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节 待业.陶韦 没有工作之前的日子,刘青成了名副其实的闲人,整天的呆在家里,无所事事, 没有了学习的任务,看书也没有了丝毫的兴趣,书也像是一种过敏剂,碰到它还会 刺激伤痛,她要相安,就要躲它远远的。 在家“待”的日子,刘青首先养出了睡懒觉的习惯。除去周日,每日清晨六点 多一点,家里人都起床了,他们要赶去八点上班。她和姐姐住在一个屋,起初,姐 姐爬起来了,她不由自主地也会跟着坐起来,这也是以前养成的习惯。近冬时节, 天亮的晚,屋里开了灯,像是晚上的感觉,她坐着,静静地看着姐姐忙活着穿衣服, 姐姐说:你睡你的吧。她说:你出去了我再睡。姐姐不走,她有点不好意思独享睡 眠,觉得像吃独食,姐姐顾不上许多,收拾停当,把灯关了,把屋门一带,匆匆出 去了。屋内一片昏暗,她重新躺下,眼睛望着屋顶,睡也睡不着,像一个安安稳稳 修养的病号,既享受又无奈。院中厨房传来家人伺弄早餐的声响,像隔了很远,她 熟悉又陌生,跟她有关又跟她无关似的。家人陆续走尽了之后,她立即兴奋地爬了 起来,披着衣服,不洗脸,不刷牙,开始在空寂的屋里走来走去,到这边看看,到 那边看看;摸摸这儿,动动那儿的;像是要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似的。这自由 的空间,使她不由的散漫自由,她满屋地晃来晃去,好像屋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她第一次才见;没有人,她一定要看个够似的。看着晃着就感到乏味了,她打着哈 欠重又爬回到了床上,那种随心所欲的舒展,真是一语难表。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 快到中午了。家里人中午都不回来,给她留的早餐成了她的午餐。刘青觉得这不是 懒觉,是“回笼觉”。这么过去了几天之后,将“觉”连到了一起,去掉了“回笼”, 清晨不会再醒来白白折腾那么一次了,姐姐起姐姐的,她睡她的,恨不得连尿都懒 得起来撒的,一觉就可以睡到大中午。起来后,依然还是早餐做午餐,省得做了。 起床后,更觉得百无聊赖,自由的感觉没有了新鲜和兴趣,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 是,想出去,又没有要做的事,像是困在笼中的鸟,出不去也要在笼中扑腾来,扑 腾去的,不去闲着,自寻乐趣。 这期间,照镜子成了刘青的又一习惯,她这时的“照”和以前的“照”是截然 不同的:以前照镜子是有用武之处的,“照”是为了给脸上擦匀了油,梳拢整齐头 发,整容好仪表,像刷牙,洗脸一样,是一项每天必须完成的日用的生活程序。镜 子是修正边幅的工具,一旦完成了任务,它的地位就如牙刷、毛巾一样;不用的时 候,看都懒得再看上它一眼的。而这时的“照”,是无聊之中找出的有聊,镜子成 了娱乐的一种工具,照着镜子,就觉得房间里的人变成了两个人,她可以与镜中的 人做游戏,变着花样得来,她做什么,镜中的人就做什么,她不停地牵着镜中的人 跟着自己走,新奇又刺激;每次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像认识,又像不认识,要琢磨 个透这是怎么回事似的,“照着”就没完没了了;照得投入持久,就发现了自己脸 上的“秘密”,看似熟悉的脸,变得不熟悉了,原来千篇一律的表情,在“照”的 不觉中变得丰富多彩,声情并茂起来,像是自己演戏给自己看,自我欣赏,自我陶 醉,觉得自己的脸是了不得的,自己竟是不平凡的,心随着这张脸更要往高处飞了。 镜子这时变幻成了她的武器,给了她向外出击的胆量,今后,她要时时地带上它, 一刻也不松手。 这期间,刘青的听力似乎变得比以前要好,人们都去上班了,四面静静的,某 处一声不大的响动,会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听着就会想,这些人在干什么呢? 以前放假她一人在家的时候,她不管是在学习,还是没有在学习,她好像很少或很 难听得到周围有什么声响,这时间,她觉得时不时就会有声响出现。以前,她对杂 音闻而未闻,十分疏忽,听到的声音记不清楚;这时间,她的注意力很容易甩向各 种杂音,对那声音多少都会产生些兴趣,大的产生大兴趣,小的产生小兴趣,琢磨 着,时间就过去了。 这几日,一个摩托车启动的声响总是吸引了刘青,这声响是定时的,它总是在 下午两点半左右的时候开始轰隆隆地吼叫。摩托车像是难以启动,每一次都要启动 上好几遍;这个时间是一天中最清静的时刻,那声音就显得格外哓噪;这声音听起 来离刘青家很近,在刘青听来,就像是在自己家门口启动的,声音大得要命。她想, 人们都去上班上学了,在这么清静的时候,离她很近的地方,有人却和她一样地闲 在家中,真巧啊!她兴趣盎然地揣摩起那启动摩托的人来,她想看个究竟,那是什 么人。第二天的下午两点半,那摩托车声刚刚响起,刘青立即来到院门前,她拉开 院门,像一个偷窥者,小心地向外探望。摩托车原来就停在93号院门前,刘青家是 95号,她家与93号人家仅是一家之隔。摩托车上的人戴了头盔,身穿黑色皮夹克, 黑色裤子,他背对着刘青,从衣着上看,那人显然是个男的,至于什么年岁就看不 出来了。那人启动了摩托,一溜烟地走了,刘青无聊地想,这人是干什么的呢?虽 然住得这么近,刘青对93号住家一点也不认识,因为那家是一星期前才搬过来的。 93号的原住家早在一年前就搬走了,之后,那里一直无人居住,那家黄色已泛 白了的木制院门被一把黑色的大锁外加一条多余的链锁紧紧地拴住着,好像里面藏 了金银财宝似的,刘青每次经过那户院门时,似乎都能闻到一股厚厚的尘土气味。 一星期前的一天,一辆白色的小货车停在了93号院门前,货车堵满了过道,一些人 卸下家什,抬进了93号院,刘青当时觉得这家人真是可笑,这儿的平房明年就要拆 了,住也住不了多长时间了,他们却像搬进新居一样地搬到这儿来,还不够折腾的 呢!而搬来的这家人,叫来几个民工,兴师动众地将原来那黄色泛白的木门,换成 了结实有力的墨绿色的铁皮门,刘青又觉得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这家人没有人在印 刷厂上班,也不是印刷厂的家属,街坊们没有人认识他们,平常,这家墨绿色的铁 皮门总是冰冷坚硬地紧闭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样子;周围的人都觉得这家人是有 些奇怪和神秘的。见过那摩托车上的人,刘青想,那人就是这家的主人吧。 第二天,在摩托声又出现的时候,刘青有意去倒垃圾,继续的兴趣,使她对那 家的人想看个“清楚”。倒了垃圾回来的时候,那人的摩托还没有启动开,她正面 看到了那人,其实,那人戴着头盔,她还是看不到他的面孔。快到那人跟前,她自 己先不好意思看了,低下了头。她不看,那人却盯上了她,其实从刘青迎面走来时, 他头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刘青的身体,刘青经过他的跟前时,他对刘 青说:没去上学啊?那口气像是认识刘青似的,刘青一愣,没有理睬他,像是受了 惊吓般,快步进了自家的院门。刚一进家,就听到那人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口哨 声中,有一种戏弄人的味道,刘青的心咚咚直跳,想: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啊!这 天之后,刘青对那摩托车声再没有了兴趣,甚至有些惧怕,摩托车声一响,她就躲 进最里屋,像是怕被那人看见似的,也像是在躲自己惹出的事,生出的非。 可是过了几天,一天的中午,那人找上了门,因为没有戴头盔,刘青并不知道 来者是谁。当时,刘青听到敲门声,问了句:谁?外面人答:邻居。刘青想也想不 到会是那人,就开了门。门口的男人中等身材,三十多岁的模样,他脸上的皮肤又 黑又粗糙,有点疙里疙瘩的,看着让人觉得起腻;他身上的装束倒是蛮“阔”,黑 色皮夹克是当时最流行的“鸡心毛毛领”款式的,领子的一圈嵌了厚厚的皮毛,裤 子是一条又挺又垂的老板裤,皮鞋擦得锃亮;他右手的十指上戴了一枚大克量的黄 金戒指,这只手夹着烟,在身前举来晃去,手上的戒指就格外的显眼。刘青看着他, 疑问:你,你找谁啊?男人盯着刘青,嘴角向上挑着,似笑非笑的样子,说:找你 呀。刘青一愣,说:我不认识你。男人用夹着烟的手向93号院门一指,说:我住93 号,那天我跟你说话,干啥你不理我。男人的话带着浓重的兰州腔。他有意的套近 乎令刘青厌恶,心理也有些紧张,后悔自己开门了,她想这人想干什么呢?她想赶 走他,又不敢太直接,怕惹出麻烦,斗不过他。她低头盯着男人的脚尖,冷漠地又 说了一遍“我不认识你”。男人自我解嘲地说:你当然不认识我。说着就自我介绍 起来,他说他叫陶韦,印刷厂的厂长是他的朋友,93号的房子是厂长借给他的,他 的家本来是在城关区,他是因为在西固区这边有生意,才借房住过来的。他说的时 候,脸上得意气十足,觉得自己了不起似的。刘青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不耐烦地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男人压低了声说:到我那儿坐会儿,咱们认识一下,做个朋友。 他的口气与刚才大方的谈吐形成了鲜明的不同,话说出口的时候像是做贼心虚了, 特别向左右望了望,好像肚子里面藏了某种不轨或者是在与刘青做一笔黑色的交易, 怕被人看到似的。刘青感到“势头”不对,“叭”地把门关住,对陶韦这个人,此 时她想到了两个字:流氓!之后,她躲他躲得更加厉害,本来想出去,看到陶韦在 门口,立即缩了回去。 刘青无法料到,她这时反感,“惧怕”的男人陶韦,在遥远的十年后,竟然成 了她生活的傍附依赖。 在家“待”的期间,刘青办了件她认为有效的事,就是鼓足勇气给秦中梅和陈 江旭写了回信,交代了自己的真实情况。早在师大附中她准备退学的时候,她就没 再给他们写过一封信,她已经欠了他们两封信。退学后,给他们回信是刘青颇为感 到头疼的事,她一拖再拖,不知如何下笔。她觉得对他们张口讲出实情,远比面对 自己的家人还要困难,“家”是牵住她和家人的一根绳,无论怎样她也是离不了这 根绳的,她是这根绳上理所当然的必须之一,她永远是有权利呆在这根绳上的,心 态也就会放肆,不怕自己是任何的面目。而在朋友的面前就不一样了,颜面就是长 给朋友看的,朋友就是要看颜面的;颜面的好坏是影响得到朋友的,朋友的颜面高, 你就高,朋友的颜面低,你就低;你的颜面低,就是丢了朋友的颜面,丢了朋友的 颜面,你或许就会失去朋友。刘青想,秦中梅肯定已经知道自己的情况了,因为她 退学后,秦中梅的家人自然就知道了,他们也许已经写信告诉了秦中梅,秦中梅并 没有主动询问她,一定是等着她亲自来“解释 ”。想多了,想久了,她就想开了, 她想既然自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了,干嘛非要拽着他们来做朋友?反正,路长着呢, 如果总是跟着他们走,步子赶不上了,多累啊。他们有他们的阳关大道,她也有她 的独木小桥,各走各的,互不干涉,走起来轻松自由的,多好!不怕失去他们了, 她就不怕回信了。信发后出,刘青觉得她这时才是彻底的轻松了。她想,一切都是 自己决定的,多容易啊!但是当晚,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许多她向往过的大学, 她们金光闪闪的校牌在她的头顶来来回回地穿梭,她伸手去抓,抓也抓不到,校牌 作弄她似的,却还要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跃起去够,校牌闪电一般消失而去。 她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委屈地流出了眼泪,眼泪惊醒了她,她的情绪低落到 了极点。 信寄出后的一个星期,刘青就收到了秦中梅的回信,她又给秦中梅回了信,她 们依旧是好朋友。而陈江旭再没有给她写过信,她也不好意思给陈江旭写信,想他 们的朋友关系肯定是到此为止了,对她来说,他们又不是老朋友,来不来往无所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