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凤屏终于可以自己下地走路的时候,北京大学放假,方岳回了家,刚好是文淑 过百天。家里没有人到镇上码头去迎他,方岳自己雇了一辆马车坐回到家。 年轻的父亲在黑漆大门外下了马车,扬起头来深吸几口气。他还是穿着一件洗 旧的灰布长衫,卷着两圈宽宽的白袖口,下穿西装裤,头上戴了一顶黑礼帽,脚下 穿了一双黑皮鞋。他摘下礼帽,在额上遮着,仰头望。一只黄色的小鸟正从头上飞 过,很舒展的样子。天空很蓝,很深远,好像一跳进去就会融化掉。 “谁说他可以回来? ”一声吼叫从门里冲出,打散了寂静的天空和大地。 方岳打了一个抖,赶紧提起书箱行李,走进门去。 “你好大胆,你敢私自回家。”婆婆站在前院正中间,两手叉着腰,脸色乌黑, 叫骂,“你不晓得我田家的规矩吗? 田家人把功业看得重。你父亲绝不为一点家里 小事就放了学业,跑回家来。” “母亲……”方岳低着头,小声地说。他手里还提着书箱和行李,不敢放到地 上。 “我晓得,我晓得。你媳妇会写个把字,去信说她病了,好可怜,什么大不了 的。 家里几十号人,不能看护她吗? 我们会看着她死吗? 为了老婆丢下学业,你羞 死田家的人了。”婆婆一口气不停,叫了半个时辰。 “母亲,没有人给我写任何信。” “你回来做什么? 想老婆了? 你怎么敢为了看老婆就跑出学堂? 好,好,你不 用去学堂,守在家里,守着你老婆好了,一天到晚睡在床上好了。什么珍贵老婆, 没出息的东西。”婆婆一边说,转身朝堂屋走,一边在身后挥着一只手。 方岳提着书箱衣箱,低着头在后面跟着。进了堂屋门,看见婆婆在当中太师椅 上坐下,才开口答:“母亲,学校现在放假。” “放什么假,学堂自古一年读书三百六十天,哪里放那么多假。” “母亲,北京大学是新式学校,一年有两个假,一个寒假,一个暑假。现在是 暑假,要一个半月呢。” “什么学堂,号称全国最高学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读什么书。”婆婆声 音虽然低下一些,还是气哼哼的,“你是田家的男人,你自己用功。他们放假,你 不放,你自己读书。你祖父,你父亲,都是自己苦读,成了功名。” “母亲,学校放假,就关门。图书馆,教室,实验室,都关了,教授也都回家 了。 放了假,学校里没有人了。” “好,好,你有理,你有理。你呆在家,吃,喝,看老婆。”婆婆一头说,一 头站起,转身走回自己屋,顺手一甩,砰一声,把门摔得天响,又听在里面锁住。 整个前院后院,满家里的人,都躲在屋里,厨房里,工棚里,从窗帘后头,墙 角后头,偷偷地看,没人敢出来。连大姐二姐也没敢露面,她们晓得,她们可以在 家里为非作歹,欺侮别的女人和佣人,但是碰上方岳两兄弟,她们最好躲开远远的。 田家的男人顶顶要紧。婆婆可以骂,可以训,别人不能碰。 方岳等婆婆锁住门,又在堂屋站了半晌,才提着书箱和行李转身朝外走。刚迈 出堂屋,走下台阶,要转身朝自己屋子去,就听见婆婆从她屋里叫:“箱子放下, 二福拿堂屋去。” 方岳停下来,弯腰把书箱和行李放在堂屋门前当院地上。然后直起身,慢慢朝 自己屋走。他低着眼走路,晓得身后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几十个指头在指他的后脊 梁。 屋门在方岳身后轻轻关住,他们相见了,方岳凤屏和文淑。凤屏一直抱着文淑, 站在门边,听外面婆婆骂。文淑好像也懂事,不吭一声,望着凤屏。 方岳凤屏都低着头,垂着眼,不看对方。文淑在凤屏手臂里,直着身子,睁着 圆圆的眼睛,看着方岳。三个多月了,她没出过这个屋门,只有一个老女佣人进来 出去。 现在,这是第一个不一样的人在跟前。 “我不晓得你病。”方岳说。 “现在好了。”凤屏突然觉得眼里涩涩的,泪好像要涌出来。她急急地说: “你招呼自己洗睑吧,我放不下淑娃,没有手给你倒水。” “洗什么,我来抱抱淑娃。”方岳说着,满脸堆笑,望着文淑,伸手到凤屏面 前,要接过她来。不料文淑转身张手,紧紧抱着凤屏的脖子,大叫起来。 凤屏一只手拍着文淑的后背,摇着身子,哼哼着说:“莫闹,淑娃,莫闹,那 是爸爸。” 方岳站着,不知怎么办。 “她有点认生就是。”凤屏说,“过一会,看熟了就好了。” “对对,淑娃,你看,爸爸给你带了好东西。”方岳说着,忙从长衫口袋里往 外掏,最后掏出一个小纸包晃动。文淑果然回转身,望着小纸包,又望望方岳。 “你看,淑娃,你看,我打开剥下来你吃,果丹皮,姆妈最爱吃的……” “莫开,莫开,你发疯了。”凤屏忙伸手止住方岳,说,“娃四个月不到,只 会吃奶喝水,哪里会吃这种硬东西。” “呵。我没想到。那这东西白带回来,我以为可以用这哄她让我抱呢。” “可以呀。她不认得,不开包,给她拿手里玩,她也会高兴。”凤屏说着,转 脸对文淑说,“你看,淑娃,爸爸给你好玩的,伸手接了。” 凤屏用自己的手,举着文淑的一只手,伸到方岳面前。方岳把果丹皮袋伸过去。 文淑果然张开她的小手,方岳把袋子放进那小手掌。文淑小手握起来,就把袋 子拿住了。 “好啊,好啊,淑娃拿住了,淑娃拿住了。”方岳拍着手笑。 文淑笑得格格格的。 “好了,跟爸爸躺在床上玩了,爸爸喜欢淑娃,爸爸跟淑娃玩。”凤屏说着, 走到床边,把文淑放在床上,又招手让方岳过去,坐在床沿上,对方岳说,“你用 手指头逗逗她,就好了。” 方岳坐着,侧着身子,一个手举在空中,食指摇来摇去,嘴里嘟嘟嘟地叫。文 淑躺着,果丹皮袋子早掉到不知哪儿。她两臂两脚抬得高高,腾空摇动,嘴里格格 格地笑。凤屏站在床边,看着这一父一女玩乐,心里暖暖的。从她进田家的门,第 一次,一丝淡淡韵笑意浮上她的面孔,同时一点泪光也在她的眼中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