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就要走了,乔巧儿最后看了一眼她住过的这个小院和窑洞,居然依依不舍起来。 她觉得心里像是还有事,她想起了大队长。大队长说今晚要过来,他过来,是来爱 她。要不要等他呢?大队长确实是个敢打敢杀并且重感情的头号硬男人!从她踏进 后沟村的那天起,她就认识了他。他曾给她带来过不幸,但更多的是关怀。他想和 她骑马挎枪,可他尊重她,一直是耐心地等待着她愿意。现在要和大队长不辞而别 了,乔巧儿心里忽然涌上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情来,很难过,又有些眷恋着他。于 是朝他居住的方向,她含着泪道: “大队长,我谢谢你。大队长,是我对不起你。” 乔巧儿希望她和大队长之间能够产生一种独特的心灵感应,此刻她的感谢和道 歉,在这个清冷的夜晚,万籁俱寂,大队长已经听到了。这就算正式告别了。 离开了老红军居住的三队,乔巧儿要去二队看一看歌王钱串串。三队到二队, 只有几里地。这点路程,走起来并不费啥事儿,可乔巧儿拖着两条疲惫的腿,走得 却非常吃力。 到了二队,天已很黑,村里很安静,家家都关门睡觉了。二队的乡亲们谁也不 可能想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寒风瑟瑟,钱串串的婆姨回来了。 站在曾经生活过的小院里,乔巧儿有一种幸福感。这里曾经也是她的家,在这 里,一位歌王伴陪过她。她深情地看了一眼这个小院,往事如烟,居然发现,不远 处,窑洞前,钱串串正迎接她呢。她就喊他,原来不是钱串串,是个幻觉,眼睛跟 着就湿润了。 歌王虽已死去,他的窑门却没有落锁。这里依然很温馨,像是一户有人住、还 有光景的人家。 乔巧儿推开了门,走进去,窑里一团漆黑。她在黑暗中划亮了火柴,点上那盏 熟悉的煤油灯。窑洞亮了,被桔红色的光芒照着,窑里一切如故,亲切的感觉也扑 面而来。 那盏油灯是怎么回事儿呢,火苗总是一跳一跳地,特别引人注目,很有灵性。 乔巧儿知道这是钱串串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他是来陪她的。于是她努了努嘴,很 俏皮地跟火苗接了个吻。 “串串,是我回来了。”乔巧儿哭了,“我是想你了,我想回来看看你。” 窑里这时刮进来一阵风,轻轻拂弄着乔巧儿的脸。风很温暖,感觉像是钱串串 的手。 窑里的尘土已经很厚,乔巧儿把这个家的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遍。当整理到炕 头时,她百般地温柔,把她的第二节头发放到了钱串串的枕边。然后她关好了门, 来到院子里,该走了,她却舍不得走,她不想离开这个家。 她迫使自己离开这里,可是刚往前挪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含泪看着这个家。 她和钱串串,在这里苦过、乐过、共同拥有过一段难忘的生活。这里有她珍贵的记 忆,忘不掉啊!她是依恋着这里,她不想离开这个家,于是她给小院下跪了。 “我真不想走啊,你唱的歌儿,我还没有听够呢。可你不能唱了,我也听不见 了,我是多想听你唱歌儿啊。” 乔巧儿孤独地跪在小院,泪水直往下淌。她默默地说着,她是把自己的心交给 了钱串串。 二队到一队,也是几里地。乔巧儿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他便是第一生产队的 老贫协。 乔巧儿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往一队赶过去。到了村口,远远进入视野的,是她 熟悉的那个猪圈。夜色中,猪圈影影绰绰的,显得不是很清晰,可她认得它。她第 一脚踏进后沟村时,人就睡在那里。半夜她被冻醒,是那几头通了人性的猪围绕着 她,给了她温暖和感情,她一直想念着它们。 乔巧儿心里别提有多亲切,她急忙赶到猪圈前边,她想立刻看见它们,想摸摸 它们,想跟它们说说话。然而,到了圈里,她的心却凉透了,猪圈已经坍塌,那几 头猪也无影无踪了,眼前是一种家破人亡的景象。怎么会是这样呢,你们都到哪里 去了呀?乔巧儿是把它们当成了朋友,是来和它们相聚,她的希望却破灭了。 老贫协的窑洞里,那盏熟悉的信号灯已经点不着了。窑里很黑,乔巧儿只好把 门敞开,借着院里的雪光,她把这个家又干干净净地整理了一遍。她一边整理着, 一边想着往事。当她整理到炕头时,她就把她的第三节头发拿了出来,搁到了老贫 协的枕边。 做完了这一切,该离开这个家了,她忽然想再去看一眼锅台上那口炖过羊肉的 大铁锅。铁锅是冰冷的,她曾经亲手用它炖过老贫协为她赊回来的羊肉。当她摸着 那口锅时,仿佛又闻到了羊肉的香味,心里猛一酸,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淌。 “老贫协,是我回来了。”乔巧儿哭着道,“我要走了,这回我走得远。我想 回来看看你,再看看这个家。” 乔巧儿喜欢这个家,在这个家里,时间虽然很短,只是一夜、两夜,属于悠悠 岁月的一瞬间,而这里留给她的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个家多么贫穷,可这里讲 义气。老贫协讲义气,他喂的猪也讲义气,正是有了这种义气,乔巧儿在绝望中才 没有死去。义气这两个字,太沉重,许多人做不到。那么人的义气,是不是一种境 界呢?精神在云端,自私的人够不着、上不去,老贫协却站在那里。 乔巧儿流着伤心的泪水,她环顾了一眼老贫协的这个小院,四周一片清冷,院 里寒风呼啸,该活着的都没有活下来。这都是因为什么呢?生活怎样才能变得美好 呢?然而无论怎样,乔巧儿还是应该感谢这个家,她就再一次跪了下来,深深地亲 吻这个小院。 “老贫协,我把门给你关好了。” 乔巧儿一边吻着小院,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心里总是觉得,老贫协好像还活着。 冬天里的太阳,很稀罕,很暖人,很令生灵求之不得。 乔巧儿了结了所有的牵挂,这时已是半夜,她没有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 人就匆匆地离开了后沟村。 一路上,乔巧儿再也没有掉泪,泪往心里流,像甘泉,湿润着, 心飘在了翠绿的水上。 透过爽朗的夜色,乔巧儿望着那一架架山,上面的积雪还没有消融。人要离开 这里了,再不回来了,在她的眼里,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这里丑也是美,恶也是美, 穷也是美,荒凉也是美。 田野上,庄稼的嫩芽被雪覆盖着,晚风吹过来,浓浓淡淡、飘飘洒洒,大地散 发出了泥土和青苗的芳香。她爱这片朴实的田野,土地令她心醉,她的生命,一刻 也没有和这土地分开过。现在要和土地别离,她舍不得,眼睛里顿时又溢满了泪水。 月亮在天上,光华在地上。月光轻柔地照耀着田野,使得万物温柔似水,人间 有了绵绵不绝的相思之情。 天地之间,人人都是匆匆过客,哪里才是家?田园是家,小院是家,锅台是家, 炕头是家;其实都不是,只有爱是永恒的。 翻过一架山,就可以看到黄河了,乔巧儿知道那条大河是从她的家乡流过来的, 深夜里,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河水拍打着船帮。 这个冬天,黄河奇迹般地没有封冻,而是舒展地流淌着。远远听去,那声音宽 广、亲切、有魅力,像是母亲召唤着儿女。 乔巧儿带着一身月光,向着黄河走去。她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她要去很 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