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成是我姑夫,袁哨是我表姨夫。流亡路上,每当住下(住的是牛棚),吃 饭(吃的是猪狗食),满脸灰尘倚着铺盖卷逮虱子或拿大针挑脚上的水泡时,曹 成就感叹: “想当初我也是一国丞相,没想到现在也沦落为猪狗!” 猪蛋马上就恶狠狠地训斥: “小子,你骂谁呢?难道我们是猪狗吗?” 曹成马上就不说话,掩面啼哭。迁徙途中,曹成姑父不大与我们说话,偶尔 与表姨夫袁哨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虽然二人千把年前是对头,现在同是天 涯沦落人,相比较之下,两人成了知音。有时袁哨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馍星,也与 曹分吃。同行的迁徙队伍有几十万,队伍中相熟的有曹成、袁哨、猪蛋、孬舅、 瞎鹿、六指、白蚂蚁、白石头、沈姓小寡妇等。虽然曹、袁相亲近并不妨碍别人 什么,但在众人之中两人显得特别亲密就把别的众人当作外人,使别人不舒服。 猪蛋曾正色告诫他们:“曹、袁,不能这样。”六指甚至造谣说,两人在搞同性 恋。孬舅也生气说:“再鬼鬼祟祟,挖个坑埋了他们!”最后白石头他爹白蚂蚁 老奸巨猾,出了一个反问计,才把曹、袁分开,日常走路、说话的神态,才恢复 成正常模样,与整个迁徙大军相协调。什么反问计?美人反间计。白蚂蚁做通瞎 鹿的工作,让瞎鹿的老婆沈姓小寡妇到曹、袁中间捣乱。一开始瞎鹿思想不通, 睁着失而复得明亮而有神、看得见人也看得见畜牲的大眼睛,边睁又边眨巴着说: 白蚂蚁,你这主意不妥;沈姓小寡妇虽然现为我妻,但在历史上曾与曹、袁沾染 过,现在再把她派到他们中间?恐怕不大合适吧?焉知他们不会死灰复燃、故伎 重演?如果因此出了事情,我瞎鹿混了一千多年,才混了个老婆,岂不又鸡飞蛋 打、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白蚂蚁说:“不会不会,老弟你尽管放心。老弟你想 嘛,过去沈为什么跟曹、袁有牵连?是因为曹、袁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别 说沈姓小寡妇,任是换了天下任何一个女人,没有不人港的。现在呢?丞相不丞 相,主公不主公,沦落得和我们一样,派沈去离一下问,沈也只会奚落他们一顿 涮他们一道,焉能再与他们重温旧情?谁身上不是虱子,谁脚上没有水泡?迁徙 队伍中,哪一个男人不是一样?沈也肯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跟着谁,都 死心塌地了,怎么还会去别的男人跟前轻浮呢?老弟,你再想想,就是想轻浮, 这里是轻浮的地方吗?几十万人中,大家都在迁徙,一个狗窝还男女不分地住十 几个人,她又到哪里去轻浮呢?别说别人,我只问你,你跟你老婆轻浮是官的。 自上路以来,你跟你老婆轻浮过吗?”瞎鹿眨着眼睛如实地答:“没有。”白蚂 蚁拍着巴掌说:“这不结了,轻浮不了!朱和尚朱元璋朱洪武朱皇上心里明镜似 的,路上岂肯轻易让人轻浮?老弟,怎么样,派弟妹去一趟?如果你现在还不同 意,就是对自己太不自信了。”说到自信不自信,倒把瞎鹿给激怒了,红着脸拍 着胸脯说:“谁不自信了,谁不自信了?我也就是这么担心!”到了这时候,也 不由瞎鹿分说,大家就把沈姓小寡妇派到了曹、袁中间。从此每天行军走路,夜 里睡狗棚,沈都在两人之间。果然,两人中了白蚂蚁计,以为沈对两人重新有了 过去宫廷中的意思。想起宫廷,两人同时旧情复燃,触景生情。接着都对沈献殷 勤。接着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矛盾。接着就开始相互不满意。接着就横眉冷对。 接着就打架。接着就念起旧仇。两人谁也没有摸着沈的任何一个部位,两人重新 反目。反目后,两人就不在一块捉虱子,挑水泡,也不分馍星吃。相互的相处与 神态,又都跟大家一样。大家这才放心,都称赞白蚂蚁有勇有谋,又夸沈姓小寡 妇深入虎穴,得了虎子,自己又不损失什么,欺骗敌人成功。白蚂蚁这时又问大 家: “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 大家说: “不错呀白蚂蚁。” 白蚂蚁当即让白石头唱了一段戏。大家鼓掌。这天走到凉水河,到了晚上, 宿在河边看瓜窝棚里。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大家偷了些瓜,坐在窝棚前分吃。 瞎鹿拿起唢呐,吹起家乡的信天游。信天游是多么高亢、凄凉、抒情而直率的调 子。它让我们想起了黄土高原,让我们想起了我们潞泽两州的家乡。我们告别过 去,却不知前边有什么等待我们。朱洪武要把我们迁徙到延津去,我们却不知将 来的延津是个什么模样。不知未来,更思念过去。听着瞎鹿的唢呐,忘记了手头 的香瓜。猪蛋突然哭道: “大槐树下说告别就告别,也不知俺娘怎么样了!” 白石头也说: “俺妹妹今年十六,过两年就是十八,俺与俺爹都不在家,谁与她做主?” 六指叹道: “我就会剃青瓢,不知将来延津时兴不时兴这头型。如果它时兴港台的锛式、 刨式、凿式或锥子式,我可有力使不出来喽。” 议论半天,疲乏上来,大家倒头睡觉。第二天,大家又精神抖擞地上路,向 着未来的延津。路上猪蛋又说: “别怕,一到延津,咱们再不是佃户了,就是大户人家了!” 白蚂蚁说: “就是。朱皇帝说得明明白白,肯迁徙者,到了延津,马上就可以跑马占地, 跟蒙古王爷似的!” 孬舅瞪眼睛: “那昨天晚上还哭!” 大家不好意思地笑了。六指说: “看过《草原小屋》吗?人家美国人也重迁徙,开发西部。去时穷得丁当响, 几年下来,成了大财主。这时倚在铺盖卷上,怀里抱只波斯猫,吃着柿饼,回忆 过去的艰苦创业,也挺有意思。” 连闷闷不乐的曹成和袁哨也加入议论。曹向上抱一抱裤带: “成了财主,先蓄两个小!” 袁哨说: “好久没吃牛百叶和猪杂碎了。成了财主,先炖一锅牛百叶!” 白蚂蚁这时落在后边,正在跟儿子白石头嘀嘀咕咕。曹成跑到他们面前,跟 白蚂蚁说: “怎么样老白,等我成了财主,还让石头给我捏脚!”白石头脸上含笑,似 对捏脚生活仍有留恋,但白蚂蚁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妈曹成,等你成了财主,我也成了财主,我安有让自己儿子,给一个 和我一样的人去捏脚?” 曹成眨眼想了想,也觉得白蚂蚁说得有道理。又琢磨出不管现在怎么努力, 也回不到过去的风云时光了。不禁叹了一口气。当晚睡觉,大家遭劫。一群强盗 蒙着脸,打着胡哨,旋风般地到了跟前,来搜我们这些迁徙流民的腰包和包袱。 搜查一阵,为首一强盗露出脸来,原来竟是汲县蛤蟆屯我的一个大表兄,名字叫 瓦碴。当初曹丞相撤离延律、屯兵汲县时,瓦碴曾是曹的“新军”。后曹反攻延 津,瓦碴也随过来。一开始表现不错,后战场上怯阵,犯癔症,被曹丞相斩杀。 现在露出脸来,见是曹成和我们,不但不恨,不去报千年之前的斩杀之仇,反倒 喝住众强盗,对曹成纳头便拜。事后他对我说,当初多亏曹杀他,以杀正人;那 一刀下去,杀掉了他童年时期就潜藏的懦弱心理,二十年后又成了一条坚强的好 汉,现在竟敢以剪径为生。曹也认出瓦碴,对他千年不忘恩义,十分感动,满面 流泪: “现在哪里还找得着这样的义士!” 接着又摆出过去丞相派头,对瓦碴说了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瓦碴叉手站着, 诺诺答应。曹又为了把他和我们这些一般流民区分开来,在向瓦碴介绍众人时, 把我们这些一般人都忽略了,只说“这也是跟我一块去延津的”,然后单独介绍 了一下袁哨,说这就是过去的“主公”,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顾不得记因为沈 姓小寡妇刚结下的仇。瓦碴也忙向袁哨作了个揖,叫声“主公”,叉手站在一边。 袁哨见曹成不记前几天的仇,将他与人介绍,单独提出来,与众人分开,也很感 动,情感回到了前几天一块与曹咬耳朵分吃馍星的时候;也上前呼应曹成口气, 摸着瓦碴的背说: “有这样的壮士,何愁将来不能起事!” 瓦碴又对众人作了个揖,看亲戚情分,又单独摸了我一下头,将抢到的散碎 银两,又还给我们,食指与中指放到嘴里打声胡哨,众人又胡哨而去。强盗走后, 大家松了一口气,说是一场虚惊,又倒头睡觉。这时惟有曹成与袁哨睡不着,仍 在激动,两人团在一起,唧唧哝哝,重温过去当丞相与主公的旧梦。这种情绪一 直持续到第二天鸡叫。 但到第二天鸡叫,曹、袁倒了霉。鸡叫时,沈姓小寡妇开始捂着肚子喊叫。 曹、袁没睡觉首先听着,忙跑上去嘘寒问暖,被沈一人一个大耳脖子。众人起来, 烘上火,才知道迁徙途中,出了大事:沈姓小寡妇怀孕了。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 肚子疼,用手摁着、用膝盖顶着,让瞎鹿将手伸到肚皮上揉着、让别人在旁边看 着都不顶事,又眼见她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酸水,大家才知道,沈姓小寡妇怀孕了。 一听说沈怀了孕,瞎鹿二话没说,照沈脸上就是一耳光,说:“自迁徙以来,我 们虽是夫妻,在同一条路上,但之间并未沾染过,你怎么会怀孕?你这孕从何而 来?没有我的参加,你私自怀孕,今后让我在世上怎么活人?”接着又朝曹、袁 两人脸上一人掴了一耳光:“妈拉个×曹成、袁哨,刚才你们听见我老婆喊,脚 不沾地跑过来,嘘寒问暖,肯定没安好心,我看奸夫不是别人,就是你们二位中 间的一个!”接着又朝白蚂蚁脸上掴了一耳光:“×你妈白蚂蚁,当初曹、袁唧 唧哝哝搞同性恋,他们搞不搞同性恋,亲不亲嘴摸不摸屁股,干我们何事,你王 八蛋出主意,让俺婆姨到中间去离间他们;我当初就跟你说过,俺婆姨过去与曹、 袁有沾染,这事情做不得,容易死灰复燃;你说不要紧,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复燃不了,看,复燃了不是?你知道不会复燃,你家女儿也初长成,都十六岁了, 何不带来派她到他们中间?”……瞎鹿转着圈地掴入耳光,凡是挨了耳光的,都 大呼冤枉。孬舅,猪蛋刚从梦中惊醒,还没弄明白什么事情,但也忙爬起来边揉 眼睛边维持秩序。猪蛋把杀猪刀从怀里掏了出来,孬舅喊: “谁再嚷,我挖个坑埋了他!” 瞎鹿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又用手揪着老婆的衣襟,让她交代到底谁是奸夫, 是曹成还是袁哨。沈一边吐酸水,一边啼哭。人群乱成了一锅粥。 正在这时,一道红光飞驰到人群前。走得近了,才知道红光是一群火把。火 把里夹杂着呼哨。大家吓得筛糠,以为又遭土匪抢劫,都暂时顾不得谁是沈姓小 寡妇的奸夫,都头扎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躲藏。瞎鹿也不再责骂,忙将散碎银 两往沈裤肚子里塞。等红光到达,开口说话,大家才松一口气,原来来者不是土 匪,而是当今皇上、灭元建明的开国元勋朱元璋。朱元璋坐着八人大轿,轿前轿 后被一群手持练棍和刀叉的和尚拥着。有的和尚的刀叉上挂着兔子,衣服上镶着 金边。朱把躲藏的众人召集在一起,问: “你等众人在此喧哗什么?朕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睡不醒,第二天才好工 作,没想到五更鸡叫,刚刚想入睡,就被尔等嚷醒,你们该当何罪?别说是皇上, 就是一般性首长,首长入睡,众人也得跟着赶麻雀,你们不赶麻雀,倒像麻雀一 样闹嚷,你们对得起谁?” 众人听了朱一番教训,忙将头重新扎到地上喊:“我等死罪,我等死罪,不 知皇上就在身边,请皇上恕我们一恕。” 朱摆了摆手: “既然你们这样说,不知不为过,那就恕你们一恕。我还有个毛病,睡觉一 被吵醒,就再睡不着。既然睡不着,我也只好与民同乐了。众人等!” 大家答: “众人在!” 朱:“我来问你,你们为何在此喧哗?” 一问为何喧哗,大家又想起刚才的事情,于是矛盾四起,群情激奋,争着说 话、争辩,向皇上汇报。沈姓小寡妇又捂着肚子哭,吐着酸水哭道: “我好命苦!” 瞎鹿指天画地,哭诉自己当王八的无辜和耻辱。曹、袁、白蚂蚁手握着挨了 耳光的脸,大呼冤枉。一锅乱粥,很难让人听清头绪。但多亏圣上聪明,硬是在 这毫无头绪的争吵中,听出了事情的缘由。要不人家怎么会当皇上呢?朱自己听 出以后,便问身边的众和尚: “你们听出头绪了吗?” 众和尚捺棍如实答: “没有。” 朱:“你们没有,我却听了出来。” 接着为自己听出头绪沾沾自喜,咳嗽一声说: “我现在告诉你们,这是一桩桃花案!” 和尚们一听是桃花案,马上跟皇上一样兴奋,一个头像胖头鱼一样的和尚撺 掇皇上说: “皇上,这案有意思,你给问一问!” 朱: “一路迁徙,异常辛苦,碰到这样的趣事,当然要问一问。设案,升堂!” 于是,在一片猪粪的旷野上,设案,升堂。朱用镇堂木拍着案子: “带瞎沈氏!” 沈姓小寡妇被带到前边。 朱:“抬起头来!” 沈抬起头。 朱端详一阵,说: “怪不得你在历史上有名,长得果然标致。瞎沈氏!” 沈含泪道: “奴家在!” 朱:“咱们先不说偷奸长短,咱们先说些知心话。我且问你,你在历史上也 算有名份的人了,如何下嫁给瞎鹿?他不就一个顾得了吹笛顾不了捂眼的民间艺 人吗?” 沈这时如同见了知音,憋不住小声啼哭,吐了肺腑之言: “我这也是毫无办法。” 朱:“流落民问多长时间了?” 沈:“千年左右了。” 朱感叹: “历史是一笔糊涂账,真是难说。目前真是怀孕了?” 沈点点头。 朱:“谁的孩子?” 沈:“我也不知道哇!” 接着大声哭叫起来。 朱说: “知你为难。叫瞎鹿!” 瞎鹿上前。 朱:“沈怀孕不是你干的好事?” 瞎鹿摇头: “不是!如果是,我还打人耳光吗?” 朱:“说得有理。你说是谁?” 瞎鹿指着曹、袁: “就是他俩!” 接着把反问计的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又指白蚂蚁: “主意是他出的,要治罪一块治罪!” 吓得曹、袁忙跪到地上磕头: “冤枉冤枉,小的们与沈前世有缘不假,但这次端的不是小的干的,请皇上 明镜高悬吧!” 白蚂蚁也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皇上饶我这次,下次再不给人出主意了!” 朱思索一阵,瞅了众人一遍,手伸头发里挠着: “事情看来有些复杂。” 转头问胖头鱼: “如之奈何?” 胖头鱼说: “当初咱们在寺里时,师傅是如何对待咱们的?依我说,这帮刁民,每人先 揍他们五十军棍再说,调三窝四的白蚂蚁,可揍一百!” 朱:“说得有理,就这么办!” 立即有如狼似虎的军士上来,用军棍揍众人。一般人五十,白蚂蚁一百。众 人屁股打肿了,白蚂蚁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众人一边呼“万岁”,一边喊“冤 枉”。 胖头鱼: “其实这案情也简单,谁×的沈姓小寡妇,沈自然知道。一个大活人,上了 她的身,往短里说,几分钟下来,她会不知道?” 朱:“说得有理,提沈姓小寡妇!” 提沈姓小寡妇。 朱:“沈,我来问你,是何人上的你的身?往短里说,几分钟下来,你有印 象。从实说来,朕给你做主!上了人家身,×了人家×,把肚子弄大了,就这样 没事了不成?” 沈只是啼哭,不说话。 朱又挠头: “你要不说话,这事就难办了。” 又说: “当然,这可以理解,这纯属个人私生活。这样吧,众和尚!” 众和尚: “在!” 朱:“把沈带到我密室,私下问问,也许能问出个所以然。大庭广众之下, 有些话是不大好说,案子不宜审理;就是硬着审理出来,也与大家面上不好看。 你们看呢?” 众和尚: “皇上圣明,说的有理。” 朱一挥手: “把沈带到我密室。” 众和尚: “嗻!” 于是,朱将沈带走,将屁股红肿或皮开肉绽的我们众人留在了旷野上。 两天后,沈被放回,朱亲自陪着。据说,在密室问了两夜,每夜间到下三点, 沈这时倒不哭了,倚在朱的怀里,但仍说不出个所以然。沈说,自上路以来,实 在是太疲倦了。每晚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明。一天夜里,如醉如痴,如梦如幻, 似乎有一个汉子上了她的身,又似乎没上,后来糊里糊涂事情了结,清早发现自 己的裤子被褪了下来。但身边有众多无赖(指的是谁?)和恶民,到底是哪一个? 打掉牙只能往肚里咽;原想吃个哑巴亏,事情过去自己不提,天知地知,世界上 别的人就不知道了,没想到就一次,如今竞给怀上了。这让人怎么活?朱,我不 活了,我解开裤腰带上吊算了。从此咱们人间地下两茫茫。朱忙将她拉回,抚摸 她,安慰她,又坚决地说: “不怕,这事没完,从明天起,我陪你在队伍大军中寻找。只要找着那人, 我说一句话,咱们立即把他就地正法!” 自此,朱陪着沈,开始在几十万人的大军中寻找奸夫。众和尚、军士在旁边 陪着,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石头、白蚂蚁、我等众人也在 旁边陪着。六指撅嘴埋怨道: “为了找一个野汉子,这要耽误多少路程!” 几十万迁徙人群,在大路上徐徐而进,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队伍趟起的尘 土,遮蔽了半边天。乌鸦在头上飞,兔子在地下跑。流亡迁徙的人群,似一条长 长的灰色的带子,在盘绕牵动着地球。当然这是从远里看,杂在人群中,就不会 有这种感觉,只会感觉到到处都是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走,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人 都涌到了这里,都在世界上走动和迁徙。这么庞大复杂雄浑的队伍向前走,朱陪 着沈逆向在人群中穿行,扳人的脸,在寻找奸夫。头一天寻找,沈还有些不好意 思,多亏朱的鼓励。第二天第三天就习惯了,到了第四第五天,渐渐有了兴趣, 沈感到自己突然回到了青春少女时代,在一个庞大行进的队伍中,逆向寻找自己 的哥哥或者情人或者新婚久别的丈夫。这寻找就有情感色彩了。扳一个人的脸, 又扳一个人的脸,众人也感动,不顾沈是在寻找奸夫。前几天大家还有些害怕, 惟恐避之不及,因为找到谁谁就得被就地正法,几天之后,也习惯了,也动了感 情,也将自己变成了被寻找的哥哥、情人或者新婚久别的丈夫。大家都想让沈扳 一下脸。为了大家都被扳上,有的还打了架,动了刀子。最后,沈从几十万人中 逆向挑出几个。几个兴冲冲的,感到立即就要与沈重新团聚了。但等朱带着和尚 和军士恶狠狠走过来,要对他们就地正法时,几个人才回过味来,抱头扑到地上, 大呼“冤枉”。朱让沈指: “到底是哪一个,指出来,让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奸了人,就能当没 事人了!” 这时沈又指不出来了。因为当时情况似梦非梦,天又那么黑,沈梦中就是有 印象,也只能是个大体,现在面对几个相向的身体和面孔,她又犹豫了,又掩脸 啼哭了。何况她挑选奸夫时还有私心,她怕挑选出的哥哥、情人或丈夫如是秃头 癞疮者,也被人见笑;结果尽拣那些英俊潇洒的往外择。这些英俊潇洒的人现在 倒了霉。朱见沈啼哭,又做了难。胖头鱼说: “既然指不出哪一个,看这几个被挑出来的,油头粉面,眼睛滚圆,跟女人 似的,也不是好人。好人如何能长这种样子?依我看,一个打他们一百军棍、塞 他们一嘴马粪算了!”朱点头。立即有军士上来,打军棍,塞马粪。军棍好打, 但塞马粪时出了问题:人多,马粪少,有几个没塞上,或塞的不够一嘴。朱想就 此了结,但塞上的塞满的感到不公平,大家犯同样的事,为何我塞上塞满他没塞 或只塞了半嘴?大呼不公。朱没办法,只好让军士现找马,现等着马拉粪,然后 将热烘烘的马粪,塞了后几个人,没塞满的又给塞满。后几个人当初见马粪完了, 自己不再塞,都有些得意;现在见因福得祸,又被塞了稀马粪,都叫苦不迭。 沈姓小寡妇怀孕案就这样了结了。了结之后,朱又来到我们中间,做我们的 工作。说此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一切往前看。人生自古以来,此等事层出 不穷,不要把它看得太重。又单独找瞎鹿谈,说人生在世,可关心的事多得很, 何必因为别人插一杠子就斤斤计较。说句实话,你不要把女人看得太珍惜了。就 说沈,沈就是不怀孕。不被人奸,跟你之前,就是处女吗?以前不也在曹、袁身 边待过?可见你内心深处,也未必重视这个,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我说得对 不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女的多得是,一花凋落,百花又开,子子孙孙,哪 有穷尽?说你不大肚,你就不大肚;说你小心眼,你就小心眼。如此说来,我倒 觉得曹、袁不错。人家过去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沈过去属于他俩,现在时 过境迁,沈流落风尘,下嫁给你,人家忌妒怀恨了没有?到底人家是大人物,你 是平民;人家是鹰,你是个鸡,只顾眼前两粒米。我朱某虽然不才,但既然到了 这个位置,做了皇上,就要为大家谋福利。你从小事上看开,看大事,往远里看, 这次迁徙成功,到了延津,跑马占地,成了蒙古王爷,一个沈姓小寡妇,算个什 么?再蓄三个四个嫩黄的小丫头,也不都由着你?说得大家心服口服,说得瞎鹿 心里也开了窍,破涕为笑。朱很高兴,用大把掌拍众人的头。最后又宣布,为了 安慰瞎鹿的损失,题外损失题内补,他任命,瞎鹿,为我们这帮流民的小头目。 又说,丑话说到头里,知道大家过去都很非凡,当过丞相、主公的有,当过“新 军”小头目的有,给大人物捏过脚的也有(指我和白石头),瞎鹿过去是一个吹 喇叭的,大家可能会不服气;但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江山待有人才出, 各领风骚一小段;我过去不也是个和尚?现在也成了皇上。既然钦定瞎鹿为小头 目,大家不要相互不服气。说完,大家齐“嘛”一声。朱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起,瞎鹿因祸得福,成了我们这帮流民的小头目。整天跑前跑后,兴 冲冲为我们张罗。因皇上说过不要不服气,表面上没人与他为难。只是猪蛋和孬 舅,有时横着眉看他。孬舅说: “老猪,这个鸡巴玩意,因为一张×,管上咱们。照我过去的脾气,早挖个 坑埋了他!” 猪蛋:“可不!” 又感叹: “时世变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曹、袁在一旁窃窃私笑。 白石头在撅着屁股给白蚂蚁挑脚上的水泡。因为一个水泡挑得疼,大针刺到 了肉里,白蚂蚁倒吸一口冷气,兜头打白石头一巴掌。白石头“哇”地一声哭了。 我与沈坐在一起。沈虽然怀孕了,但身上仍有一股年轻女人的芳香。这遥远 疲惫的迁徙路上。我又想朱这人不错,何时我能重温旧梦,给他老人家也捏一回 脚,也算没有白识一些字,也与猪蛋、孬舅、瞎鹿、白石头等愚昧民众区分开来。 俺爹在大槐树老家,也能唆上猪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