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县官正在跟他爹闹矛盾。 我们的县官叫韩贯。细眯眼,尖嘴。韩的爹爹当年是个推车卖驴肉的,省吃 俭用,供韩上学;驴血与书本之间,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后韩考上大学,中举, 放了县官,韩的爹爹也放下驴肉车,来跟儿子做官。所以我们延津是两个县官: 一个是韩,一个是韩的爹爹。韩瘦,他爹胖;韩穿制服,他爹是宽大的白裤腰, 从这边掩到那边;韩抽“万宝路”,他爹抽关东莫合烟。韩办公批文件,他爹翘 腿在旁边磕烟袋;韩坐堂审案,他爹躲在后堂旁听。韩吃鸡,他爹吃鸭;韩偷枣, 他爹偷瓜。我们拥戴韩,讨厌韩之爹;一想到投案申诉,后堂还有个糟老头子在 旁听,心里就不自在。你不就是个卖驴肉的吗?最后弄得韩心里也不痛快,怪他 爹管得太多;因为别人想起他爹是个卖驴肉的,就会想起他是卖驴肉的孩子。最 令县官难堪的,还不是他爹的旁听和插手,而是他爹有时步出官衙,叨着大烟袋, 来到街头小商小贩卖鸡卖肉者中间,与这些昔日的战友和同行,大谈“我儿如何 如何……”及他儿小时的趣事和羞事。爹脸上有了光彩,儿脸上却甚挂不住。有 时按捺不住,在各种会议上便对爹旁敲侧击,说该放手了,孩子长大了,不要把 手伸得太长,不要代人乱发言,甚至说到该清君侧了等等。当然,这所有一切, 都是人家官府内部事物,用不着我们来操淡心;但问题是牵涉到官府事物,我们 不操淡心或别的心都可以,但这些事物往往会反过来影响我们。譬如,韩对爹的 管事感到不痛快,就往往会将这种不痛快转嫁发泄到我们头上。据说上一次我村 洒扫庭除的两次反复,村长白蚂蚁挨了一巴掌,就因为韩刚刚在县衙与爹闹了一 次不愉快。人一做了官,就不是一般人;他爹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他爹”;这 时他与爹闹矛盾,就不再是他和他爹的问题,而是一个全民问题。这次县官与他 爹闹矛盾,是因为慈禧太后要来。太后要来,大家都很兴奋,这一点大家是相同 的;但太后来牵涉到一个迎接、招待的问题,县官与他爹在这个问题上有些分歧。 迎接太后要先打扫卫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一点韩与韩爹没分歧;分歧在 于卫生都打扫些什么,两人意见不一致。韩的意见,所有杂草脏土,牛粪马粪, 苍蝇、臭虫、蚊子、老鼠,延伸到社会渣滓,都在打扫之列;也借太后到来的东 风将延津弄成一个于干净净的延津。打扫别的一切韩爹都没有意见,惟独在打不 打扫蚊子的问题上,韩爹犯了脾气和忌讳。因为在大家和韩看起来,蚊子是害虫; 但在韩爹看起来,蚊子非但不是害虫,还是益虫,是人类的朋友,哼出的声音, 美妙如一首歌。韩说,蚊子咬人,不打蚊子,太后到了,咬着太后谁负责?韩爹 却说,我长了这么大,活了六十多岁,蚊子怎么不咬我?韩鼓着嘴唇不语。因为 蚊子确实从来不咬韩爹。也许韩爹打小杀驴、煮驴、卖驴肉、吃驴下水,身上血 液中已有一半是驴,性也是驴性,所以蚊子只从他身边过,哼着唱歌,从来不咬 他。可令我不解的是,成品的驴,蚊也咬呀,怎么倒不咬半成品的韩爹呢?所以 韩爹特别喜欢夏天,因为一到夏天可以免费听歌。一到秋天,秋风凉了,韩爹像 蚊子一样感到悲哀,朋友就要离去了。现在朋友本不该离去,儿子却要发动全民 消灭它,不是忤逆不孝吗?说蚊子咬慈禧太后,太后无到,怎知蚊子会咬她?既 然说吃驴肉者蚊子可以不咬,太后在宫中,难道吃不到驴肉吗?弄得韩也无话说。 最后刽子手袁哨将县官韩拉到一旁,给韩献计,说关于蚊子的问题,可以明修栈 道,暗渡陈仓(三国的事),明着告诉老百姓不许消灭蚊子,将布告贴在街上, 消息登在县报上;暗中再发一个县衙内部红头文件,告诉各级官员督促民众,务 必消灭蚊子。这样既可以让老太爷高兴,又消灭了蚊子,为迎接太后做了准备。 韩大喜,当场奖袁一个冰糖葫芦,并拖着长声音问: “小袁,工作怎么样啊?” 喜得袁哨也屁颠屁颠的。 蚊子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接着还有一个太后驾到后,给太后接风的宴席上, 谁陪太后吃饭的问题。县官的意思,太后是宫差,陪同者得有官位才可;官位低 者,如袁哨之流,也不得到跟前,而韩爹意见,是让太后与民同乐,陪客可以有 些老百姓。并举出美国总统到一些国家访问,举行答谢宴会时,还自行邀请一些 该国的民间人士为例证。韩爹坚持要太后与民同乐,是包藏私心,想借此将他的 一些老朋友老战友街上推车的卖肉的杀驴的杀狗的也拉到陪同之中,借此显示自 己的威风。这一点韩没有退让,说官府要有官府的规矩,不能因为某些人就可以 擅自改变。韩爹便在街中撒泼打滚。韩审案时,他扰乱公堂;韩退席回家,他堵 门不让韩进;韩吃饭,他往韩碗里吐唾沫。弄得韩进退为难,十分头疼,只好下 去视察,先让大家打扫卫生,做迎接太后的准备。因憋着一肚子火,视察到我们 村,就无故打了村长白蚂蚁一巴掌,怪他在没有批准之前,就擅自洒扫庭除,先 他在太后面前邀功。于是我们就有了重新返工,重新弄脏弄乱弄差,再在韩的统 一号令下,统一洒扫庭除…… 上上下下在矛盾上折腾数日,太后终于驾到了。太后一驾到,我们才明白我 们数日折腾是白折腾了。因为太后并不是那种到处牛×、作威作福的人,而是一 个非常温和的女性。譬如,街道打扫没打扫,她不是太在意;住在宾馆里,床单 干净与否,之前这房间住的是男是女,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有无艾滋病,及抽 水马桶消毒彻底不彻底,浴盆擦得干净不干净,都没太在意;也没有让全城戒严; 也没有把宾馆的其他住客赶得一个不剩;吃饭时候,是什么人陪同,开了多少桌; 包括韩爹果真把许多拉车卖肉、引车卖浆者之流都拉了进来,席问不断有人咳嗽、 呕吐、放屁、打哈欠、口出秽语和狂言,太后只是微微一笑,不太在意。这使我 们明白了,官做得越大的人,越是温和;只有小官小吏,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人, 才故作牛×,需要抖威风镇唬我们。只是太后有一点使我们很难过,她老人家已 不是像我们想像的,是个黄花少女,而像一个生了几个孩子的老娘们;脸上果如 刽子手袁哨所说,已有了个别核桃皮。也没有绑两个冲天辫,而是在后脑勺挽了 一个老鸹尾巴样的发髻。太后的随从,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小安子。常听太后喊: 小安子,拿个酸枣;小安子,拿个柿饼等等。我们把悬着的心放下了,觉得太后 真是可亲可爱,有这样温和的女性做我们的皇上,真是我辈之大恩大德。据小安 子说,太后自在延津住下,就有些拉肚子,但老人家并不声张,也不要许多医院 的医生共同组成治疗组。至于在太后到来之前,我们将苍蝇、老鼠、蚊子、臭虫 四害全部消灭了(没敢让韩爹知道。怎么一个韩爹,还没有太后懂事呢?),太 后也没太在意。说消灭就消灭了,不消灭我也不会说大家;有蚊子我可以挂蚊帐, 有老鼠可以下药引子或是下夹子,有臭虫还有小安子可以给我捉,只是不要劳民 伤财才是。县官韩跪到地上,磕着头,感激得鼻涕眼泪的。这时太后又说,只是 我来时的路上,两边大田里正是麦苗拨节时候,田里怎么到处飞的是黑压压的一 片呀?韩忙答:“启禀太后,那是斑鸠;但这斑鸠不是那斑鸠,不是大斑鸠,而 是一种类似花大姐或七星瓢虫大小的黑虫,会飞,以吃禾苗为生,但对麦子产生 不了太大的影响。”太后不高兴了,说:“你说不影响,我说影响,叶子都吃了, 怎么会不影响?你说,到底影响不影响?”韩忙磕头:“影响影响”。太后又说: “怎么到处捉蚊子苍蝇,不捉这玩意?”岂不知本太后并不十分厌恶蚊子苍蝇, 倒是对这玩意,有一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反感!韩忙擦着汗说:“怪下官大意,我 赶紧去布置人捕捉。”太后:“你县有多少人?”韩:“二十多万。”太后震怒: “都给我派上,立即捉斑鸠,我要亲自督阵!”韩忙甩袖子:“嗻!”就下去动 员组织人捉斑鸠。 第二天,全县二十多万人,大人小孩娘们,开始全部出动,去到大田麦苗里 捉斑鸠。这时有好多人埋怨县官韩事先没预料到,现在让大家跟着吃苦;也有埋 怨韩爹的,说都是这老杂毛闹的,闹得韩心烦意乱,忘了这茬,让太后怪罪;当 然,也有心怀叵测幸灾乐祸的。县官韩站在田头上,擦着头上的汗,大声喊着, 指挥人们捕捉。我、孬舅、猪蛋、曹成、六指、瞎鹿、沈姓小寡妇、白蚂蚁、白 石头诸人,也在队列中。一到捕捉这褐色的七星瓢虫大小的斑鸠,我立即回到了 我的童年时期,想起了我的小弟。那一年我小弟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个子没有现 在高,也没有现在胖,眼睛大大的,不像现在长小了。傍晚,当我从塔铺镇上背 着书包、馍兜放学归来,就看到我的小弟穿着一个黑棉袄,空着一只袖子,一甩 一甩,倒腾着小腿在麦田里跑着捕捉飞舞的斑鸠。捉到一个,装在他手中的小玻 璃瓶里。何时装满了,拿回家让俺姥娘喂鸡。我活了三十四岁,美好的图画,没 有在脑子中留下几幅,这是不多几幅中常常想起的一个。我在一年的年末,一天 夜里,做过这样一个梦,梦见我的小弟让大水给淹死了。狂风把树拔起了,水印 子到了岸上树的半腰。似乎还见到了小弟的尸体,鼓鼓涨涨的,摆在那里,许多 人围着。我是个轻易不哭的人,这时在大街上人群中走,张着大嘴傻哭,哭得多 么忘情、痛快、淋漓尽致。我不能失去我的小弟。所以太后让我们捕捉斑鸠,虽 然有许多人埋怨,但这斑鸠使我想起了美丽的图画,我虽然看到孬舅、猪蛋、曹 成等人面有愠色,但我心里仍很感激太后。何况在捕捉斑鸠的第二天上午,八九 点钟吧,大家正在捕捉,突然山摇地动,大家呼声震天,都扔下手中的斑鸠和瓶 子(有些瓶中的不自觉的斑鸠趁机又逃出去,一窝蜂地飞了一天),山呼“万岁”。 原来太后来到我们中间,果真要与我们共同捕捉斑鸠。大家挤上前看太后。许多 人把鞋都挤丢了。挤半天回来,纷纷相互问:看到了吗?大家都说自己看到了。 不过二十多万人一齐挤,怎么会都看到呢?好在从上午挤到下午,大家一批一批 的,总算都看到了。待孬舅、猪蛋、曹成我们这拨挤上去看到。又都愣了,我们 都是第一次看到太后,怎么太后像六指曾经谈过的对像柿饼脸姑娘呢?当然首先 发觉的还是六指。六指回来就又疯癫了,本来狗吞热薯,是说不出话的,现在竟 又说出了,来来回回地说: “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柿饼脸?” 大家也觉像。但像也不行,孬舅上去掴了六指一巴掌: “×你个妈,你罪该万死,你怎么敢说太后像你对象?” 白蚂蚁眼珠骨碌骨碌转,接着就使了坏,一转身不见了。他将这反革命语言, 背后报告了县官韩。韩一听懵了,扬手打了白蚂蚁一巴掌: “你妈个×,你胆大包天,你怎么敢说,太后像你对象?白石头他妈我见过, 是什么样的混账娘们,敢与太后比!” 白蚂蚁捂着脸分辨: “太爷,你弄错了,污辱太后的不是我,是六指那小子!” 县官韩这才明白。但立即说: “什么弄错,六指污骂太后,你也有责任!他不是你手下的村民?平时你怎 么管教的?来呀!” 袁哨等人立即答: “在!” 韩:“将六指、白蚂蚁给拘了!” 立即,袁哨带衙役将大喊冤枉的六指和大喊冤枉的白蚂蚁给拘了,带了手铐、 指铐和大枷。韩自知此案干系重大,不敢自专,便将六指、白蚂蚁牵了,牵到田 埂边。太后正站在田埂上,看满天飞舞的斑鸠。县官韩上前一步跪下: “太后,出了一件大事,小的不敢自专,特来报告太后!” 太后扭过脸: “什么事?” 韩:“有两个刁民,在背后辱骂太后!” 太后: “辱骂什么?” 韩:“小的不敢说。” 太后:“但说无妨。” 韩: “这小子说,您像他谈过的一个柿饼脸对象!” 太后还没说话,小安子在一旁就火了,尖着嗓子说: “大胆刁民,敢与太后谈对象。来呀!” 一班军土、衙役、刽子手答应:“在!” 小安子: “推到那边红薯地里砍了!” 一群太后的身边人,加上本乡本土的刽子手袁哨,如狼似虎扑向六指和白蚂 蚁。六指当时吓昏了,白蚂蚁吓得屙了一裤。袁哨已将鬼头大砍刀拔了出来。这 时太后微微一笑说: “刀下留人!” 刽子手们忙又停下,将六指和白蚂蚁拖到太后跟前。六指昏迷,现用水泼醒; 白蚂蚁一身臭,就让他离太后远些,且站在下风。六指醒来,直用手摸自己的颈 子。太后问: “叫什么名字?” 六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还是曹成早年当过丞相,见过世面,这时上 前一步跪下说: “请太后息怒,六指一经吓,就像吞了热薯的狗,有话说不出!” 太后一笑: “明白了。那留下他自己,其他人仍捉斑鸠去吧。” 于是,六指被留下,其他二十多万人,又开始狂奔着在麦田里捉飞舞的斑鸠。 屙了一裤的白蚂蚁,也被放了。放了以后,失魂落魄,一身臭气,也随着众人乱 跑捉斑鸠。可斑鸠嗅到他的臭气,哪里到他身边来?半天一个斑鸠无捉住,原来 捉到瓶中的斑鸠又全飞跑了,于是拿着空瓶子急得乱哭。这时猪蛋问他: “下次还使坏不使坏了?告密不告密了?” 白蚂蚁哭着脸说: “再不使坏,再不告密了。” 还是瞎鹿心善,嘱咐白石头,让他拉他爹到附近一个阴沟里去脱裤子擦屎洗 屁股。擦完屎,洗完屁股,又上来捉,白蚂蚁才捉到两个。 这边太后将六指留下,让他抬起头来,抬头观看,然后问他的名字、多大了、 民族、藉贯等。太后与六指脸对脸,一直笑吟吟的。看太后这个态度,像村头卖 饭用围裙擦手的和蔼大嫂,六指的紧张情绪逐渐缓解,胆子开始大起来,嘴里能 答话,渐渐不再磕绊。说六指老实,这时六指又不老实了;老实人不老实起来, 往往更厉害更实际目标更宏大也更直接。他端详着太后,看太后的脸、眼、眉毛、 鼻子、嘴唇、耳朵、耳朵上的钻石耳坠,看着看着,又犯了迷糊:怎么越看越像 柿饼脸姑娘呢?从明到清,也几百年了,柿饼脸姑娘虽然久违,但柿饼脸姑娘是 六指第一次动心思的姑娘,也是最后一个;所以心中不可谓记得不牢,没有一天 不腾出功夫思念。柿饼脸,细眉毛,眯眼,大嘴,尖鼻头,小耳朵如猫,大脑门 如驴,音容笑貌,举手投足,这不是心中的恋人柿饼脸是什么?多年思念,聚到 如今,现在你怎么成了太后了呢?当时让你随我迁徙到延津,你爹不让你来,把 你嫁给一个屎克螂财主,路上我才寸断肝肠,百经周折,风雪迷漫;现在你到延 津来,怎么又成了太后呢?太后见他在那里犯迷糊,也不怪他,反让六指叙述他 过去在潞、泽两州老家的往事,与一个叫柿饼脸姑娘恋情的前前后后与恩恩怨怨。 一听太后让叙述与柿饼脸的往事,六指情结大发,因为几百年来,有谁哪怕是一 个普通人,能去关心一个剃头匠六指的往事呢?历史风云翻转,个人的情感往往 被一抹而过,像地上被人踏车辗的稀泥,除了忘却,没有纪念,现在堂堂一国之 君女王太后让他讲,她听,六指怎能不激动呢?于是没头没绪,满嘴唾沫星子地 讲了起来,讲与柿饼脸姑娘如何第一次在剃头挑子热水锅前相见,如何一见钟情, 如何眉来眼去,之后如何在麦秸垛谷草垛私会,最后朱和尚迁徙,柿饼脸她爹如 何杂毛,如何大槐树下生离死别;迁徙途中,如何思念,如何在天地冥晦中拉动 黄河,如何回去寻找柿饼脸,柿饼脸又如何嫁人;几百年又如何朝思暮想……不 一而足,不能备述。讲着讲着,太后开始泪流满面,没等六指讲完,便一头扑到 六指怀里(把小安子、县官韩诸人吓了一跳),大叫: “六指哥,苦了你了!” 六指这时才明白,眼前的太后,果真是几百年前的柿饼脸姑娘,所以她才刀 下留人,听他叙说详情。什么太后,是自己的恋人,于是也像当年在稻草垛旁一 样,也伸手搂住了太后的头: “柿妹子,想死我了,这不是在梦里吧?” 接着小安子、县官韩诸人纷纷后退,腾出麦田中一席地方,供太后与六指叙 说旧情。六指说分别后的种种事情,到延津的种种苦难;太后说天转地转,生死 轮换,怎么从一个乡下小丫头到小官宦之家,又怎么入的满族藉,又怎么入选进 宫,怎么奋斗成了皇上的宠物,怎么生儿育女,怎么宫廷险恶,怎么历经风险, 怎么成了太后,吃的苦一点不比六指少;倒使六指觉得自己历经的苦难和思念轻 如尘埃,不值一提。太后又说,她也常年累月,在世界上牵挂一个人,就是那个 可爱的剃头匠六指。又让六指拿他第六个多余的指头给她,搁在掌中看了半天, 点头说: “是六指,是六指!” 接着泪又下来了。 接着又叙话。 六指: “现在在宫中怎么样?” 太后用手拈着衣襟说: “还能怎么样,不就那么回事。宫里的日子,没有一天是省心的。呆在宫里, 就常想过去的平常百姓日子;可一过平常百姓日子,就又想宫里伺候得如何舒服。” 六指: “宫里怎么个舒服法?” 太后扭捏地笑了: “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拉屎时,还有人给你搔痒。” 六指点点头,半晌不语。又问: “这次怎么到延津来了?” 太后吒了六指一眼: “还不是为了你。” 六指大吃一晾,用手指着自己: “为了我,为了一个六指,就可以兴师动众到延津?” 太后:“这是从西边回北京,路过。我让待了一下。” 六指撅嘴: “我想也不会专门为了我。” 太后指着他: “看,小心眼了吧?” 两人都笑了。 六指又问: “怎么一到延津,别的不干,就让人赶斑鸠?” 太后撅着小嘴不高兴了: “你还说没有忘了我,连斑鸠都忘了?” 接着就委屈地“嘤嘤”想哭。 六指赶忙想。突然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即他与柿饼脸姑娘在潞、泽两州 谈对象时,那年春夏之交,地里是青嫩的麦苗,两人躺在麦棵里谈恋爱。谈着谈 着,翻来复去,发现空中飞舞的斑鸠。二人便爬起来,跑着捉斑鸠,你捉一个, 塞到我怀里;我捉一个,塞到你怀里;相互嬉闹,追逐,不时扑倒在一起,像电 影中的常见镜头一样令人难忘。原来几百年之后,身为太后的柿饼脸姑娘,那个 柿妹,还没忘记当年与六指哥追麦苗中斑鸠的把戏。现在六指想起来了,马上就 很感动,一把抱住还在委屈的太后: “柿妹!” 两人又哭到了一起。这时太后说: “六指哥,当年是我不懂事,没跟你迁徙,别怪我。” 六指忙说: “柿妹说到哪里去了。只要你还记着斑鸠,我六指再打几百年光棍也无怨。” 太后点点头,用衣袖擦自己脸上和六指脸上的泪,说: “咱们看捉斑鸠吧!” 两人站在那里,看二十万人捉斑鸠的壮观景象。二十万人一人持一明晃晃玻 璃瓶,随飞舞的斑鸠四处奔走呼叫,在一片血红的夕阳下,犹如一个长幅奔走呼 号图。这时六指有些可惜人力物力,对太后建议道: “柿妹惦着斑鸠,惦着就是了;就是要捉,咱们俩捉捉就够了,何必动用这 么多人?” 这时太后叹息: “现在你妹和当年不一样了。自成了太后,走哪一步路能是个人的?任何事, 包括个人私事,你换一个卫生巾,一闹动静就大了!” 六指往后退两步,盯着太后看,这时头脑有些清醒,明白了现在已不同于当 年,柿妹已不是当年的柿妹;他与柿妹之间,已有很大的鸿沟了。这时太后说: “六指哥,这次既然相见,咱们不要分离,我那冤家也死了几十年了,你跟 我回宫中吧!” 六指一阵慌乱: “你让我去当皇上吗?我可不会当皇上。” 太后: “不是让你当皇上,你不是满族,怎么能当皇上,你跟我走,只能当个太监, 但也不离我身边。” 六指一愣: “那玩意也要割去吗?” 太后: “要割去。宫中的规矩。” 六指瞪了太后一眼: “那还有什么意思?” 太后想了想,也叹息一声。又说, “不去也罢。我在延津要呆三天,那你跟我回县衙,好好将息三天吧!” 于是,这天捕捉斑鸠结束,夜幕降临,在田野上杂乱无章、东奔西走的二十 万火把映照下,六指一一我们的乡亲,随太后回了县衙。以后几千年中,这在延 津传为美谈;当年太后如何不忘旧交,千里寻夫,寻找一个剃头匠,又在田野大 捉斑鸠,灯光火把,泪光闪闪。到了三。五八年,一位爪洼国作家用此故事写了 一本书,叫做《斑鸠时期的爱情》,因此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奖金一千三百万 第纳尔。这位爪洼国作家很有良心,将奖金的一半,分于延津县办教育,因此又 落下一个三十一世纪活雷锋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