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逃 半夜三点左右,我还是醒来。醒来不是因为惯 性,而是听到“枪声”,先是一响,然后两响, 最后是鞭炮般的扫射。忽然间,寝室的铁门大 开,值星官带着全体官兵,全副武装冲了进来。 专心听完母亲讲述的故事,我不但对故事的真实性不加怀疑,甚至还边听边在 记忆的银幕上,重现幼时“失踪”在黑暗的床底,最后靠自己爬出的每一个画面。 聆听时,我是完全沉默的,我想只有彻底的沉默,才能让自己重拾赤子之心,让摇 篮的歌声溢满全身。 望着父母离去的身影,我赫然发现,原本长得一身肌肉,年轻时在矿坑被炸断 左掌,仍能用右手抱着横流的肚肠夺命而出的父亲,还有常将自己比为母牛,吃的 草很少,却十分耐磨的母亲,如今,走在夕阳下,竟都已显出老态。尤其是父亲, 过度萎缩的胸肌,已透露出矿工职业病“沙肺”的警讯。目送他们离去,我什么话 也没说,只在心里暗自许诺:“是的!爬得进,就爬得出,我会努力爬出去找你们 的!” 回新收队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阿铁非要等到第八周之后才给我“东西”? 他是不是早已算准了第八周的最后一天,母亲会来和我会面?这个家伙!这个从小 到大一直在寻找母亲的家伙!他明明就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他是帮我算准了第九 周是雾最浓的时候呢! 翌日,也就是第九周的星期一早晨,我终于在大队周会时再见到阿铁。一见面 我便冷冷地告诉他:“‘东西’不必了!” 他只是淡淡点个头,问了一句:“你妈还好吗?”我将头偏向东山的太阳: “很好!” 他也仰起头不再说什么,脸部的表情,和迅速游走于西天的白云一样,显得诡 异而多变。我感觉有点不安,便转过头来对他说:“过几天,到队上来找我吧!” 他对着西山的云朵点点头。 后八周正式开始,新收队的工作内容也有了一些变化。 从大队部回来,我们仍旧整队,整队后扛起工具,但走到柏油路时,我们听到 的口令并非“向左——转”,而是“向右——转”。随中队值星官走下柏油路,到 了谷底,路又开始上升,直到看见台地。台地右边是高高的铁丝网,网上还勾着雪 花也似的浓雾。左边斜坡底下是大部队操场的一隅,但在雾的笼罩下,看起来深不 可测。 “七点了,还有这样的浓雾!”我心想,“要是阿铁早几天把‘东西’送来, 此刻的我,会在哪里呢?” 到了“工地”,面对同样“人工”的山丘,我以为还是将泥土从山上挑下,再 挑上去的老套,没想到值星官耍的竟是“愚公移山”的把戏,也就是把整座山往内 移动五十公尺,再将它移回原地。我估计这个“工程”又要耗去我们八周的生命。 尽管如此,和前八周相较,“愚公移山”反而显得不那么无聊。如此正面的感 受,并非单纯由于前后八周的差异,而是掺杂心情变化的结果。首先,“愚公移山” 动的土较为全面,象征着活动范围的扩大。其次,通信和会面也已开放,意味着我 已度过磨难岁月的高峰。更重要的是,我已决定遵照母亲的暗示,靠自己光明正大 地爬出去,不再鬼鬼祟祟等待阿铁的钢锯。何况,我“杀人未遂”的官司早已定谳, 说不定法院很快就会来“要人”。心情一下子好转,做起工来也就不觉得是在“劳 动”。看着夕阳从远山的边际掉落,挑着重担的胸肌,迎着晚风,每一块都感到 “运动”时的舒畅。 晚上就寝时,我决定重新调回生理时钟,也就是半夜三点不再醒来,尽管自上 周起,雾的长舌已夜夜舔弄着我的脚心。我在吃一口冰的时间内睡去,脉搏和心脏 都跳跃着幸福。 我要用后八周补回前八周虚掷的睡眠。然而,半夜三点左右,我还是醒来。醒 来不是因为惯性,而是听到“枪声”,先是一响,然后两响,最后是鞭炮般的扫射。 忽然间,寝室的铁门大开,值星官带着全体官兵,全副武装冲了进来,喝令新收队 员起床着装。点名之后,确定无误,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命所有队员在寝室走廊 “打坐”。 掀开厚重的眼皮,我发现寝室上下铺每一扇铁窗都已隐去,“雾”已将每一张 草席吞噬了大半,这是脱逃最佳的时机。我懒得去猜“到底是谁”,只告诉自己: “反正不是我,也不是阿铁就对了!”合起眼皮,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坐着睡去。 天亮时,我才听说:“是阿铁脱逃!”我震撼得早餐只吃半个馒头,喝一碗豆 浆便草草结束。为什么不是我,反而是他呢?! 在上工的路上,我不停地想着:“他不是说好要帮助我脱逃的吗?怎会变成是 他呢?”走着走着,我先是想起昨日他那诡异的表情,然后想起第一天在新收队见 到他,便坦白对他说:“我要脱逃!”我想起“雾”,想起“钢锯”,想起“第八 周过后”,想起“地图”。我开始暗暗自责起来:都是我! 是我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张可行的脱逃蓝图。而他为了让我冷静,为了让我三思, 便刻意将送‘东西’的日期安排在我和母亲会面之后。结果,我取消了脱逃计划, 他却反而觉得这么完美的计划弃之可惜。 “阿铁啊!阿铁!”我举起十字镐,每掘一下泥土,便为他祷告一次,“愿你 一路平安无事!愿你顺利登上开往美国的船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母亲,你应该也 不例外。” 阿铁脱逃了,逃得一干二净,没有连累任何人,而我也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 从此再也不去想脱逃的事情。之后,我最常挂在心上,也常向队友请益,而他们也 很感兴趣的事是,在我管训之前,就已判刑确定的杀人未遂罪,法院到底会不会来 “借提”?何时“借提”?执刑完毕还要不要“归还” 管训队? 关于第一个问题,几乎众口一致地说:“会!一定会来‘借提’。”因为只有 监狱才有施刑的正当性,而管训队对流氓的监禁,在法律上,只能算是“私刑”。 这样的说法,令我颇为宽慰,当局以“流氓”名义对我重复施刑,虽然令我愤愤不 平,却也相对减轻了我“罪的感觉”。 关于第二个问题,大家的答案也相当一致:“‘借提’应该会很快,不过,总 得等新收队的磨练结束之后,否则岂非便宜了你这尾‘鲈鳗’?”这样的分析也十 分合理,因为它合乎“监狱是明媒,管训队是偷娶”的逻辑。另外,若司法单位对 管训队没有偏爱,那又何必偷娶?因此,“借提”日期极可能被拖到十六周的魔鬼 训练之后。尽管如此,我还是巴望着早日离开这个“地狱”。 至于第三个问题,不仅众说纷纭;而且只要有人说了,便会立刻引起激辩。有 一次在工地,我又聊起这个话题,造成两个队员边挑土边争得面红耳赤。一个理直 气壮地说:“杀人未遂判刑五年,如果在监狱获得‘假释’,你知道什么叫假释? 就是悔改有据的意思,既然认定他悔改有据,还有什么理由再将他送回来管训?” 另一个也不甘示弱:“拜托! 谁跟你讲什么‘假释’?讲什么悔改有据?别忘了这是‘借提’,‘借提’你 不知道意思?‘有借有还’的道理你不懂? 不要再说什么‘大老婆’和‘小老婆’的关系,即使是‘大老婆’向‘小老婆 ’借东西,用完也是要还的。“听完,我觉得前者说的有理,后者说的也是实情。 不管怎么说,在后八周的日子里,除了白天装做”愚公“,早晚扮演”蒋公“,我 是以挑起这三个话题自遣娱人的。 “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尤其配上“星期五”,但他们却以一组变形的数 字为我带来好运的开始。 第十三周的星期五,我在工地,一如往常边挑土边数着担数。我习惯每挑二十 担便换肩,这是一般队员做不到的,因为他们无法用左肩挑土。这就是为什么我能 把“劳动”当成“运动”,而他们却苦不堪言的道理。那天上午,当我挑到第十三 担,还来不及从右肩换到左肩时,“借提”的公文来了。我当下的感觉是:“地狱 的日子终于结束了,监狱就是我的天堂。我得救了!” 忘了把肩上的重担卸下,我用扁担和右肩的接触点做轴心,将整个身体像打陀 螺般在原地旋转,转到第十三圈,才慢慢晕坐在地上。 这时,睡在我下铺那位年长者大踏步走了过来,扶着我的肩膀说:“你这是干 什么?赶快起来!领了公文去办交接才是正事。快起来啊!你以为你获得自由啦? 此去是要去服刑的,五年后不要再回来,知道吗?”说完,所有队友肩上的扁担、 卫兵手中的木棍、正规军怀里的枪、值星官斜挂的红肩带,还有整座被移来移去的 山,都笑了。 在笑声中,我脱去被戏称为“三等兵”的黑色“军服”,交回S 腰带,两个卫 兵一左一右锵锵地敲掉我的脚镣。看着戴在脚上整整一百天,如今却躺在地上的脚 镣,我有一种莫名的不舍,更有一股冲动想将它一把抓起,像抛落花一般掷碎在天 空。 望着即将离别的管训队,我先是挥手,然后又告诉自己不要挥手!先是说“再 见!”,最后又提醒自己不要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