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革文看着老马 革文看着老马,老马多像一个一辈子只演一出戏的老演员呀!连动作和台词都 同前两次的演出一模一样。 “但是——”如革文所料,老马果然说“但是”了,“但是,金无足赤,人无 完人。刘处长作为一个副处级领导,我认为——我个人认为啊,不一定说得对啊, 说得不对刘处长可别有想法啊……” 革文不动声色地看着老马的表演,在心里骂:我操你妈。刘处长也不动声色地 看着老马,革文想,刘处长也一定在心里操他妈呢。 “我认为啊,刘处长作为一个处级领导,办事有一些拖沓,组织协调能力有一 些欠缺,总的说来就是魄力有一些缺乏,我就听其他处室的人议论过他,议论什么 呢……”老马又呷了一口茶,吱溜吱溜,像是舌头被烫了似的。 还没等革文再骂“操你妈”,刘处长“呼”地站了起来。革文的第一个反应是, 如果刘处长揍老马,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谁想到,刘处长只是笑笑说:“马当先同志,请你休息一会儿再说,我要上趟 厕所。”然后,刘建国把门摔得很响,出去了。 “我想说两句,可以吗?”革文声音洪亮地要求。 林处长愣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吧,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认为,当然,可能也不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认为刘处长人品纯正,为人 正直。”革文说。 老马把茶杯“咣啷”立在桌上,疑惑地看着革文,不知革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面的台词跟你的就不一样了,老马你听我怎么说。”革文瞥着老马的茶杯, “我认为,刘处长很有魄力,只是没有表现机会;刘处长是管理专业的硕士生,文 字水平很高,我写过的材料经他一修改,不仅有了文采,还非常有条理有道理;他 的组织协调能力也挺强,我就听其他处室的人说过,说刘处长人好,业务过硬,非 常讲究工作方法,群众特别信任他,乐意对他讲实话。” “哪个人这么说的,你能点出他的名字吗?”林处长打断了革文的话,盯着革 文的眼睛说。 “老马,你先说你是听谁说的,你说我就说。”革文笑着对老马说。 “杨革文,今天我才真正领教了你,真狡猾。”林处长盯住革文,嘴角浮着僵 硬的笑意,目光散发着一股股冷气,“咱们抓紧时间啊,下面来说说革文吧。”林 处长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 “不用说了,我缺点不少,还是照前两次的老规矩,把‘优秀’让给老马吧。” 革文盯着林处长说。 连续三年年终评定为“优秀”,就可以晋升一级工资,而且会获得破格提拔副 处长的资格——为了这一天,林处长和老马等得太久了。 “怎么说是‘让’呢,咱们公平公正公开,不能说谁让谁。”林处长微笑着说, 转身又对着刚刚进屋的刘副处长补充了一句,“小刘,你有什么意见?” “我?”刘副处长苦笑了一下,“等我的意见能真正起作用的那一天再发表吧!” “哈哈哈,说得好!”革文一边拍巴掌,一边暴笑。 “啪”的一声,林处长桌上的玻璃板一分为二。“太欺负人了!太无法无天了!” 林处长抖着全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杨革文,我不信我林立治不了你!” 革文讲到这里的时候,小理已经全身发抖了,她不住地抽着鼻涕,抹着眼泪。 “小理,哭什么,别怕,总有一天,正义会战胜邪恶。”革文在被窝里挥着拳 头,把小理逗笑了。 她亲着革文的脸说:“我哪里是怕呀,我是心疼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革文没有说话,用力捏了捏小理的手,小理也捏了捏革文的手,她边思考边悠 悠地说:“工作与婚姻就像两个魔鬼,毫不留情地左右着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命运。 很多人背负着这两座大山,艰难地向前跋涉着,这种跋涉由自主变为机械,由积极 变为麻木,最后干脆就成为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习惯。等到蓦然醒悟过来,想 把大山推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伤了元气,一步也挪不动了……唉,我爸爸不 就是被婚姻这座大山压垮的吗?” 小理想接着说革文,可是不知怎么开口,只好为革文掖了掖被角,说了一句 “睡吧”。 难道一个区区的女流之辈,一个即将进入老年的普普通通的处级干部就可以把 杨革文这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压垮吗?难道我生命中最亲爱的两个男人都要被这两 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永世不能翻身吗?小理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弄出了这样 一套理论,因为根据这套理论所推出的结论实在是太残酷了。 小理心酸地嘲讽着自己,从明天起,她再也不用背着公婆给革文喝汤药了。别 说是汤药,就是天上的灵丹妙药也治不好革文的——“病”。 因为革文根本就没有病。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夜晚,在这个夜里,小理获知了让丈夫烦恼了许久的事实的 真相。 性,是一个人的原动力,是一个人快乐和悲伤的最深层最辽远的根源。王小理 想,她决不能让丈夫失去这个原动力。如果丈夫失去了这个原动力,那么许久以来 她为了这个家构筑的一切都将慢慢地失去意义。 她必须想办法把问题解决。 可是,该怎么解决呢? 杨金山和齐素清越来越像小孩了,隔些日子就要没什么先兆地“耍”一通。 “耍”,是北方的土话,用来指小孩子闹人,不定性。 母亲去世以后,小理对老人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悯。她时常从自我中跳出来 思考她和公婆的问题,抛却一切成见地、充满爱心地对待他们。 虽然公婆缺少坦荡自然的品格,但他们的衰老却是真真切切的——和生命已经 进入倒计时的老人,又有什么可计较的?何况,他们是陶陶的至亲,而陶陶又是自 己的骨肉,大家都是亲人嘛。 可是,这些天公婆的表现再也不能让小理做到心如止水视而不见了。 小理带着陶陶回到家,杨金山总是沉着脸看电视,哪怕是无聊的广告,也是一 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齐素清倒是像往常一样和陶陶亲热着,可是视线却回避着小理。 怎么回事?菜,买了;饭,做了;衣服,洗了;地板,擦了…… 糟了,一定是……小理奔到卧室,掀开床单,蹲下去看——还在这儿,没人动 过呀。 床下放着小理带着经血的内裤。 刚嫁过来时,小理把浸泡着月经内裤的盆放到了厕所里,齐素清为此很不乐意。 从那以后,小理非常注意这个细节。可是,这一年多来,小理的月经特别紊乱,而 且总是在后半夜来月经。大家都在沉睡,自己起来哗哗地洗涮,多不好,她就悄悄 地等到第二天下班回来再洗。 小理蹲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扫视着屋子,在床头柜上,突然发现了她和革文昨晚一起看过的那本杂志— —指导年轻男女如何才能使性生活和谐的杂志。 原来公婆是为这件事情生气!哎呀,自己好粗心,怎么忘记把杂志塞到枕头底 下了呢? 小理感到浑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她的脸羞得通红。 但转念一想,不对呀,公婆已经这样阴了五、六天了。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人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总是那么高兴。”齐素清抹搭着眼皮,极不自然 地回答小理。 “爸,你们老两口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吧。”小理又问杨金山。 杨金山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并没有放过婆媳之间的对话。他咳了一声,不停地 抖着左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轮流点击着沙发扶手。听小理叫他,连忙做出从电视 剧的剧情中挣脱出来的样子。 杨金山还没开口,齐素清就已经紧张地看着老伴了。杨金山看了齐素清一眼, 又看着电视说:“小理也不是外人,你就有话直说吧。” 齐素清没料到老爷子把球踢给了自己,立刻恼火起来:“哎,这事跟我有什么 关系!” “跟你是没关系,跟这个家总有点关系吧,你赶紧说吧。” 小理也紧张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嘴发干,心狂跳。 “说就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齐素清一本正经地对小理说开了,“半个月 前,你爸下楼倒垃圾,碰到了二单元的李大爷,就是让儿媳妇气得精神不太好的那 老头儿。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你爸诉苦,说他最近得了胆囊炎,疼得脑瓜子往墙 上撞,儿子儿媳妇也不管。他想跟你爸借钱去看看病,你爸心一软,就借给他四百 块钱。” 齐素清的双手在小理眼前比比划划,像在掩饰什么难以出口的话题。小理焦急 地等着下文,因为她还没听到她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 “老李头儿说看完了病马上就还钱的,结果你爸等了好几天也没动静。上个礼 拜五,你爸到他家要。他说——”齐素清突然停止了讲述,看着杨金山。 杨金山毅然地对小理说:“老李头儿说那天在楼道里看到你,把钱还给你了。” “是啊,这么多天了,你不提不念,我和你爸也不好意思问你,也不明白你是 咋想的……”齐素清瞥着目瞪口呆的王小理,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王小理像小偷一样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把耳朵贴在老李头家的房门上。 小理对这户人家一点也不了解。只是在上下班的时候,偶尔看到老李头缩着双 手靠墙根站着。一年四季,他永远一副哭笑两掺的表情,永远挂着一缕鼻涕,永远 穿着一件黑布褂子。 房间里终于响起了说话声,然后是有人往外走的脚步声。惊得小理立刻敲响了 房门。 开门的是老李头的儿媳。 “找谁?”这女人的容貌和腔调绝对符合传统电影中的“刁妇”形象,烫着狮 子头,描着黑眼圈,伸着双层下巴。 “我找李大爷。”小理怯怯地说。 那女人一听是找李大爷,扭头就往屋里走。见小理迟疑,又突然回过身说: “进来呀!” 老李头仍是缩着双手,仍是一副哭笑两掺的表情,仍挂着一缕鼻涕。不同的是 他不是靠着墙根站着,而是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靠着窗台下的暖气站着。 “他老年痴呆,和他说话死费劲,你有点心理准备。”儿媳一甩屁股出去了。 “李大爷,你向我爸借了四百元钱,是吗?” 老李头细脖子上的喉头动了一下。 “你说把钱还给我了,是吗?” 老李头的喉头又动了一下。 “可是,你并没有把钱给我呀,对吗?” 老李头抬起一只手抹起了眼泪。 “怎么的,你说我爸欠你的钱?”恶儿媳一阵风似的来到小理眼前,“你可太 能欺负老实人了,他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借钱干什么?” 小理讲了事情的经过。 “拉倒吧你!老头儿痴呆是痴呆,可从来不撒谎呐!”儿媳厉声问老李头, “你说,到底把钱还给人家没?” 老李头终于哆哆嗦嗦地说话了:“还了。” “到底给没给!”儿媳又喊了一声。 “还了,哦不,给了,给了。” 老李头颤抖着双腿,愁苦至极,八字眉都快变成“11”字眉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一群豪猪为了取暖而挤作一团;当它们身上的刺把各自刺 痛时,它们又立即散开。但是天气的寒冷又使它们不得不再次挤到一起,又再次分 开。这样反反复复后,它们总算知道还是不要离得太远,但也绝对不能挤到一块儿。 人类如豪猪,因天生多刺而互相排斥难以相处,人们所能容忍的相处距离只能 是一段适度的距离。否则,距离太近了,互相刺痛;距离太远了,又感到寒冷。 适度的距离——这是欧洲一个伟大的哲学家留给后人的启示。 公婆对小理的误解和低估让小理伤心,但是她却醍醐灌顶般悟懂了人与人和睦 相处的全部奥妙所在——保持适度的距离。 “革文,我想出去租房子住。”小理明确地向革文陈述了自己的观点,“没有 一个自己的家,我就会永远没有归属感。” “怎么,一间房子里,多了我的父母就不是‘家’了?!” 革文不悦。 “我要自己的空间,我不想天天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我怕我会得直肠癌膀胱癌!” 小理也毫不示弱:“我每天早晨都要憋着大小便,我连起床之后上厕所的权利都没 有!” “好,明天我就带你到医院检查……”革文第一次在小理面前表现出伶牙俐齿 的一面,也是第一次与小理针尖对麦芒斤斤计较。 小理陌生地看着革文,她隐瞒了好多天的委屈终于喷发出来。 革文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会这样,他疑惑地看着小理,“能有这样的事情?” 小理筋疲力尽地把头靠在革文的肩上,所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在和 你做爱的时候听见电视里没完没了的球赛,听见你爸没完没了的喷嚏,听见你妈没 完没了的叨唠……再说,和林处长这么别扭着,你没发现自己都变了吗?” “我——变了?”革文刚想问问妻子自己究竟变在了哪里,但又忽然不敢往下 说了——林处长的身影像一块黑色的破抹布一样堵住了他的嘴。 革文沉吟了半晌,决定对妻子实话实说:“小理,我们单位要分房了。” 哈,有这等巧事!小理立刻转忧为喜,瞪大了眼睛。 分房的消息革文已经知道好几天了,他没对小理说是因为他对即将开始的分房 大战并没有获胜的把握。自从上次他把与林处长和老马的矛盾摆到桌面上以后,林 处长真的开始了对他和刘副处长的“整治”。但是,革文工作努力、分毫不差,她 也抓不到具体的把柄,只能在小事上刁难他。终于遇上了分房大事,革文预感林处 长决不会轻易让他分到房子。林处长在水利厅干了三十多年,做计财处处长十几年, 她绝对有这个能力。 革文对分房的冷静态度,并没有引起小理的注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革文追求的就是这样的境界嘛。但是,革文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们单位要分房了” 却给了小理莫大的惊喜,也给了小理实践“距离学说”的决心和希望。她当晚就兴 奋地对她和公婆“亲戚远来香”的图景展开了温馨美好的想像。只要让她拥有自己 的空间,她可以为公婆倾尽孝心,做任何事情。 林处长比照片上要年轻,要白净。 小理忍不住把这种真实的感受说了出来,林处长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她倒了 两杯矿泉水,拿出苹果和柑橘,还细心地递过一条湿漉漉的干净毛巾。礼貌周到, 无可挑剔。 但是,林处长的目光特别涣散,像看着小理,又像看着革文,又像什么都没看。 这种目光是一个老到世故的人从生活中精心提炼出来的,专用来对付自己蔑视的人, 让对方难受,又说不出口。 “我是了解杨革文的,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他是不会来我家的。”林处长把一 个刚刚扒好的橘子塞到小理手里。 “怎么这么说呢,林处长,你对革文的帮助不小,我们早就应该来看你。”小 理的胸口有些发堵,她把橘子轻轻放回到茶几上。 “吃吧,别客气。”林处长重又把橘子放到小理的手上,“我可理解你们这些 年轻的母亲了,平日里只围着孩子转,哪有时间吃水果。” 小理觉得手中的橘子就像日本鬼子塞给放牛郎王二小的糖果,她实在不知该不 该吃。 “革文,小理是客人,你是自家人,你不该客气呀,吃!”林处长像责怪自己 的孩子一样,把一个没扒皮的橘子递给革文。 橘子就像一个球,从小理和革文一进屋就被传来传去。也多亏了这个“球”, 传来传去,让令人窒息的空气流动起来。 “和公婆一起住呢,是吧!”林处长关切地问小理,“和睦吗?” “挺好的。”小理落落大方。 “革文啊,你挺有福气,现在像小王这样能与公婆和睦相处的儿媳妇可不多啊!” 林处长笑呵呵地对革文说。 革文不止一次听别人这样夸奖小理,但是,这话从林处长口中说出来,他就觉 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有他意。她为什么非要提起这个话题呢? “房子多大?”林处长问。 “五十九点五平米。”小理以为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她的心怦怦直跳,回答得 格外精确。 革文的心却凉了。林处长不可能没看革文填写的住房申请表,却要明知故问, 这可不是好兆头。 果不出革文所料,林处长说:“房子不小啊!我三十岁的时候,还住在抗震棚 里呢!” 伶俐的小理聪明地反问:“也是和公婆一起住吗?” 林处长顿了顿,定住眼睛看了小理两秒钟,低下头笑了。她拾起一个苹果,拿 着小刀熟练地削起皮来,极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瞧你们俩,谁也不吃橘子, 怎么像孩子一样挑食,只好再试试苹果啦!” 小理和革文彻底地绝望了。他们大老远地来,难道就为了吃一个橘子和一个苹 果吗? 礼多客难安,林处长手中的苹果实际上就是一道逐客令。革文看了小理一眼, 他了解妻子,妻子决不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果然,小理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林处长,打扰你半天了,我们该回去了。”革文起身说。 “急什么,吃完苹果再走嘛!”林处长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脚已经先于革文 和小理向门口挪动了。 主客三人谁也没想到,迎接他们的将是一个骇人的场面。 在他们为了一只柑橘你推我让的时候,走廊里却有一个人在毫不客气地尽情独 享美味。林处长的傻儿子蹲在地上,脸上被不同颜色的果肉涂成“血肉模糊”的效 果,四周撒满了果核和果皮。 十元一斤的西瓜,二十元一斤的大草莓,三十元一斤的红毛丹,四十元一斤的 美国提子……小理咬着牙花了三百多元买的水果已经被蹂躏成一堆垃圾。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什么把一米七八威风凛凛的杨革文折磨得千疮百孔, 轰然倒塌?见过了林处长之后,小理再一次确认了自己以往的判断。 林处长是狼。牙齿锋利、食肉、进攻性强是她的天性。狼正伤害着自己的伴儿, 与她同吃同睡同呼吸的伴儿,狼正伤害着她宝贝女儿的父亲。 林处长的眼睛里释放着含笑的凶光,这光不会致命,却能一点一点地杀伤对方 的信心和尊严——有一种酷刑叫“凌迟”,比生吞活剥更残忍。 一连好多天,林处长的一举一动都要在小理的脑海中反复出现,每出现一次小 理似乎都能从中总结出新的含义。总像有什么东西牵拉着她的心,让她隐隐地烦躁 和不安,甚至感到屈辱。 在小理看来,杨革文对林处长的适应不过是可怜的“精神胜利法”,就像一个 久病的人习惯了疼痛一样。小理清楚,什么人遇上林处长这样的领导,也不可能毫 发无损。革文能发扬老黄牛精神,不计得失,只顾埋头于工作就已经非常不一般了。 可是,革文倒释然了。与林处长相处了三年,他很了解她。对所发生的一切他 是有心理准备的。一般来说,女人的恶意来源于嫉妒。且不说别的,单是小理高雅 的气质,不俗的谈吐和机智平和的处世风格就一定会让林处长不痛快。 面对林处长畸形丑陋淌着口水的儿子,面对自己精心挑选的礼品被糟蹋得一片 狼藉,面对林处长的不知所措尴尬不安,小理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她立刻掏出手 绢把那男孩的脸擦了擦,又蹲下来和林处长一起把七零八碎的果肉收拾干净。临走 时,小理笑着对呆呆地站在一边的五大黑粗的男孩说:“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不许 闯祸了。” 革文注意到,有那么一瞬,林处长看小理的眼神有了一丝暖意,但瞬间就恢复 了原状。 林处长力求把敌意和轻视做得恰到好处,想让革文和小理如不小心吃了苍蝇, 如哑巴吃黄连般有苦说不出;可是小理却浑然不觉似的,没有一点奴颜媚骨不说, 还始终保持着亲切自然的风度,这让习惯于居高临下的老女人林立深感英雄丢了用 武之地。 林立给小理添了堵,小理也没让她顺畅舒服。 从表面上看,两个女人打了个平手。但小理刚刚出道就与江湖老将不分伯仲, 前途将是不可限量。革文有些惊喜地发现了妻子的另一面。他的心里有了底,对小 理,对自己的未来,对他的家庭都有了底。 刚柔相济聪明能干的女人不仅会赢得男人的爱慕,还会赢得男人的尊重。革文 知道,自己收获了一个好妻子,更收获了一个让他尊敬的好朋友。 革文是成熟的,成熟的人能把握住命运的方向盘,能看到乌云背后的阳光。他 有信心,他一定会为妻子和女儿赢得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革文充满了力量,向上的力量,心情忽然轻盈起来。 但是,他是杨革文,而不是别的男人——杨革文有一肚子的感慨和信念,却什 么也没对妻子说。 小理与郑好有一个固定的休闲场所。那是一家韩国人开的西餐厅,名字叫“飘”, 整体色调是褐色和白色。褐色是小理的最爱,白色是郑好的最爱。两种颜色属于不 同的色系,却都能给人干净纯粹的感觉。褐色与白色就像咖啡和牛奶一样,融合在 一起时味道最好。凝重,不沉重;稠,不腻口;有一点点苦,又苦得让人舒服,让 人安宁,让人想念和回味。 老板娘像腊像馆里的蜡人,没有语言,没有偏见,只有得体的服饰和一成不变 的笑容,让客人们既不受冷遇又不受打扰。音响里传出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乐曲, 乐曲也像“飘”的主人一样彬彬有礼,轻言慢语。 在“飘”里,就像躺在时间的水面上,心事受到完全的保护,思绪可以尽情地 漂流。不管窗外是暴雨倾盆还是大雪纷飞,小理和郑好一坐进“飘”里那两个蒙着 好看纯棉格子布的软椅上,心就立刻干爽明亮了。 和郑好面对面地坐在“飘”里的感觉,就像每天晚上把女儿哄睡后在床上痛痛 快快地伸懒腰一样,小理的肉体与灵魂都得到彻底地放松和休息。 三十岁女人之间的友情与二十岁女孩之间的友情是不一样的。前者像紫砂壶里 的茶,后者像易拉罐中的汽水。 三十岁女人之间的友情是眼睛里蓄满的感怀的泪珠,二十岁女孩之间的友情是 情窦初开的二八小女子的窃喜和欢笑。 小理和郑好每隔一些时日,就要到“飘”里释放一下随时沉积的情感和故事。 “小理,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过分房子的事?”郑好对小理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 “你肯定想要一套房子,是吗?” 小理用精致的不锈钢小勺搅动着碗中的红菜汤,低头不语。 “我说你这几天脸色不好嘛,你肯定又不开心了。”郑好说。 “你是怎么看待住房的?”小理问郑好。 “那要视个人情况而定。住房之于我,就像窝之于鸟,就像水之于鱼,就像树 根之于绿叶……” “就像嘴唇之于牙齿。”小理笑着为郑好又补充了一个比喻。 小理和郑好的交流总是闪烁着两个成熟女人的智慧火花,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 然,充满诗意。如果有旁观者听到,一定会为她们的谈话所倾倒。 “说实在的,我觉得老人非要和儿女生活在一起,首先反映出他们的软弱无力, 其次是有意无意地造成对小夫妻隐私权的侵犯。他们爱孩子,不一定非要日日死守 在一起,连情侣之间的感情还‘又岂在朝朝暮暮’呢,何况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 公婆和儿媳!” “人家可没说非要和我死守在一起啊!”小理夹起一块牛扒塞进嘴里。 “好,就算他们明智,但你受得了吗?夫妻间的相处要是总有第三双甚至第四 双眼睛盯着,那还有什么乐趣?”郑好四下看了看,把身体倾向小理,“你们敢淋 漓尽致地做爱吗?” “干吗呀你!”小理也向四周看了看,示意郑好小声点。 “行了,王小理,别假正经了,女人在性方面压抑,副作用是很大的。”郑好 忧心忡忡地说。 小理只是一个劲儿地吃,好像要把她许久以来的苦楚同食物一起咀嚼吞下。 “小理。”郑好的声音缓和下来,迟疑了一下说,“有个问题你始终也没有正 面回答过我,我也不知在这个时候该不该问你——你有过高潮吗?” 小理放下叉子,盯了郑好一下:“既然知道不该问,还问什么?” “废话,我不问你谁问你,我不跟你说谁跟你说?”郑好痛心疾首地感慨了一 句,“中国的女人啊!” 小理不理郑好,而是端起汤碗,让郑好看不见自己的脸。 “别故作镇静了,王小理。”郑好把小理手里的汤碗轻轻拿下来,“在办公室 里,你常常不由自主地叹息,你知道吗?” “那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为了这个我妈还打过我好几次呢,你管得着吗!” 小理斜眼看着房顶。 “寂寞的女人才叹息!”郑好拿叉子敲着碗边,“你什么也瞒不住我!” “飘”就像一个测谎仪,置身于其中,小理和郑好从来都是实话实说,这也是 姐妹俩达成的默契。 “小理,你这样下去可不行。”郑好严肃地说。 “有什么不行的,我不像你,凡事都要追求完美。” “小理,我的观点是——别的事情可以不完美,性生活是必须要完美的。性欲 和饮食睡眠一样,得不到满足,人会受不了的。性的质量就是生活的质量。” “我才发现,郑好同志不仅是一位卓越的文学家,是一位卓越的人类学家,还 是一位卓越的性学家。”小理笑着拿郑好开心。 “别强颜欢笑了,赶紧想辙吧!” “没辙!”小理忽地沉下脸说。有什么辙?在生活面前,她从来就是无能为力 的。 “小理,我只是点到为止。我想让你知道,你的苦闷并不是小题大做,你有权 利不满,有权利抱怨,甚至有权利追求新的生活。” “什么叫新的生活?人的生活都是大同小异的,有这样的幸福就有那样的痛苦。” 小理顿了顿,“你和老孙的生活就叫新的生活?” 无论郑好多么剑拔弩张,只要一提“老孙”,她就立刻安静下来。关于小理的 话题五花八门,关于郑好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孙。 郑好说:“生活不可能常新,但爱情可以创造出新意。我和老孙很珍惜现在, 我们穷奢极欲地享受现在。人活一生,幸福与不幸的结论不就是由无数个稍纵即逝 的感觉的碎片拼凑起来的?至少,我敢肯定地说,我从男人身上得到的乐趣比你所 得到的要多得多。” 郑好对小理是绝对地坦诚,小理已经习惯了郑好说话的语气。她也不得不承认, 郑好说出了她难以启齿的心里话。 “那你能有把握最终拥有老孙吗?”小理问。 郑好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说王小理呀,都什么年代啦,你还大谈‘ 拥有’,什么叫‘拥有’?有了一纸婚书,就算彼此拥有了?现在,手里掐着结婚 证却同床异梦的人满大街都是!” 小理想,我和革文算同床异梦吗? “不是我刺激你,小理,你连高潮都没有过,就无权谈论‘拥有’的问题。两 个人欲仙欲死地抱在一起,共同体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觉,共同感受彼此身 体深处的律动,那一刹那,才是真正的互相拥有。” “你是指你和老孙?” “是——啊!”郑好发现小理的神情不大对头。 “恶心!我告诉你,我恶心!”小理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 她第一次很正式地向郑好发脾气。她的脸变了形,声音变了调,“服务员,结账!”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小石子,他想绕过它,可是却忍不住一 直盯着石子看,结果石子最终还是把车轮硌得颠簸了一下。如果他不死死看着石子, 车轮就会自动偏转到安全地带了。 漫漫人生路,石子遍地都是,甚至根本就是最不值一提的障碍。但是,你连石 子都不能够正确而巧妙地绕开,还能克服其他重重阻碍吗?目前,所有的问题都是 石子。如果我愿意,一脚踢开它们,不就可以拥有坦途了? 小理经常用一些自己发明的理论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其中包括用来说服革文 的“距离学说”。现在,在房子与性生活的问题上,小理又创造了说服自己的“石 子学说”。 至少,“石子学说”可以支撑着小理,就像“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可以支撑着 革文一样。 只要意志不倒,人就不会倒。 而杨革文真的是一颗打不倒捶不烂压不扁的响当当的铜豌豆吗?首先对此产生 怀疑的是杨革文自己。 杨革文了解自己,他是一个善于控制自己和把握自己的人,在各方面都如此。 结婚之后,也许是因为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的情欲从来就没有风起云涌过,更没有 心急火燎不亲热就受不了的时候。回忆一下,小理的要求好像多一些,但被自己婉 言拒绝之后也就安安稳稳地睡了。 夫妻俩就是这样,谁也不强求谁。大多数时候都是商量着来,就像大会上的举 手表决。做公务员的这几年,革文已经完全适应了“程式化”,习惯于钟摆似的有 规律的生活。对这种方式,他很习惯,甚至感到能和妻子自由民主地解决这件事情, 说明他和妻子是多么融洽啊! 但是,为什么自己这么年轻就突然不行了呢?而且,越是着急越是于事无补。 从那一夜起,就再也不行了。 让革文心里没底的是,一些壮阳药厂家漫天散发的广告上总是把一些已婚女子 描写得如狼似虎、如饥似渴。可是,为什么从小理身上却看不到一点这样的迹象呢? 小理永远都是那样地不紧不慢,温温柔柔。为了让革文好起来,她求人买了十 多服价格不菲的中药。怕伤丈夫的自尊心,又对公婆谎称自己得了腰疼病。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