰,随着臀部的摆动,有节奏地扭了两下,就把 风姿展示了出来。其实,她才是个最有韵味儿的女人。 “小白一定长得好吧?”乔巧儿温柔地说。 “不是好,是真好。”老红军依然嘿嘿笑着说。 “你也不差,你有眼光。” “是我配不上人家,我是个土包子,人家是洋学生。” “可你的心不土呀。” “我的心不土?” 乔巧儿肯定地点点头。老红军的眼里就有了泪光。 那时候,在寂静的树林里,土包子拉着洋学生的手,两人拥抱着,热吻着,他 们说着海誓山盟的话。小白有激情,她贴着他的耳朵唱酸曲儿,说做爱的话,说她 是他的,是永远属于他。他们没有机会透透彻彻地爱一回,却都渴望着那种时刻, 他们渴望着大地能够是一张做爱的床。 乔巧儿对他的赞美,使老红军的力量倍增。同时,他也激动地洒下了热泪,就 道: “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我到现在还活着,我是心里有小白,我是硬撑着自己 呢。” 倾诉是开心的钥匙,父女二人肝胆相照,互相有说不完的话,这种岁月真好。 接下来的日子,乔巧儿陪着这位因爱而受到摧残的老人,在悠闲的倾诉与交谈 中消磨着一种和谐而愉快的时光,温爱的氛围便弥漫在了他们的小院里。直到有天 大队长的突然到来,他并且带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好消息,而就是这个好消息,一 下子卷走了老红军的全部欢乐,也击垮了他的身体。 大队长是火烧火燎地赶了过来,说话时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革命,喜鹊登枝啦!” 喜鹊登上枝头,这是意味着云雾已经散去,红日喷薄而出。这个意想不到的好 消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原来是北京来了外调的人,要为老红军的冤案平反昭雪。 大队长说,来的是两位解放军同志,人在公社,约他见面了。解放军说当年那个团 长现在是个大首长了,他已被打倒,成为黑帮。交代问题时,他说出了当年在延安 他枪打警卫员小牛同志的那段真实内幕。因为是个丑闻,黑帮的老婆已经畏罪自杀 了。组织上这次派人来,是来给老红军落实政策,只要老红军点一下头,他就可以 翻案了。 文革当中,任何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人想不到自己怎么会上了天堂, 有人想不到自己为啥下了地狱。无论怎么想不到,老红军总算是苦尽甘来、他该插 上翅膀上天了。 大队长说完这个捷报,乐得心都快要蹦了出来。他要求老红军必须得请客,若 不请一请,不放一放炮,不喝倒几个人,他是决不答应的。他说老红军的平反昭雪, 这是文化大革命在后沟村的一个胜利成果,必须庆祝。 “钱由大队报销。”大队长说得很干脆。 感到不够尽兴,他又补充道: “厨子我来安排,咱要大操大办。” 这当然是一声春雷,可老红军却哗哗地流泪。他反复地说: “事情不该是这样啊。” 看老红军伤心起来,大队长知道他是心肠太软。便强硬地道: “事情就该是这样。是他向咱开的枪。” 老红军身上穿着八路军的灰制服,他觉得自己仍旧是一名战士。他挥洒着泪水, 教导起大队长来: “你是不懂,军人解决问题,就得拿枪来说话。你没有当过兵,是温室里的花, 你咋能理解军人呢。” 向来吐口唾沫砸个坑儿的大队长,居然被老红军看软了,说成了一个熊包。他 本想粗鲁一下,可是看见旁边有乔巧儿,他只好作罢。领导就要有个领导的样子, 大队长便压着火,耐着性子,依然很贴心地说服着老红军: “老革命,不管咋说,给咱平了反,恢复了名誉,这总是个好事情。我看你是 烧包!” “烧包?我看这是个坏事情。”老红军挥挥手,他让大队长走。 “团长落难了,小白自杀了,这家人完了,你还说是个好事情。” 说出这番话,老红军就心痛地哭起来。 大队长想走他却没有走,本是前来报喜,结果却成了报丧。他很想拔到政治的 高度阐述一下老红军这次平反的重要性,可他发现乔巧儿看着他,乔巧儿的眼里同 样是溢满了泪水,他的心就猛一揪。 真是不好办,他只好一跺脚,蹲到一边,抱住头,生闷气。他是感到太遗憾了,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不能为老红军恢复名誉,那将比他自己的事情遭到打击还痛苦。 老红军果然拒绝了给他平反,他说团长从未向他开过枪,首长给他的只有爱。 前来外调的解放军,也只好很遗憾地回北京了。 社员们知道了这件事,都竖起了大拇指:人家老红军,不干落井下石的事情。 人家就是个老革命,人家义气得很。 事情过后,接连好几天,社员们褒奖老红军的声音还没有平息下来,这位革命 老人却大病了一场。 老红军不能下炕了,他躺着,可他依然说着铿锵有力的话: “种甚,收甚。人不能去害人,哪怕是说过一句害人的话,也会在这世上留下 痕迹。天理不容啊!” 乔巧儿伺候着他的起居,他那闪烁着人生哲理的思想火光,像火焰,燃烧在乔 巧儿的心里。 “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你硬要,就得受折磨。”老红军敲打着自己。 “小白虽然死了,死了她也是团长的婆姨。日后,我不能再想人家了,我要还 想她,我就对不起落难的团长了。”老红军这才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该说的都说了,他仿佛是走出了阴暗,沐浴着光明,人爽朗了。可他那忧伤的 泪水却在流淌,这分明是老英雄在情场上打了败仗,实在撑不住了,他紧紧缩着自 己的身体,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了。 乔巧儿害怕老红军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想上前安慰他。可她却不知道如何 去安慰。她喜欢这位父亲,他是个有道德的人,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个不 自私的人,算是一个响当当的男人。乔巧儿这样想着就上了炕,坐下,抱住老红军, 让他靠到她的怀里。她带着一种做女儿的责任,为老红军擦掉泪水,让他依靠着她, 并且用滚烫的脸贴住他的额头。 像是婴儿得到了奶水,老红军精神一下振奋了起来。他攥住乔巧儿的手,如同 肩上卸下了一座山,他美得不能再美地道: “刚才,我是一只脚踏在阳世,一只脚踩在阴间。现在,我又回到窑里来了, 活了,死不了啦!” “这下我就放心了。”乔巧儿很舒心地说。 他还撒了一个娇: “你多抱我一会儿。” 乔巧儿就继续抱着他,但她角色很复杂,她感到这时候她像是女儿抱着自己的 父亲,又像是一位母亲抱着自己的儿子,还像个妻子抱住了自己的丈夫。思绪很乱, 角色确实很复杂,但无论怎么说,她心里涌出的都是一股难言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