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 我像一只蛆,在粪堆里苦苦挣扎,挣扎 过程中,我时时有梦。我梦想有一天能 出现识货的钓者,将我轻轻拈起。我将 献上我的肉躯,忍受鱼钩穿腹的痛楚。 我将作为诱饵,引鱼儿上钩。我将化为 鲜美的鱼肉,滋养苦难的众生。 完成领表和报名手续之后,辅导长便叫我不必再到工场去。他带我到他的书房 兼卧室,指着他的书桌对我说:“从此,这就是你的书桌了!”说完,他想了想, 再补充说道:“每天早上,用过早餐,你就和传令兵一起过来。如果遇到我的门锁 着,那就表示我轮休,或者因事外出,碰到这样的情形,你就到小队长房间去念。 来!我带你过去跟他们照会一下。” 我随辅导长走出书房,经过办公室,穿越队员寝室外的长廊,来到中山室,右 转便是小队长房间。那时是晚上,离晚点名还有一个小时,四位小队长都在。他们 的房间不到十坪,摆四张单人床,两组四人合用的书桌。走进去时,辅导长在前, 我在后。他们看见长官走进来,既不敬礼,也不客套,可见和辅导长私下相处的情 分。辅导长向他们说明来意后,他们一个个点头,却不忘苦笑,面面相觑的意思好 像是说:“‘辅仔’又在替自己找麻烦了!” 我在辅导长房里念书,感觉很舒服。整个室内,不但窗明几净,还有电风扇可 吹,我已经好几年没吹过电风扇了,炎炎夏日,吹起来觉得是莫大的享受,何况还 有传令兵会定时进来添加茶水呢!更重要的是,我在那里念书,从来没被干扰过, 我想除了辅导长和传令兵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我躲在这里念书吧! 但在小队长房间就不同了。那里虽说电风扇、茶水样样不缺,但上级长官却随 时可能闯进来巡视。 第一次是一个胖胖的军官。他到底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真的不知道。直到他 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我才转头,并且立刻起身,准备向他敬礼。他用双手压着 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那是副大队长。“副大队长不太说话的。”那是我对他的 印象,果然,他一如往常,见到我只是点点头,再点点头,便转身悄然离去。 第二位闯进来的,是一个瘦瘦的军官。他的行止有点鬼祟,看起来不太像一个 大队长。他一进来便站在那儿,等我向他行礼之后,才开始细细问明我为何在这里 读书。问完,他以一副持保留态度的表情离开。 政战主任也来过,他的态度和大队长差不多。他们两位虽对我信得少,疑得多, 但至少看在辅导长份上,并没有当面为难我。 总队长就不一样了。他闯进来时,后面还跟着一群随从。 我不等随从吆喝,便自动站起来行礼。礼毕,他指着我问道:“你在这儿干什 么?” “报告总队长!我在这里读书。” “是谁准你在这儿读书的啊?” 我想说是辅导长,但一看苗头不对,随即把话吞了回去。 他阴沉着脸,继续逼问:“说!是谁准你在这儿读书的?” 他看我硬是不说,随即转身,命随从去叫队上长官过来。 随从答说:“正副队长和辅导长都不在,几位小队长正在外面候着呢!” 总队长听完,转过头来,命我在原地立正站好,然后才悻悻然走出去,询问那 几个小队长。 总队长来过之后,我便主动向辅导长表示,宁可再回工场去,也不愿像做贼一 样地念书。辅导长当即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再到工场去,大学就别考了。这样 好了,我帮你挂病号。我在的时候,你就躲进我书房念,没有人会来巡我房间的。 万一我外出,你就待在队员寝室,和那些病号一起,照样读你的书,这样好不好?” 我认为这是最佳的安排,只要不必再到小队长房间去,不必再像小偷一样被总 队长当场逮住,叫我到厕所茅坑去念都可以。 从此,辅导长几乎是寸步不离队部。白天,他带着部队,正副队长自脱逃队员 回来后,便又把部队交给他。夜晚,他一定守在办公室或寝室,遇有上级巡视,他 就亲自去应付。 总之,不再让我曝光就是了。 辅导长有一个妹妹,正好也要考大学。有一次,她来找她哥哥,辅导长介绍她 跟我认识,告诉她我也要考大学。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很好奇。那时,她刚好随 身带着一本模拟考卷,在辅导长的建议下她让我做了英文、数学两科。做完,她帮 我评分。评完,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答应哥哥回去之后要好好拚一拚,绝对不能输 我太多。临走前,我请求她把那本模拟考卷送给我,她欣然同意。我随即做了国文、 历史、地理和三民主义,发现答对的竟然不到一半,即使加上英文、数学两科高分, 也只能勉强上榜。我当场吓得不知所措,经过管训队几个月折腾下来,我的模拟考 成绩竟已一落千丈。 从那一刻起,我充分把握考前三周的每一秒,拚命冲刺,辅导长和四位小队长 也全力配合。我每天从早到晚都躲在辅导长书房猛读,但遇到他不在,或者是下工 以后的时段,我便得回寝室去念。问题是,下工后那个时段,整个寝室闹哄哄的, 而且弥漫着粗犷的江湖气息,活像传统夜市红灯区各路角头啸聚的场面。除了胡琴 说书,泡茶对弈,各式各样的把戏全部出笼以外,暗地里的酗酒、赌博,豁出去的 群殴、厮杀也时有所闻。每遇到那样的时段,我在无处取静的情况下,总是被迫躲 到厕所去念。厕所是逃亡率最高的敏感地带,通常不许久留的。好在四位小队长, 不管谁任值星官,都能放目让我在里面奋斗。至于出出人人如厕的队友,一开始当 然人人侧目,但久而久之也都见怪不怪了。 管训队的厕所,标准的棺材隔间。棺材两头,各开一扇铁窗,铁窗不高,锯起 来相当方便。棺材两侧,一边是长槽形的小便池,池沿外端的踏板一次可立十人。 另一边是粪池,用水泥隔成五间,都是蹲式的茅坑,为了戒护方便,一律不设门扉。 厕所管理员,通常由上了年级的队员担任。由于较无压力,待遇又可比照卫兵,这 个缺听说在许多中队还要透过关系才能取得。管理员主要工作不在清理厕所,而是 菜园浇肥。浇肥时间是在队员起床之前,因此从清晨开始,到我躲进去念书为止, 一间小小的厕所,至少已屯积一百人次的粪便,和上千人次的尿液。 没有抽水设备,管训队的厕所臭气冲天是可想而知的。 因此,尽管外头戒备森严,却没有人真敢近前防守。尤其管理员时不时还会生 个病,请个假,队里也没有现成的挑屎高手可资替代,便只好任由整个厕所臭得虫 蛆横行,让卫兵和正规军退避三舍,而那时正是脱逃的最佳时机。每次,我躲进去 念书,都是在晚上,正逢厕所的黄金时段。我知道粪池里堆积着一座座山丘,也知 道脚边随时有路过的虫蛆,但由于我全神贯注,满室的恶臭竟敌不过我一手的书香。 我像一只蛆,在粪堆里苦苦挣扎,挣扎过程中,我时时有梦。我梦想有一天能 出现识货的钓者,将我轻轻拈起。我将献上我的肉躯,忍受鱼钩穿腹的痛楚。我将 作为诱饵,引鱼儿上钩。我将化为鲜美的鱼肉,滋养苦难的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