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几天前,丁红生收到父亲的来信,说是今年春节恐怕是回不了家了。农场方面 要求大家在劳动岗位上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父亲还说,儿子大了,该懂事了,家 里的事情要操心,把妹妹照顾好等等。红生看着看着信就有想哭的感觉。想起小时 候过节,爸爸妈妈白天带着他和妹妹逛庙会,晚上去人民大会堂参加联欢会,回到 家还放花、放炮、包饺子的情景,心里想得不行,血肉相连的,恨不得立刻去农场 看他们。可是爸爸没有写妈妈的情况,只是说他俩也很难见面。 星期天,应该是农场的休息日,丁红生和红鱼4 点就起了床。红鱼把前一天晚 上从大院食堂买的一小碗红烧肉热好装进饭盒,红生把节前配售的花生瓜子倒出一 半包好,草草吃了口早饭,两人就骑车上路了。 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只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 哥哥说,是曙光。 红鱼心中一喜,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哥哥说,我们约好的,这小子,还真起 床了。 何曙光早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头戴海獭毛将军帽,身穿厚呢军大衣,口罩挂在 帽子上,时髦而帅气。他是前一天主动要求陪他们去的,一是他也关心红生父母, 二是想散散心。他拉下口罩,嘴里哈着白气说,我真怕你们把我忘了,不等我就过 去了。 红生说,哪能呢,万一红鱼骑不动了,我一个人又带人又扶车,怎么带得了? 我还指望着你呢。 红鱼说,谁说骑不动了? 我不会比你们差。 曙光说,没事儿,女孩嘛,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红鱼说,就不差! 哥哥说,红鱼,别把话说得太绝,到时候,想求人家帮你都 张不开口了。 三个戴着白口罩的年轻人冒着凛冽寒风,骑了3 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农场所在 的那个小镇。途中,由于风太猛,在红鱼的请求下,三人才在一个土墙下避了一会 儿。 小镇离农场还有二里地。9 点不到,街上就已经有三三两两城里干部模样的人 在走来走去。红鱼被派去问路。一个人说,在那边。另一个人说,在这边。再一问, 说是此地有好几个机关农场,具体谁是谁,他们也搞不清楚。红鱼一听就呆了,因 为爸爸信上的地址只是信箱号。 她连忙回来讨主意。 曙光说,那就去镇革委会问吧。 红生说,也不知道有人没人,今天是星期日。 曙光说,总是有人值班吧。 折腾到10点,他们才找到父母所在的农场。门口站着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同样 是身着军装的红鱼义不容辞地前去询问。站岗的战士口风很紧,一问三不知。 刚才在镇革委会也同样,值班的是个30多岁的女的,见红鱼是解放军,态度虽 然客气,但是问什么都不说,只说是机密。后来还是何曙光想到了可以去邮局问问, 而且接受刚才的教训,绝不去找当头的,只远远地在邮局外等着,见到有个穿制服 的老邮递员出来,才让红鱼上去问,交代她嘴甜一点,结果一问就问到了。 农场门口,红鱼又问那战士,你们这里总该有传达室吧,值班室也行。 战士说,没有传达室。值班室在里边,只能等换岗的时候帮你去问问。 三个人只好找个避风的地方再等。红鱼的情绪一落千丈。何曙光就笑了,说, 真是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温室里的花朵。这么一点儿麻烦都受不了啦? 毛主席他老人 家怎么教导你的? 红鱼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谢谢,幸亏有你,要是只有我哥哥……哼! 红生连忙说,让他来还是 我的英明决策呢。 是不是? 还好,不到半个小时就换岗了。那战士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一个年 轻干部。军装倍儿新,带着硬硬的褶儿。他看到红鱼后,眼睛一亮,又接着打量了 另外两个男生。 红鱼及时介绍道,他们是我哥哥。 干部问,谁告诉你,你的父母在这里的? 红鱼说,一路问的。 干部说,这里不许家属探视。 红鱼一惊,问,是监狱吗? 干部竟笑了,可能是被红鱼不期然流露的天真打动 了,就说,那倒不是,可是……这样吧,你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我看能不能找到 他们……不一定啊! 哎呀,谢谢。在红鱼忙不迭的道谢声中,那干部转身进去了。 三个人又等。 突然,远远地,他们看见农场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轻捷窈窕,匆匆而来。是 妈妈! 红鱼立刻大喊,妈妈——两行热泪哗地就下来了。 站岗的士兵厉声制止道,不许高声喧哗! 士兵不让妈妈出门,也不让他们进门。 母子三人就在大门的柱子旁边一里一外地相会了。 妈妈状态不错,脸色黑红,声音清亮。她张口就对孩子们说,不哭不哭,形势 大好,越来越好了,不哭…… 红生问道,妈妈,你好吗? 妈妈说,我也挺好,领导看我劳动努力,刚刚让我 参加了农场的宣传队,演《红灯记》里的李奶奶。说着就唱了两句:“闹工潮,你 亲爹娘惨死在魔掌……”唱完,问他们,怎么样? 孩子们笑道,太棒了! 比高玉倩 棒多了! 曙光说,阿姨真显年轻! 妈妈说,哪里,老喽! 年轻时候在文工队,唱歌 我老是比别人高两度…… 红鱼破涕为笑,说,什么呀,你那是走调吧? 红鱼的妈妈今年四十二三岁,原 名乔秀娟,解放战争期间参了军,自己改名乔虹;由于天生一副清亮歌喉,就直接 加入了师文工队;参军不到4 个月就嫁给了师长丁立民,不到一年,生下了儿子丁 红牛。 红鱼拿出饭盒给妈妈,打开一看,红烧肉表面已经凝住了一层白白的油脂。妈 妈一边说不吃不吃,一边又张开嘴,接住了红鱼送上来的一大勺肉,连油带肉一口 吞下。妈妈抓紧时间边吃边说话,先说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解放一批干部;又 说谁谁谁解放了,谁谁谁工作了,都是好消息。 哥哥也把花生、瓜子掏出来塞进了妈妈的上衣口袋,接着问,爸爸怎么样? 妈 妈脸色暗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清楚。 不过你爸爸的问题是爸爸的问题,只要妈妈没事你们就没事,如果在分配工作 上有什么麻烦,就告诉妈妈,大不了我和你爸爸离婚,也不能耽误你们的前途。 红鱼不忍地打断说,别! 不能离婚! 说着,扭扭身子就要哭,说着,不……能 ……离…… 红生在一旁无奈地说,瞧,又哭了。 妈妈说,没事,哭就哭哭吧,在妈妈面前不哭,还能在哪儿哭? 接着,妈妈又 说了谁谁谁离了,孩子就当兵了;谁谁谁离了,恢复工作以后又合了,反正都知道 是假离婚,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她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还要在天上走 好长的路呢。说着,叹了一口气。 何曙光在一旁听着,也叹了一口气。在他脚下,土地已经被踢出了一个坑。 妈妈问,曙光,你父母怎么样? 曙光说,他们没事,多亏离休得早。我爸爸病 也多,老在医院住着,就是对现在的好多做法都不能理解了。 红生说,曙光是红保险箱里的人啊。 妈妈说,你也得回去多跟他们说说外面的事情,要不然他们就赶不上形势了。 曙光说,好。 这时,农场响起了军号声。 妈妈说,这是午休号。 红鱼赶快又往妈妈嘴里填了两口红烧肉,问,你们不吃中午饭了? 妈妈说,星 期天两顿饭。啊,真好吃! 我一直想,一旦回家,一定先炖一大锅肉,让全家都吃 个够! 吃腻了,就能够再也不想了。……牛牛,家里钱还够用吧? 红生说,存折上 还有80块,红鱼有时候还给我一些。 妈妈说,好,先用着吧,节省着点。妈妈这儿还有6 块钱,给,过节用吧。 红鱼又想哭,哥哥立刻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说道,又来了,又来了! 妈妈说, 好吧,我还是回去吧。还是小郭排长帮我请的假,别让人家担心。说着,她抱住了 红鱼,亲了亲她的脸蛋,又向红生张开胳臂,红生不好意思地凑过去。妈妈搂住他 的肩膀,使劲抱了抱。 妈妈说,啊,你们上学以后我就没抱过你们;这次抱过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有 机会了。 再见面呢,就更大了,妈妈也抱不动了。妈妈以后就记住这次了。来,握握手, 曙光。再见! 给妈妈写信! 三个孩子久久地看着妈妈背影,直到消失在农场深处。 .曙光说,你妈妈是个乐观的人。 红生说,幸亏乐观,要不然怎么熬啊。 红鱼眼泪继续流着,说,遗憾的是没见到爸爸。爸爸也特别爱吃红烧肉。 往回走的时候,人就显得有些累,红鱼骑得尤其慢,两个男孩子总是骑到前头 再停下来等她。于是何曙光干脆提出,索性一个人带红鱼,一个人牵车。 红生说,我可带不动她。 曙光说,那就我带。 红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车的时候,曙光说,红鱼,还不先谢谢我? 红鱼立刻嗲着声音说,谢谢曙光 哥哥! 红生在一旁斜了她一眼。 红鱼笑说,曙光哥哥,你看你看,丁红生生气了。 红生绷着脸说,最看不惯你这套了,早知道你使的什么心眼儿! 何曙光哈哈大 笑,说,嗨,女孩儿嘛。 骑了一会儿,红鱼看到后边一辆军用卡车驶来,立刻跳下来挥手。军车居然停 下来。红鱼上前说了两句,司机欣然让他们把自行车搬上了后车厢,一路就进了城。 在大卡车上,何曙光并不看着她,却说,红鱼,你还行。 红鱼问,什么意思你? 何曙光还是笑了笑,仍然没去看她。 这天晚上,丁红鱼躺在床上,久久地睡不着。何曙光的影子在她眼前晃过来, 晃过去。 他时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时而背过脸去半天不回头,故作不经心状;他时 而飞快地骑车带着她鞠躬尽瘁地猛蹬,时而故意落在丁红生的后边,调皮地摇摇晃 晃地逗着她笑……她从后面搂着他的腰,感到安全和愉快。黑暗中,她想着他,他 有力的双腿,宽阔的脊背,还有他…… 可惜,他和那个女王那个样子。 想着想着,丁红鱼进入了梦乡。 要说丁红鱼,从小也不是个要强的孩子,身体一直不是很好,长相也不拔尖, 性格里带些娇气,因此老师同学父母兄弟对她都没有太高的要求。而小学毕业上到 初中,她的学习就显得吃力了,尤其是化学、物理、数学。放学回家,常常是咬着 笔杆一下午一下午地干坐着。有时哥哥红生晚上回来能帮她做一做,有时她就那么 耗到半夜。好不容易初中勉强毕业,红鱼就和爸爸妈妈说,我再也不想上学了。 爸爸妈妈冥思苦想,到处征求意见,终于有老战友出主意,上军队护士学校会 容易些,而且是参军,孩子也有人管了。填志愿的时候,空军、海军、陆军的护校 红鱼都报了,结果空军海军都没要她,陆军护校录取了她。 一入学,发军装的当天,红鱼就利用午休的时间上街去照了一张相,为此她成 为全班第一个被点名批评的学员。紧接着就是3 个月的军事训练摸爬滚打。红鱼接 受教训,咬紧牙关,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无论是早起出操,夜间拉练,还是射击、 瞄准,跑、跳、投,3 个月下来,她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脸色也红了,腰板也直 了,声音也亮了,两眼也有神了。 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她穿着军装,扎着武装带,一进门,爸爸惊讶得眼都直了。 摘下她的帽子,不停地胡噜她的脑袋,不知怎么夸她,竟说,好,好,像个农村丫 头了! 见红鱼一撅嘴,哥哥赶快说,爸爸,人家是像个运动员了! 可惜上学第二年, 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 军队院校最初还挺得住,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可是经不起外界各种消息和言论 的狂轰滥炸,再加上上级机关的运动形势风云变幻,忽然有一天,护校也停课了。 医学基础知识懂了个大概,临床护理常识似懂非懂,丁红鱼和她那些未来的护士同 学们都感到了茫然。原来班里有些同学早就参加了学校的造反组织,红鱼竟然毫无 所闻。于是也有人拉她参加各种“军团”、“总部”,她就回家去问,才知道父母 已经被人造了反。她自然而然就算“黑五类”了,当然不作他想。 红鱼索性就不去学校了。在文化大革命最初的日子,她就是在家里度过的。恰 恰那段时间是爸爸妈妈最需要她的时候,爸爸每天挨斗或陪斗,妈妈却被要求划清 界限,不许回家。于是每天爸爸回到家的时候虽已筋疲力尽,但有红鱼早早做好饭, 烧好洗澡水,他心里的欣慰总是能让红鱼感觉得到。父亲常常是一言不发,红鱼也 不多问,都有些熬的意思,熬过了就过了,熬不过再说。终于还是熬过去了。乱箭 齐发、集体游街的混乱局面,直到群众组织之间开始对领导权的争夺很难再顾得上 “走资派”们了,才告结束。造反派们把这些说不清好坏的干部们往农场一扔就干 自己的去了。爸爸妈妈是第一批下农场的干部。全家因此都松了一口气。 妈妈临走前对红鱼说,当初让你上军队护校真是上对了。 后来护校成立了革委会,从“停课闹革命” 到“复课闹革命”,红鱼又回到学校,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