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补校 上百位杀人越货的“学生”,后面逐年还会 有“新生”入学,啸聚在“学生队”,“宏 德补校”不是江湖的缩影是什么?江湖有江 湖的规矩,大家虽已具备“学生”身份,彼 此也有“同学”之谊,然而,一遇纷争,还 是校规放两旁,江湖规矩摆中间。 “宏德补校”位于台北监狱西北角,从第一工场起算,是最后一栋建筑物。从 规划的角度看,是取其清静、独立的意思。加上右侧衔接监狱礼堂,方便教学与演 讲活动的整合。 补校和工场一样,是横排建筑物,不同的是,它有两层。中间被楼梯隔开,左 边是初中部,右边是高商部。一个年级各收一班,我念高一。建筑物前面是横长的 绿地,绿地上有两个圆形的天体浴池。 天体浴是“学生队”的特色之一。待过工场的同学都知道,一般工场的卫浴设 备是在室内,紧贴着内墙,左边是横排自来水槽,右边是蹲式厕所。洗浴时,人犯 站成长长的横排,加上光线暗淡,很难看清楚彼此身上的刺青。我在第一工场待了 两个多月,才统计出刺青人犯比率不过百分之十。 但在“学生队”,“天体浴”让人一目了然,初中部刺青的几达百分之百,高 商部也有百分之九十。 刺青的数据显示,到这里“就读”的“学生”动机并不单纯。监狱规定四十岁 以下的囚犯都可以来就读,并未规定身上没有刺青的不准入学。但不刺青的不来, 刺青的都来了。 据我所知,有两种人最迫切想来“学生队”。一是走私贩卖香烟毒品的,一是 纯粹想图好日子过的。原因很简单,“宏德补校”既是“学校”,狱方至少该把囚 犯当成半个或四分之一个学生吧!而半个或四分之一个学生所该享有的自由和空间 也应成比例扩大吧!这是来此“就读”的囚犯共同的奢望。 刑期长是“学生队”的另一特色。“宏德补校”规定,刑期五年以上,无期徒 刑以下,才符合入学资格。总之,招生对象以能读完三年结业者为原则。“学生队” 的重刑犯以“杀人”和“杀人未遂”者居多,可说杀气很重。其余的几乎都是 “强盗”,这又为“校园”气氛抹上几分绿林的色彩。 上百位杀人越货的“学生”,后面逐年还会有“新生”入学,啸聚在“学生队”, “宏德补校”不是江湖的缩影是什么?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大家虽已具备“学生” 身份,彼此也有“同学”之谊,然而,一遇纷争,还是校规放两旁,江湖规矩 摆中间。我未到“宏德”就听说,有许多“学生”在还没开学以前就被退学,原因 是“集体械斗”。我入学以后,情况已有些改善,因为各路人马为了要在这块“乐 土” 偏安,都不约而同达成“自制”的共识。 我的到来,对这种“自制”的共识是有一点帮助的。我是“膨仔”的亲戚,而 “膨仔”是桃园人,由于肚量大、人缘佳,对桃园兄弟有一定的影响力。桃园兄弟, 因为地缘的关系,在“宏德补校”形成最大的势力。其次是台北地区帮派的联合势 力。再其次才是人数不多,但团结无比的基隆人。 阿潭找我来,用意十分清楚。他认为我不但是“武将”,而且头脑非常灵光。 他相信如果我愿意过来,“基隆桌”一定可以和其他两大势力鼎足而三。 但他始料未及的是,我竟然像一只鸽子,一落地,便带来和平的信息。为了我, “膨仔”一直往“学生队”跑,而桃园和基隆的兄弟也渐渐开始笑往迎来。这两股 势力一旦合流,“宏德补校”也慢慢出现了秩序。这样的结果,当然是阿潭所乐见 的。他天生雅量,只要“人不犯我”,可以让桃园兄弟透过选举取得领导权,自己 则潜入地下做个指挥官,亦无不可。更令阿潭无法想像的是,我答应他要来“念书”, 结果,竟然是玩真的。我一到“学生队”,就整天抱着书本,无时无刻不在啃读。 起初,他以为我只是做做样子,毕竟我身上还背着一期管训,不这样如何取信 于“宏德”的狱警?然而,时日一久,他也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情是复 杂的,而复杂是最佳的留白。“学校”开学以前,我阅读的范围已从老子延伸到庄 子,从梭罗上接到爱默生。 我前面提到“基隆桌”这样怪异的名词。其实“桌”在监狱不但不新鲜,而且 是最普遍的社群。以“宏德”为例,基隆籍的囚犯,因为同乡的关系,加上犯罪同 构型高,自然跨年级同桌吃饭,这就形成“一桌”。桃园兄弟,也有高度同构型和 同乡之谊,当然另成一桌。物以类聚,相互取暖的结果,光一个“学生队”就可分 成好几“桌”。其他还有“散桌”,如强奸犯等,因为没有任何“桌”愿意收留, 只好自成散桌。那样的桌,当然桌不成桌,早上合、下午分的所在多有。最稳固的 当属以地区同乡或大帮派为核心的桌。一旦出了事,狱方找上桌面,总会给个“冤 有头,债有主”的交代。 “宏德补校”不但江湖色彩浓厚,每桌也都各具分量,我是在这样的权力“恐 怖平衡”中念书的。 凭良心说,来“宏德补校”就读的囚犯,也有动机单纯的,他们只想念书,譬 如阿凡和阿明,两人都不是“兄弟” 出身,因此属于“散桌”,日子也就过得比较孤单。孤单的囚犯,书本是最佳 的伙伴。两人都已高中毕业,犯的是抢劫,刑期很长,所以申请到“补校”来,再 从高一念起。 阿凡仰慕古代的儒者,他认为书不读便罢,要读就该上承孔孟,下继杨朱。因 此,整天捧着不知那里弄来的线装书摇头晃脑地读。 有一次,他看见我拿着一本西洋翻译书,也学他摇头晃脑地读,便皱着眉头, 走了过来:“一切学问都要以古文为基础,不要一下子就念西洋翻译书。” 我说:“古文我也念一点。” “你念什么古文?《伦语》还是《孟子》?” “我念过《老子》,现在念《庄子》。” “唉呀!他们都不是中国文化的正统。孔子你听说过吗?” 我点点头。 “孟子你听说过吗?”我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朱子呢?” 我摇摇头。 “你应该读这些圣贤书才对啊!我这里有一本《论语》,你可以读读看!” “那书上写的是什么?” “修齐治平。” 他看我一脸茫然,就再补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个我读过。” “什么?你读过了?” “我没读过《论语》,但我读过”领袖遗训“。那书上说的也是同一套。” “对啊!先总统蒋公也承认,他是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 “可是,这些人都是要治天下的,而我只是个生命已被逼到死角的囚犯,只是 个流氓。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来? 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死后要往哪里去?就像你们蒋公提出来的,生活的目 的是什么?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领袖遗训’里不都有答案了吗?‘生命的意义在创造宇宙继起的生 命’……” 我立刻打断他:“像我们关在这里,没有女人,如何‘创造宇宙继起的生命’? 古时的太监、同性恋者,还有‘无能’的男性,他们的生命,难道都没有意义吗? 我在管训队,因为怀疑你们蒋公对生命的定义,还差点被打成思想犯呢!我不是故 意要怀疑你们蒋公,只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必须自己去追寻和探索。” 阿凡听完,愣在那里。 阿明是建中夜间部毕业的,很喜欢念书,却读得很不快意。他有个弟弟,和他 同案,去年在新竹少年监狱考上大学,报纸电视风云一阵,甚至拍了电影。他曾经 告诉我,弟弟是师大附中毕业的,考上大学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问题是,自己好 歹也是建中夜间部出身的,又比弟弟多关了好几年,在一般亲友眼中,这等于比弟 弟多念了好几年书。万一考不上,那可真是……另一点令他忧虑的是,弟弟刑期八 年,是少年犯,服刑三分之一便可获得假释。也就是说,弟弟只要在三年内考上大 学,随时都可获得自由。然而,阿明被判十五年,又是成年犯,刑满二分之一才能 报假释。他想早点报考,监狱又不准;等将来准了,岁月已不饶人。由于考期像汪 洋中的浮木,而浮木离溺水人尚远,他因此载浮载沉,竟日捧着一成不变的教科书, 读也不是,不读也不是,日子就这样从指缝间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