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个年头,讨生活不容易。 就连大城洛阳里头,百姓们过得也不算好。人们说了,笑贫不笑娼。于是住在 窑子里头的姑娘们,也理直气壮得很,毫不以为自个儿的名衔有什么不体面。 而东街的红妆阁里,姑娘们琴棋书画皆有所擅,可说是这一行里的佼佼者。 那里的花魁女,据说生得是十分颜色,即使不施脂粉,也教人惊艳。 见她一面、摸个小手,乃至于登堂入室做入幕之宾,价码则是这行里头的天数。 姑娘要是样貌生得好、身段抬得高,还怕金子不滚滚而来吗? “巫公子,您别急嘛,咱们紫姑娘可不就来了?” 鸨儿陪着笑脸,摇着蒲扇招呼巫公子巫鸣适。 这位武公子是朝中某大臣家里头养的不学无术一少爷,算红妆阁里的老客人了。 然而等着见魏紫一面,也是一晃眼三足月,此刻良宵在即,难怪他急。 此时只听见房外传来一阵女子细柔的莺声燕语、打趣调笑,接着走进一个由丫 鬟们簇拥着的绝色女子。 她发上簪着金步摇、玉搔头,身着纹彩红丝绫罗缀,脚纳凤头粉底绣花鞋。 但衣着不是重点,只要有银子,谁没有那样的高贵?魏紫姑娘之所以迷人,是 在于她身上一股谁也仿不来的体香。 她细细挪动步子,便将气味送到每个男人的通体肤骨里去,让人为之酥麻。 “紫姑娘,你让我等得心焦哪!” 巫鸣适忙不迭地握住魏紫白晢滑嫩的手,直往自个儿身上磨。 魏紫染上蔻丹的嘴唇微微勾起一道笑痕,妖魅艳丽,专勾男人的心魂。 “哦,这么说来,巫公子是在怪罪魏紫的不是了?” 她眼一睇,此时屋子里头的鸨儿丫头们已纷纷退到外头,走前还体贴地替他们 合上了房门。 巫鸣适忙道……紫姑娘便有百般不是,只消对我笑一笑,我巫鸣适还哪里有什 么气不能平的?就是要我把心肝掏出来送给紫姑娘,我也愿意哪。“ “哦?巫公子原来是这等痴心人。” 魏紫若有所悟。雪肤樱唇,将她的容颜衬托得尤其娇艳,香气也更加张扬。 巫鸣适嗅着嗅着,忽然感到一阵熟悉。 这香味并不陌生……好似他家里老头子养的花圃里头有的……是了,紫姑娘说 不定都是用花瓣在沐浴的,她这样一个美人,用名贵的花瓣作香料也很应当。 他一时只觉得有阵骚动直往自己全身窜动,手一拉,嘴唇凑上魏紫白净的颈子, 双手也忍不住在魏紫的衣裳上头摸索,想要解开她身上的衣带、盘扣。 “紫姑娘,你可真美……”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男人的甜言蜜语好像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套?” 魏紫不闪躲、不迎合,也不挣扎,只冷冷地回了这话。巫鸣适的身子微微一僵! “喔,紫姑娘若是爱听诗词歌赋那一类的,我也能为姑娘你 ” “不必了。我想,还是别耽误时间比较好。” 魏紫觉得无趣,这么多年来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她维持一种猎人与猎物的 角色,却始终不懂自己这饵,对于猎物究竟有什么吸引。 巫鸣适听着魏紫这话,心想紫姑娘果真是善解人意的花中之魁,晓得男人贪图 快活的兴头,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他筋软骨酥,抱住娇滴滴的紫姑娘。 姚黄修长的手指轻抚杯沿,一圈又一圈。 桌上的茶早已失了温度,身旁的人声倒是打他一坐下就热闹沸腾。对洛阳,他 并不算陌生,但若说这市集的热络程度,可也是第一次领会。 许久不曾置身于人群之中了;人多的场合,就有消息可探、有闲话可听。于是, 在阔别了洛阳城多年之后,此次再进城,就直接往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去。 果真是不虚此行哪……他在路旁摆着木桌木椅的摊位上找着了位子,不消多久, 洛阳城里各式各样的话题,上至新科状元婉拒皇帝老爷的赐婚,下至昨夜东巷里的 王三偷鸡被打断了腿,都在店家和来来往往的熟客之间,讨论过一轮了。 一碗杏仁茶让他对当今洛阳百姓关心的话题了解不少,却……独独漏了此番重 返洛阳想打探的人。没有消息也算是不错的消息吧?姚黄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或许 这意味着……她的行事并无他想像中激烈? 他沉吟,耳边又飘进市井小民的闲嗑牙。 “说件大消息吧!清明、谷雨将至,洛阳城的牡丹花会可是年度盛事。据说今 年连皇上都要亲临赏花呢。” “咦?真的?不过当今圣上爱花是出了名儿的,现在洛阳的王公们、富商们, 哪一个不是绞尽脑汁,想在牡丹花会上图个风光呢?” “说到牡丹啊,那些王公富商大抵都不够看呢。”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清了 清喉咙,面带微笑,满意地看着众人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才缓缓开口……“我们家 可做了三代牡丹花农,还有什么不懂?依我看,红妆阁里的牡丹才真是稀世绝品哪。” “哦?” “上回我那个老友不知是发了什么财,请我们大家去红妆阁吃过一顿饭,我那 时看见啊,里头摆饰的几盆花都开得好极了,烟绒紫开得是墨里含金,豆绿是玲珑 剔透,宛如璧玉呢。” “哎呀!这我倒听说过。人家说,红妆阁里那位紫姑娘和她的贴身小婢极会养 花,有些开不了的,一经她们的手啊 ” 此时,身旁人群忽然出现一阵骚乱。 “让让!麻烦大家让一让!”出声的是位穿黑衣的中年男子,姚黄顺着声音望 去,见他拉着另一位身背木盒的男子,样貌很是焦急。 “哟,是杨管家呢。”不知是谁认出了那男子,随口说了一句。 人们倒也合作,自动地空出一条路子来。一段小插曲随着两位主角匆忙慌张地 消失于人群中后,没事也似地又恢复先前热热闹闹的样子。 “又犯病了,杨二公子怕是逃不过这一劫喽。”身旁不知哪桌客人首先叹道。 “可不是吗?据说这次,病得可沉了。” “哎,这说也奇了,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竟说病就病,还让大夫们都瞧不出 个所以然,这……” “要依我看,倒也是有迹可循的。”店里的伙计为新来的客人奉上两碗茶,原 先高扬招呼人的嗓音突然低沉下来……“大家都知道,杨二公子成日净往秦楼楚馆 跑,这几个月来更是日日流连红妆阁哪,这纵情声色……” “哎呀小哥,瞧你,莫不是购羡起人家来吧?”一位相熟的客人揶揄了句,惹 得在座几个汉子们嗤嗤笑起来,被调侃的年轻伙计则火红直烧耳根,一言不发往前 头忙去。 “这位爷,就别再逗弄咱们家小六子啦,他说的倒也有几分真。”年纪较长的 店家打着圆场,“红妆阁那花魁不只会养花,迷起人来倒也是让人茶饭不思的。洛 阳城里的贵公子哪一个见过她的不朝思暮想?若真要说”相思成疾“,杨二公子可 也不是第一个啦。” “话说回来,我还真想见见那传说中的紫姑娘,真的美到让人为她丧命也甘心?” “哈!就凭你也想见紫姑娘?远点儿煽着吧。” 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事不关己的闲凉话说来总是轻松容易。姚黄听着,眉头 却暗暗地紧了。 她到底没变…… 紫姑娘‥ 他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曾这么唤过她……隔了这许多年,很多事,当初悲恸逾恒 的他早已决定不再想起。 没想过会有再见她的一天。关于她现在的一些事,在他行前就已明白,不知该 狂喜或悲伤,种种复杂的情绪交杂成当下的忐忑。 胸口那一股无以名之的感觉,是为了故友吧。 姚黄站了起来,在桌上放了几枚铜板,拿起包袱往东方迈开步伐。 女婢药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主子魏紫正坐在梳妆镜前,手拿扁梳,一下一 下地仔细梳整自已那一头乌黑泽亮的青丝。 她没回头,光是嗅着药儿走进来挟带的那股淡淡香气,她便晓得来人身分。 “你来得正好,那厮已经睡下了,就由你处理吧。” “是。”药儿弯身一揖,便往内室走去,床榻上呼呼大睡的男人,是方才老鸭 子招给魏紫的客人,好像是叫巫鸣适吧?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瓶香精,在男人的鼻子前绕过两巡。 只见男人的脸色突然晕染上十分红潮,表情变得极为狰狞扭曲,好像正经历着 何等颠峰的痛苦,或者是一种她还不能理解的喜乐。 药儿再走回前室,紫姑娘的发已经盘好了一个堕马髻,看上去极其妩媚而带几 分妖态。药儿笑着迎上去,接过魏紫手边的步摇,替她簪上。 “姑娘今儿个完事得可真快。” 魏紫一听药儿提起,脸色- 肃。“都怪这厮太弱了。大概平日流连烟花楚馆, 早把精气给消磨光。白白浪费我今日的周旋。看来,这个月得打破规矩。” “这样好吗?若是找的人太多,药儿恐怕难免会给人想到姑娘身上。” “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照他们人是怎么说的呢?啊,是了, 这叫做营生。天下这么大,还怕没地方给咱们营生吗?” 魏紫摆摆手,她站起身来袅袅婷婷,“药儿无须顾虑,你只要将床上那厮处理 妥当,不然别说是等别人起疑,咱们便自个儿露出馅来。” “药儿知道。” 魏紫绽开笑意,一时有如春花蒙露乍放。 药儿瞧着这模样,心想该也有几百年之谱了吧?但她每一回见着姑娘的笑颜, 都还忍不住有几分颠倒哪。她得要修到何年何月,才能有姑娘这样的能耐呢…… 她提起朱笔,白长宣纸在书案上展开来。 她望着桌前这一盆烟绒紫,良久却始终未能落笔。 魏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心神不宁,她觉察到某些事物的靠近。就好像, 有一部份已过去、而她不愿意再回忆的,正竭力要刺破她用千年粉饰的平静。 她蓦地想起一位故人。 关于他的回忆,是她的过去中最苦涩的部分,让她宁可尽数遗忘。 如果记得太清楚了,她怕自己会恨得比如今更多。因为清晰的回忆只会反覆折 磨她的意志 使力执出笔管,她霍地站直身体。 “你现在来,是什么意思?”魏紫突然带着愤怒地咬牙斥喝一声。 斗室里空无一人,乍看之下像是在自言自语,然而一股独特的香气扑鼻直来, 与平素魏紫身边的并不相同,那清幽之感,也非红妆阁里任何一个姑娘能有。 即使阔别千年,她依然熟悉这个味道,有如在斗室中焚着沉檀,清而不散。 他的脸孔逐渐在她跟前清晰,依然那样温文好看。 “我如今才知道你原来在这儿,没有死,没有形销骨毁。” 姚黄温柔启齿,嗓音也是温柔的,即使带一点点明确的酸楚。 “如今?听起来多么有情有义。那就多谢你还记得我了。可惜我并不怎么开心 见到你呢。” 他也是男人。她是周旋于无数个男人之间的娼女,他们前仆后继,她却从来不 对男人付托心情。让她伤过心、发自心底深处感到绝望的,就是男人。 “紫。”他带点软侬的声音喊她的名字。音节有点陌生,但是随即在他心头翻 起无数甜蜜,“如果你是因为不能谅解当年发生的事情,我可以解释……” “不必了。”已经结痂的伤口,她认为没有再刨开一次、再痛一次的必要。 “我想你在很多年以前就学会怎样放手,不必我再教你一次吧?” 姚黄苦笑,思量着开口。 “紫,我还听说,最近有不少从你这儿离开的恩客,染上了重病。” 姚黄这话一出,魏紫就变了脸色。他,原来是因为有这缘由才会来瞧她的。可 不是吗?她离开他身边都已经千年,他不曾来寻过,偏就这会儿才来。 是她的罪行已经到了天地难容的地步了吗?天要派他这个神仙来收她? 神仙。他应当是个神仙了吧?她从他身上已嗅不出跟自己仿佛的山精妖怪的气 息,那副根基也与过去同修时的筋骨不相同了。 她曾经也能做个神仙的…… 意识到此,这个温柔望着她的男子,更令魏紫感到遥远。 他是神仙,而她……现在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殊途? 瞬间,千年来她强压心底、以为早已淡忘的痛处,在她体内强烈翻滚了起来。 “神仙当久了,难道也忘了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吗?”她讥诮出口,含着些许 试探。尽管明白答案出乎她意料的机会是多么微薄。 “我知道你怨我。”听出她的忿恨,他却无法说什么,只得艰涩地开口…… “但众生是无辜的……” 哼,果然啊……她冷笑,笑自己,现在的她,到底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不愿细想。 “众生是无辜的。”重复他的话语,多么悲天悯人的说法,符合他现在的身分。 “你不会不知,无辜众生们到青楼的目的是什么吧?”魏紫脸上起了一抹冷笑, “我竭尽所能地”奉待“他们,他们情愿体弱气虚,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呢?” “……”眼前美丽的女子仍固执如以往,同他熟悉的那样。不同的是,她张扬 的怒气让他无力招架。 “喔,在你这神仙面前,说这样的话不得体了吗?”见他不语,她一双盯着他 的眸子闪过恶意的光芒,“还是你忘了那是怎么样的快活滋味?她……没有好好服 侍你吗?”魏紫的声音越来越轻,却清晰可辨……她的小命可是你给的呢。“ “紫,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他低喊,“你这么恨我,为什么就不肯听 我一句解释?” “若你对她不满意,当然还是可以回来找我的,姚公子。”不理会他的话语, 魏紫举步向前至他身边,属于她的独特香气直窜姚黄心脾,她盈盈一笑,“不过怕 得等上好一阵子了,你应该明白青楼的规矩,等着见我的男人可不少哪,但我可以 向你保证绝对是值……” “紫!”不愿她再继续,“你又何苦这样糟蹋自己?” 她就在他面前了,在他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为何……为何她偏偏就感觉不出 他的感觉呢? 她抬起眼,疑惑地看了看他,似乎想瞧出些什么,眼神终究黯淡下来。 “总比让别人糟蹋来得值得。” 话虽轻,却直直落在姚黄心口上。忽地他往前跨了一步,抓住她白玉似的手腕。 “那个时候……”急急开口,不管她听不听,他都得说。门外却传来药儿清脆 的声音。 “姑娘,张大人亲自送来了几款湘绣,娘要我过来请你去见个礼,顺道看看有 没有合意的。” “知道了,我这就去。”魏紫应了句,转向姚黄,她垂下眼帘,不看他,把手 从他掌温中抽出,“你走吧。” 见他不动,她扬起嘴角,“怎么?你迫不及待要收了我好交差吗?” 他叹了口气。“我再找你。” “再说吧。”她不置可否,冷冷地转身,“还有,请叫我魏紫。或者,你要同 众多恩客般,唤我紫姑娘也是可以的。” “……”他沉默了下,“告辞了。” 魏紫只感身后一阵清风,再转身,已不见人影,只余那股萦回她心千年的、久 久不散的清香。 淡淡的日光由花窗的分割里洒进来。平常她见得多的其实是夜里的灯火,很少 看见日头。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张大人对她美貌的夸赞与讨好,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腔。 刚与那个人重逢又再度分别,仍有种悸动紊乱她的思绪。 与张大人同来的是一位华服锦衣的青年公子。长得挺好,看得出也是富贵人家 的子弟,但是斯文中带些脂粉味,毕竟不如“他”,尊贵却又矛盾地脱俗出尘…… “紫姑娘,这位是 ” 张大人在客套寒暄之后,望向他身旁的那位华服公子,正想找个说法介绍那公 子与她相识;张大人的表情意外地蒙上一层惶恐与畏惧。 那公子抢白道……在下姓穆,字执里。久闻紫姑娘的艳名。“ 魏紫的精神稍稍由神游里牵了回来,她不愠不火地答道……“魏紫就算有什么 名声好让人说嘴,只怕也是一些端不上台面的败德事,是穆公子您抬举了。” “好一个紫姑娘,孤……呃,孤家寡人的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这样说话的姑娘 呢,真是有趣极了。” “公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开外,见过的脂粉理当不多,天下间还有很多令公子 觉得新奇的人事。” “哈!我听说,天下牡丹百般颜色,紫姑娘便是一位能将牡丹的颜色娇养得十 分艳丽的知花人。若真是如此,那么紫姑娘也称得上是奇人奇物相得益彰了。” 张大人连忙说……是了,今日来拜访紫姑娘,除了要送这几款上等的湘绣、也 是由於穆公子相当仰慕紫姑娘养的牡丹王,希望能够向紫姑娘相惜一观。“ 张大人这么急着插话、向她表达来意,似乎是怕她再多说些什么开罪这位穆公 子似的……魏紫暗忖,她倒不觉得自己平常是多么爱摆架子的人。 要不是那些个浊世俗人总爱弄坏了她亲近凡人凡事的胃口 “穆公子既然有兴趣,那么我请药儿将花搬来。” “怎么好劳烦姑娘搬花呢?既然是我们来拜访,理当亲自前往花圃……” “穆公子有所不知。我养牡丹的地方首重摒绝人气,沾染人气的花朵只怕会贪 恋红尘,那么她们也就不会专心开花了。因此除了我与药儿,那地方在红妆阁 里还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哦?我第一次听说这种养牡丹的法子,真是要见识一下了。有劳姑娘。” 魏紫起身走到廊上,只见药儿虽- 如以往地守候在门外,这会儿却有些失神。 魏紫轻声唤她数次,药儿方才领略过来。她领令而去,但脚步犹疑,似是这屋内有 她专注之人事……魏紫心下琢磨,回到门内。 “养牡丹不只是要摒绝人气,还要有情有义,真诚结交。不能凭着一时心理。 同兴,嘴巴上就天花乱坠地说得怎样好听,后来瞧见别的花原来更加美丽,就三心 两意,朝秦暮楚。花朵一旦对人感到失望,那么就再也不会欢笑盛放了……” 魏紫话语渐轻,像是回想起了什么。 但穆执里对她这番话深有同感,接过的话打断了她的惆怅。 “紫姑娘说得很有道理。我待我养的牡丹也是这份心肠呢……我瞧她们开得漂 亮,心里也就高兴。” “哦?就算你发现别人家的牡丹其实开得比你家里养的漂亮也是如此?” 一旁的张大人听到魏紫所言,原本惶恐的脸色更没来由地添了三分白。他急忙 开口……“紫姑娘……” “哈哈!无妨,无妨。”魏紫不客气的问话反倒让穆执里笑开了,他不以为意 地摆摆手,“穆某向来以天下为家,只要这世上的牡丹开得好,在下都开怀。” “穆公子气度不凡,方才小女子之言,反倒让公子见笑了。”魏紫浅浅一笑, 见张大人慌张的模样,她也无意再与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争辩,“世上牡丹又何其有 幸,能得公子这样的爱花人。” “紫姑娘客气了。我原以为自己对牡丹的痴迷与心意已鲜少人能出其右,今日 造访姑娘,才知原来是井蛙之见呢。”穆执里见她言语转为含蓄,反有失落之感。 此时,门咿呀地打开。药儿站在门前,手里捧着一株开得硕大的牡丹,隐隐吐 露着香气。 “姑娘,药儿给您们送花来了。”半垂着脸,她沉静说道,稍稍迟疑了下,才 走进房里。 “哎呀,美!美!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啊。”不待药儿将花盆放至桌上,穆执里 便忍不住赞叹出声,向药儿迎了上去,“多么难得的花色!我赏过无数花卉,却还 从未见过黑牡丹呢。” “公子……”穆执里的靠近意外地让药儿慌了手脚,她往后踉跄一步,双手下 意识地想扶住桌角,却让花盆一时不稳 “小心!”最靠近药儿的穆执里反应倒快,他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扶稳花盆, 另一只手情急之下揽住药儿的纤腰。 “药儿!”魏紫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疑惑不能解。 “啊!”药儿急忙站稳,穆执里则迅速地放开手,满怀歉意地微微一揖,“在 下鲁莽,见了牡丹一时情不自禁,还望药儿姑娘见谅。” “哼,这牡丹,就这么诱人吗?”药儿红了脸,低声说道。 “啊……”姑娘话里似乎在埋怨了,这无心之过……穆执里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张大人正想开口打破尴尬,这方药儿又开口了,“都是奴婢不好,请公子 勿挂心。”她将牡丹花盆一把搁在桌上,呐呐说道……“容药儿先退下了。” 语罢,她福了福身,不等魏紫回答,便一溜烟往门外去了。 “这丫头……”魏紫的眉霎时轻拢。 “方才都怪我性子急,一时冲动了。”穆执里见状,以为药儿的举动犯了魏紫 的忌,连忙转了话题,回到牡丹上头,“人说洛阳牡丹甲天下,今日一见,红妆阁 的牡丹更是甲洛阳啊!” “是啊,这株牡丹花容端丽,雍容华贵,超逸群卉,不愧为牡丹之王啊。”见 青年高兴,张大人笑着附和。。 “张大人、穆公子抬举了。”魏紫唇角微扬,“魏紫只是用心血去养花罢了。” “紫姑娘忒谦了。”穆执里着迷地望着花朵,忍不住靠近。“这花,论颜色, 偏紫而近黑,于是便不轻薄;论花型,重楼千叠,雍容凝重却依然妩媚;论香气嘛 ……”他轻闭双眼嗅了嗅,只觉一股香窜上脑海,却不同于他花园里的清香。 像什么呢?他仿佛是熟悉这味儿的,却又忆不起,“这香气……” “妖魅惑人哪。”一旁的张大人似是体会出什么,忽然接口。 “是了,妖魅惑人!”穆执里击掌叹道……这牡丹颜色、花型、香气各有千秋, 合著看却又如此恰到好处,谁也不抢谁的风采。敢问紫姑娘,这么有特色的花种究 竟如何称呼?“ “这……”从未被人间过,魏紫一时倒答不出了。她想起无数个夜晚里拜倒在 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们,想起他们对她轻易说出的蜜语甜言,想起他们迫不及待的笑, 想起他们的心、他们的血…… “墨欢。”她对穆执里勾起一个迷人的笑,“这花,叫”墨欢“。” “莫、莫欢?”穆执里嘴里将这名念个几次,“莫欢。妖异之花,却有这么一 个悲伤的名字。” “穆公子与我的感觉不同,我却不认为墨欢之名有悲伤的意味,反倒是一种警 醒,要世间人懂得快乐的短暂。” “紫姑娘身在青楼,想不到竟有这一番练达的见解。” “虚长了公子几岁,只是一些人生的领悟罢了。不值- 晒。” “紫姑娘人品谦逊,世间少见。有句话我想劝劝姑娘,单凭姑娘养得这一手好 牡丹,便足令姑娘富甲一方。其实紫姑娘大可不必继续在这烟花之地操持……” “欸,公子以为我身入青楼是生活所迫吗?娼女也是官府登记有案的行当,在 我以为,并没有什么不体面,穆公子毋须为我担心。” 魏紫说话直接,道理骇俗,但穆执里也坦然变通,“抱歉,是我太俗了。” 她微笑,有点儿仿佛那株黑牡丹给人的感觉。妖魅惑人。 而穆执里便是那个魅于花容、惑于花香之人。 他楞楞地望着魏紫的美丽,目不转睛地张口,“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呵!公子真爱说笑。魏紫是红妆阁的烟花女,只要公子愿意……”她眼波一 转,是熟练的勾挑,“还怕没有机会见面吗?” “我、我的意思是 ”穆执里似乎有什么顾虑,他急着寻思,想起了什么, “啊!今年洛阳的牡丹花会,你会来吗?” “牡丹花会?那一向是富商高官时兴……” “不,今年不同。今年由当今皇上主持,他爱牡丹成痴,特别准许天下凡是拥 有上好牡丹的百姓皆能赴会。你也来?” 穆执里说得高兴,忍不住上前,将魏紫的纤白素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一旁的张大人听他这话,却是更加地戒慎恐惧,一副想要阻止穆执里却又不敢 妄动的模样。 “公子好意,魏紫心领。魏紫会考虑的。”她得体地微笑回道。 穆执里听这回答,以为她已经应允。他满心欢喜地与魏紫道别,随张大人离去。 药儿在他们离开之后进屋里来收拾,看见坐在一旁沉思的紫姑娘,按捺不住心 里的好奇,“姑娘,那两位爷怎么就这样走了?不留下来过夜啊?” 魏紫打量了药儿一会儿,才缓缓道,“那位穆公子绝非池中物。他的面相行步, 都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姑娘已经知道他的身分了?” “嗯,龙命所归。他不是我们可以接近的人。” 药儿听魏紫这话,表情似是五味杂陈,既是松懈,又有些怅然。 “方才药儿好像听见了那位公子邀姑娘赴会。姑娘已经笃定不去了吗?” “药儿,我很少瞧见你这么关心一位来访的客人。” “啊?这、这是因为、喔!那位公子的爱花似乎跟过去的客人不一样,别人多 半是想要藉着牡丹来飞黄腾达,不像他,对牡丹并无所求。” “傻药儿!他无所求,那是因为他已很少有什么求不得了。” “姑娘说的是。他……是没什么求不得的了。”闻言,药儿似乎有些失落。 “所以求的是你?”一双杏眼盯着药儿,“你跟在我身边也有许多年了,但历 练依然浅哪。” “啊,姑娘……” “想抓住他的目光,可不是摔坏一两盆花就做得到的。”迎上药儿心虚的眼神, 魏紫轻笑一声,“下回,别再轻易拿你我的心血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