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后来,终于回城了。 一头风霜,一脸沧桑,一身草原上的膻腥。还有多少难以言说的苦难和疲惫, 都被她用一条大头巾蒙住,像是来自撒哈拉大沙漠的阿拉伯妇女,只露出一双眼睛, 坐在紧靠汽车后门的栏杆上的座位上,靠窗的那一侧,看着她这久违了的家乡,久 违了的城市。 但城市却已朦胧入夜。 公共汽车仍在行进,却也是最后一末班车。车上的人们昏昏欲睡。 只有售票员忠于职守地隔一会儿报个站名,同时数落数落: “乘客同志们要警醒一点,小心着了凉,小心坐过了站,小心自己的钱包和物 品,大年下的,大半夜的,知青要回城,农民要离京,小心他们混水摸鱼地捞一把 年货……下一站展览馆路!有下车的乘客请作好准备。” 她并没有注意售票员说的是什么,只是听着那口流利的京片子就已经令她陶醉, 同座的乘客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她,夹着提包从她身旁移开,她不明其意,反而也 学其样,将自己的包裹往自己身旁移了移,好像那里装着多少财富,怕被人偷去似 的…… 没有了邻座,她可以打开窗户,让那都市冬天的夜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尽管是 都市冬天的夜风比草原上的春风还要暖,何况自己的脸又是那样热……这皆因为她 回家来 (《在末班车上》) …… 而下面发生的事情,却并没有写进书里—— 在我回城的某一个夜晚,某一趟末班车上…… 车子行进着,灯光暗淡,乘客寥寥,我昏昏欲睡,忽然,有一种气息在我身旁 弥散。一种我久违了的却仍未忘怀的气息渐渐地包容了我,呼唤着我,融解着我, 我不由得睁开眼晴,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怀抱着女孩的父亲! 显然下一站就该他下车,于是他抱着女孩提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擦着我的身 体从过道走到了后门,并下了一个台阶,侧倚在我的座位前面的栏杆上,与我近在 咫尺。但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他正低着头,看着他怀抱中熟睡的女孩。他怀抱着女 孩,像是怀抱着一束花一样,小女孩软软地安适地香甜地熟睡着,头和脚都耷拉在 外面,于是我看到了小女孩花呢格外套的绒绒的雪白的毛领,还有那双红色的羊羔 皮小软靴,从裙边的蕾丝花边里露了出来。 能这样的打扮孩子的,在那个年代,只有外交官家庭才能做到。女孩子的眼睫 毛长长地交织成一个网,罩住了她的睡眼,长长的双眼皮翕着更显出沉沉的困意, 她还在父亲的臂弯里翻了一个身,打了一个阿欠,并眨巴了一下眼睛…… 就这么一下,我看到了女孩儿的眼睛,微凹的眼睛。 我心中突然悸动起来,我感到这就是秀兰。邓波儿的眼睛——尽管那时我还是 没有看过秀兰。邓波儿的电影,但我认定这双眼睛与她一脉相承,加之那身装扮, 活脱脱的一个中国版的秀兰。邓波儿——但同时,它还应该是什么人的眼睛才是, 什么的人的眼睛呢?蓦地,我将目光从那孩子的脸上疾速地转移到父亲身上。 我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微凹的,令玛莎编出了一千零一夜的眼睛,他正望向 沉沉的黑夜,望向他即将下车的方向,他的家,他和秀兰。邓波儿的家的方向,那 方向一定有一盏灯在亮,灯前一定是他的妻子,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他背对着我, 我只能越过他的宽肩膀望见他眼角的余光,还有他发出的鼻息,因夜深人静而听得 分明的鼻息,正是刚才包容着我融解着我的那久违了而又熟悉的气息。他就站在我 的身旁,依在后门的栏杆上,他的背靠着我的手,我的脚触着他的衣角,因为他下 了台阶而矮我一截,所以我的目光正悬在他的头上,他始终没有朝我这里看一眼, 一个末班车后座位上的憔悴的乡下女人装扮的我,无论如何不能将他的目光从心爱 的女儿身上吸引过去。那秀兰。邓波儿般的女儿像是夜明珠般遮盖了他所有的记忆, 却将我的记忆和联想点燃,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没人知道那个远走草原小女中学生,在他的心底造成何等的伤痛,只有他最好 的朋友,他的同学,那个未卜先知的秃头仁兄洞悉这一切,于是,他将小女中学生 找来了,不是那个负心的,而是另一个,他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个长相如秀兰。 邓波儿的外交官的女儿……后来,他们便有了自己的女儿,长相也如秀兰。邓波儿 ……在一个夜晚的末班车上,她就熟睡在父亲的臂弯里,而在他们的身后,就是我。 后来,他们下车了。 后来,我便成了作家。 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一日 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