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梦碎 我意会到命运已卜,叫大牛帮我整理一下 东西。还未走到楼下,教诲师已在楼梯口 等着,我发现阿潭也在场,他靠在墙上。 教诲师显然已和阿潭沟通过了,他害怕暴动。 高三了,和我一样刑期五到七年的“同学”,都伸长着脖子。纷纷打听假释的 规定,计算自己每月累积的分数,等着要“报假释”。要是“校方”以“尚未完成 学业”为借口,拖延他们假释的日期,肯定会有人用自杀或暴动的激烈方式加以搞 议。没有人在乎“宏德补校”的什么鸟文凭。 但我的心情和他们完全不同。如果教诲师在我刑期过半,也就是上学期结束以 前为我申报假释,以我在“宏德” 的表现,法务部没有不准的理由。一旦我获得假释,摆在眼前的便只有两条路。 一是被送回警备总部那个“地下监狱继续管训,那不但真的获得”假“释,我两年 半的心血也将白费,我的”大学梦‘’也会一并消失。另一条路是不必去管训,那 么,我是真的获得自由了。问题是,回到社会,我还会继续念书吗?就算我“准备 考大学”的意志坚定,背着监狱里带出来的书,躲到海乡一隅,继续苦读,但没有 “宏德补校”的结业证书,就不能参加教育厅的检定考试,不能取得同等学历,我 拿什么考大学?我曾经告诉阿潭,我读书并非完全为了自由。真的,像这种牺牲学 业、放弃梦想的“自由”,我宁可不要。 自从挂上“二级囚犯”的名牌,调到“二级房”以后,我就“瞎子吃汤圆,心 里有数”,教诲师已决定为我申报假释了。问题是,这“汤圆”我不能吃!“二级 房”像一具棺木,切成长方两块。左长方摆两张上下铺的铁床,睡四人。右长方是 水泥地含厕所,散步时,一次只容一人,因此必须轮流。 记得临调来二级房前夕,同桌的大牛、阿雄,还有“桃园桌” 的兄弟,不断好心地提醒我,如果被调到现在这个舍房,最好要求转调。他们 的理由一致,这房里曾经吊死一个囚犯。 “那有什么关系!这世界才多大?哪个角落不死人?就连我们现在说话的地方, 也可能吊死过不少人呢!”我铁齿地反驳,却忘了谢谢他们。 阿雄说话前,先骨碌着眼珠:“可是这一个不同,他跟你一样,是管训队员, 但他是被冤枉的……” 我故意拉开嗓门,插了一句:“但我也是被冤枉的!” 围成一圈,正准备听鬼故事的室友们,突然像开花一样,全都笑翻了。 阿雄以仰卧起坐的姿势坐了起来,笑着继续说:“在管训队时,他无地投诉, 也不敢自杀。听说在那里自杀未遂的话,比死还要可怕。后来,他被借提到这里, 执行杀人未遂,他杀的是妻子的奸夫,听说是有钱有势的。一来到这里,他就开始 用书面到处陈情,从新收房一直陈情到二级房,整整陈情了三年。他说他甘愿服自 己该服的刑,因为他真的杀了那奸夫,只可惜没将他杀死,但‘流氓管训’绝对是 遭那奸夫陷害的,因为他根本不是什么‘兄弟’。也的确,问题是这是什么时代? 不只警察的权力无限上纲,就连调查局、宪调组、警备总部等也都有权‘提报流氓 ’。只要收些好处,或纯粹只是做个人情,随便捏造几个证人,编写一些证词,便 可以把锁定的‘对象’抓去管训。反正证人又不能曝光,证词也不必让‘流氓’看, 再加上不用经过起诉审判,要设计一个‘倒霉鬼’,简直就像‘桌顶捻柑’那样容 易。” “后来呢?陈情没有结果就上吊啦?为什么不等出去再……,‘我听了,心里 一阵戚戚。在新收队时,我就遇过好几个被冤枉来管训的,至于听来的冤案自然也 就更多。然而,因冤情难雪,愤而自杀的,在管训队虽也时有所闻,却不像此番这 般贴近,我可能明天就要住进”他“上吊的房间。 大牛睁着铜铃似的大眼打断我:“还等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出去就又回去 管训了啦!结训以后,很可能还会被抓去‘再训’。谁叫他在这里到处陈情,随便 乱讲话?” 我说:“多谢你们的提醒,但我也不一定会调到那个房间,就算调进去了,我 想,应该也不会怎么样才对。” 阿雄似笑非笑地说:“其实也不会怎么样。‘他’只是偶尔会在夜深时化成一 道白光,时隐时显,显时,听看过的人说,竟是一条长长的舌头。那长舌偶尔会在 冬夜发出阵阵凄厉的叫声,如此而已,没人真正被捉弄过。但是,因为你和‘他’ 一样,来自管训队,又在这里读过那么多书,我们很担心,‘他’会去找你哭诉。” 我果真调到他们所说的那个舍房,但并未要求转调。我执意住进去,一是图个 清静,二来倒也希望夜半时能听到“他”的哭诉。那表示我读过的书真的够多,已 够格接受冤魂的敬仰和托付。可是事实证明,我的才学仍浅,传说中的那道白光并 不曾出现。我真正看过的,其实是偶尔镶住我梦的边缘的阵阵红光。如果让大牛和 阿雄来解读,“红光”一定是意味着那鬼在替我加油,希望我考取功名之后,能为 “他” 伸冤。 在“二级房”,我很少走动,整晚端坐在靠窗的上铺,不是读书,便是望着 “铁窗”,一遍又一遍请教我真正的“老师”:“有‘争取自由’而不可得的,但 有‘放弃自由’而不可得的吗?” 每个夜晚,苦读之余,我都会陷入这样的迷思。最后,我决定为“放弃自由”, 展开一切的努力。 记得教诲师曾经告诉我:“有事来找我,不要随便听说;”我和教诲师之间, 因为每一两个月都要碰面一次,我做模拟考,他核对分数,已建立一定的互信基础。 但一个囚犯,临时有事,想见教诲师也不是容易的事。我打了一张报告,先求主管, 再求主任、科员,一个一个加以说服,才得以层层上报,一个星期后才好不容易获 得教诲师的召见。 我一进办公室,开门便说:“我要请求延期假释!” 教诲师半张着口,一时答不上来。 “我要请求延期假释……” 他有些急了:“我知道!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谁能决定?我不想提前出狱,我自愿多关半年,难道不行吗?你们在狱中设 立补校,目的何在?我都已读了两年多我的刑期五年,应该可以念到结业的,为什 么要把我送走?” 我愈讲愈大声,两边的狱警睁大了眼睛。教诲师更急了:“我说过这不是我能 决定的。哪一个囚犯刑期过半就该报,哪一个囚犯即使关了三分之二也还不够格, 部里都有明文规定。 我不能违反规定,不能说要报谁就报谁,不报谁就不报谁。“ “但你知道我要……”我把口气缓和下来,但还是被教诲师打断。 “我知道你要考大学,我也知道你一定考得上。问题是,光我知道有什么用? 想想看!你要见我一面,得经过多少关卡?我要让上级知道你的个案,知道你不是 为了逃避管训,其实你还是为了逃避管训,你知道这有多难?何况还要让部长明白, 不但明白,还要相信呢!面对上级,或许我还能为你讲上几句,但面对部里,我的 声音是微弱的,甚至根本就发不出声音。” 听着听着,我仰起头,望向铁窗外的高墙,一点墨黑的麻雀,吱喳在墙垣,没 有一朵白云,是管闲事的。 和教诲师商量的结果是,我写一份陈情书,由他转呈,批准便好,驳回的话, 假释还是得按规矩报。 写陈情书时,我的态度是乐观的,我认为只要教诲师愿意代为转呈,只要部里 的承办官员看到我的陈情书,一定会有好的结果。我相信“宏德补校‘’存在的意 义,相信”校方“ 办学的动机;我相信自己的努力,相信模拟考的成绩;我相信教诲师,相信法 务部大官们的智能。 我申请“延缓假释”,要求“多关半年”的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学生队”, 连各工场舍房也开始在茶余饭后热烈讨论这个话题。很多老囚犯听到这个“新闻”, 都无法置信地直称这是监狱史上前所未有的例子。 有的说:“骗仔!自己认为修养不够,主动要求多关半年,有哪一条法律能加 以驳回?” 有的说:“很难讲,当局办事,很难用常理加以分析,何况拒绝假释,本身就 不合常理。” 同意前者的囚犯说:“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呢?人家在‘宏德’念书,只差半年 就毕业了,而且还要考大学呢!如果没有把握考得上,何必让它多关半年?” 赞成后者的囚犯也急着说:“可是这家伙是从管训队‘借提’来的,他念书的 动机,考大学的目的,真真值得怀疑。” 总之,我是在众说纷纭的情况下,耐心地等着。 每天,我照常到“补校”,照常回“二级房”,继续琢磨考大学的利器。偶尔, 我也会静静聆听同房室友的警告:“不要太相信教诲师!不要太相信监狱!更不能 太相信司法部!这是什么时代?戒严咧!动员勘乱时期呢!‘宁可错杀一百,不能 放过一人’,才是最高的指导原则,他们很清楚,表面上他们代表司法,其实警备 总部才是真正的‘锦衣卫’,管训队才是实质的‘东厂’。多少思想犯被以‘流氓 ’名义关在那里,什么‘国际特赦组织’又能如何?总归一句,他们根本不敢得罪 警备总部。既然把你‘借来’,就没有理由不在假释后归还。下自教诲师,上至司 法部,谁敢擅自延缓你的假释?所以,你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这话,我听进去了,但总觉得不对:“可是,我并不是什么思想犯啊!” “整个司法体系,谁敢大胆心证,认定你不是思想犯呢?” 每听到这样的说词,我总是静静地躺着,凝视“铁窗”,任八根栏栅预卜我未 来的命运。 司法部的公文下来了,答案是“驳回”。那是教诲师亲口告诉我的。有人提醒 我:“要眼见公文为凭。”但我相信教诲师,如果连他都诳我,那我再怎么挣扎也 是徒然。 我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只是望着“铁窗”栏栅上串串的朝露。我发现那些露珠, 没有一颗会轻易地滴下。我想起希腊神话,那个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想起在管训队 挑土的情形,从山上挑到山下,再从山下挑回山上,把西山挑成东山,再把东山挑 成西山。我甚至想起过去在赌场的荒谬,把输掉的钱赢回来,再把赢来的钱输掉。 模拟考卷上的分数,就像西西弗斯的巨石,那是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推上山顶的, 如今,又得眼睁睁看它滚落山谷。我是否还有勇气走到谷底,再将它推上山顶呢? 我当机立断,决定抛掉书本。每天天还未亮,我便起来运动,伏地挺身、仰卧 起坐、蛙跳、倒立、原地跑步,我必须及早适应管训队的生活。然而,并非整天运 动就能排遣铁窗的漫漫长夜。每逢更深人静时,我还是会奢想,像西西弗斯那样, 获得天帝的允诺:“有一天,巨石将不会再掉下来。”然而,前提是西西弗斯还得 继续推动那巨石,想到这里,我又拿起书本。 我最后的希望是,教诲师报出去的假释“不准”。可是不准也得准,谁叫我在 “宏德补校”的表现超乎常人的好呢? 公文下来那天是上午,寒假还没有结束。那时大牛是很活跃的杂役,可以在整 个校区,甚至校外畅行无阻。通常他来找我时,都是活蹦乱跳的,那天早上,却像 一条死鱼随暗潮漂过来:“建隆!教诲师找你!” 我意会到命运已卜,叫大牛帮我整理一下东西。还未走到楼下,教诲师已在楼 梯口等着,我发现阿潭也在场,他靠在墙上。教诲师显然已和阿潭沟通过了,他害 怕暴动。 我反身抱住梁柱,阿潭和教诲师走过来,我说:“叫大牛把我的东西搬下来!” 我扛着行李,谢过教诲师和阿潭。再回头,我发现“基隆桌”、“桃园桌”、 各桌的兄弟,阿凡和阿明,还有那些平日不相往来的“同学”,全都“闯”了下来。 他们面露失望,甚至绝望的神色,任狱警再怎么驱赶,也不回楼上的教室。 我向大家深深鞠个躬,挥挥手,转身径往象征“生死轮回”的总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