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又过一年的秋天,凤屏又要生孩子了。方岳还是不能回家,他刚得到上海沪林 印书馆编译所的工作,不能请假。家里人像没有看见凤屏大着肚子一样,她依旧每 天去后院纺线。文惠坐在她身后玩草根,玩线头,或者拿个铅笔头在碎纸上画图。 文惠最爱玩的,是拿个玻璃瓶盖照窗口射进来的太阳,在屋顶上摇晃一个圆圆的光 点。望着那个小光点,文惠可以想象出许多美丽的故事,唧唧聒聒说半天。凤屏听 着,常常会微笑起来,她再也不让文惠一个人到后门外的竹棚里去了。 木匠不停做T ,前院人来人往。裁缝也请来,做一家大小明年的衣服。后院摆 开- 大桌子,几个裁缝一起做。婆婆命令:“给我家男娃多做几身和尚袍,和尚袍 可以保小子们长寿。大姑两个,二姑一个,项大嫂一个昌仁,每人做两身。” 裁缝领班讨好说:“那么,二少奶奶呢? 我看她快要生了,恭喜您老人家又多 添贵子呀,先做上两身。” “她呀,”婆婆转过身,一路走开,一路说,“她倒是做梦想生个儿子,打破 她的前脑壳,撞破她的后脑壳,看能不能生个男娃。” 凤屏听见,只有低下头,加快纺线。午饭时候,凤屏到厨房帮忙,做一大锅面。 她站在灶火前两个钟头,把三锅面煮好,招呼二福端去给木匠裁缝吃。人人说 好吃,凤屏坐倒在地上起不来。佣人们扶凤屏回她自己屋,丢在床上。 花厅里人打牌,喊叫着要这要那。前院里人做木工,喊叫着要这要那。后院里 人做衣服,喊叫着要这要那。田家男女仆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奔来跑去,哪个 有空顾得凤屏屋里哼哼的二少奶奶。屋里黑了,连灯也没人去帮忙凤屏点亮。 晚饭时候,文惠悄悄跑到厨房,跟大厨要了一碗面,躲在厨房角落里吃光,然 后又端了一碗面,回到自己屋里,摸黑到床边,给凤屏吃。凤屏哪里吃得动,叫文 惠把面放到床头地上,爬上床来搂住,听着凤屏哼哼,睡了。 入夜时分,凤屏肚子痛得受不了,大声叫:“快请接生婆来。”文惠吓得哭, 急忙下床,一脚踩翻地上那碗面,惊呼一声,滑了一跤,头碰在床上,痛得要命, 哭出声来。 前院后院人都睡了,没人听见,没人动。凤屏在床上乱滚,拼命喊叫。文惠又 惊又吓,头上又碰得疼,大声嚎哭着,奔出屋门,站在当院喊叫。前后院还是没有 屋子点亮灯,不见有人出来看看。 最后二福起了身,提了马灯,赶到前院,抱起文惠,送到门口,推她进屋,压 低声对屋里说:“二少奶奶,你把小姐管住,莫在院里哭。二少奶奶莫喊叫,忍一 忍,我赶车去镇上接人来。” 一直到后半夜,二福才接了镇上的接生婆,跑进院子。接生婆还没进门,小婴 儿自己已经生下来了。凤屏躺在屋里地下,疼得昏死过去。接生婆进屋,什么也看 不见.屋里没有灯,便转身朝门外,对二福说:“屋里灯也没有一个,怎样生娃? ” 二福在门外站着,忙隔着门,把手里的马灯递进去,轻声对接生婆说:“这盏 马灯你先用上,我去叫老妈子起来,才可以进屋去。” 接生婆提了马灯进屋,一眼看到躺在屋中央地上的凤屏,吓得半死,立时慌了 手脚。凤屏疼得要命,自己滚下床,爬出外屋来了。马灯摇曳的灯光照耀之下,凤 屏躺在血泊中,不省人事。一个小婴儿,满身血污,蜷在她两腿中间,没有生息。 文惠趴在凤屏身上哭嚎,满脸满手也都是血。 二福跑到后院,拍老妈子睡觉的屋门。其实老妈子们早都让凤屏的叫声吵醒, 没有老太太发话,谁也不敢起来帮凤屏的忙。现在听见二福叫,才动作起来。 凤屏屋里,接生婆放下马灯,从血泊中抓起刚出生的小婴儿,倒提过来照背上 拍打。拍了一下,没有动静,便又用力连着拍打三五下,小婴儿突然哇一声哭叫起 来。 接生婆便大声喊:“快端热水来,生出来啦,生出来啦。” 接生婆一边朝等在窗外的二福叫,一边忙着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剪刀,剪断 婴儿肚上脐带,结扎起来。屋子外面听不到多少声息,二福刚从后院跑回这里,忙 又折去灶间,一路都踮着脚尖,不愿让太太小姐们知道他在帮凤屏的忙。接生婆一 边忙着拨弄小婴儿,一边喘着气对凤屏说:“恭喜啦,二少奶奶,生了个大胖小子。” 凤屏恍惚听见“小子”两个字,突地醒过来。她把孩子从接生婆手里抢过,眼 睛看不清楚,只伸手在小婴儿两腿中间一摸,摸到那个要人命的小鸡鸡。凤屏一口 气喘不上来,搂着儿子昏过去两秒钟,又醒过来,大喘着说:“快,快,告诉…… 告诉……” “是啦,是啦。”接生婆跑到门口,大声对着院子叫:“禀告太夫人,二少奶 奶生了个大胖儿子,好福气呀。” 二福刚端一盆热水,踮着脚尖,朝凤屏屋门口走,一听这话,脚板马上放下, 通通通地跑过来,在门口把水盆递到接生婆手里,转身朝堂屋跑,一路大叫:“老 太太,大喜了,二少奶奶生儿子了,二少奶奶生儿子了。” 一刹那间,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前院里所有的门全打开了,后院里所有的门全 打了。男男女女,主人仆人,都跑出来。只有大姐二姐的屋子没有一点动静,几个 男孩子也没有跑出来看热闹。 婆婆爬起身,披件睡袍,拄着手杖,奔进堂屋,迎面撞上低头猛跑的二福,打 了趔,险些跌倒,被二福忙拉住。婆婆举手打了二福一手杖,骂:“你要死么?” 二福顾不得打骂,扶着婆婆,满脸的笑,嚷喊:“老太太,大喜,大喜,二少 奶奶生了个儿,一个大胖儿。” 婆婆一路喊:“我看,我看……”一路由二福搀扶着,颠动两个小脚,飞跑下 堂屋的高台阶,飞跑到院里。 二福扶着婆婆,不停说:“老太太,看好脚底,莫跌倒。” 婆婆顾不得,深一脚,浅一脚,冲到凤屏屋子,冲进屋门。二福不敢跟着进屋。 忙招呼旁边两个女仆搀了婆婆,跟进门去。屋子里面,接生婆还在给婴儿洗身 子,那小子哑着喉咙,哭不停气。婆婆走到跟前,不顾水淋淋的,一把抢过来,转 过身,对着灯仔细验证。手里的婴儿,真真的是个男娃。 婆婆乐得两个小脚一跳,把婴儿还给接生婆,转过身,挥着手杖,朝窗外大喊 :“二福,快,给我叫老妈子,给我找奶妈,快,伺候二少奶奶。怎的就让二少奶 这么睡在地下么? 屋里亮也没有一点,黑灯瞎火,怎么生娃? 这么久了,没有人来 服侍二少奶奶吗? 生了儿在地下躺着,受了凉怎么办? 来人哪,给我把二少奶奶抬 床上去……” 门外几个老妈子一边系着衣襟,一边快快赶进屋,七手八脚,把凤屏从当屋地 下抬起,抬进里屋,放到床上。一个女仆赶忙把里屋墙角的一盏油灯点亮起来。文 惠跟着进去,爬上床,大声哭。凤屏转身,把文惠搂在怀里拍哄。新生婴儿在外屋, 有接生婆照料。 婆婆在外屋,连打几个转,破口大骂:“大半夜,没人来给二少奶奶点盏灯吗 ? 佣人都死光了么? 快点灯,去拿十盏大油灯来,把堂屋的大灯都拿来,给我都点 上。我要看我的孙儿……”。 一个老妈子忙跑出门去,喊二福找人抬堂屋的大油灯。 婆婆站在屋中央,连声喊叫:“衣服呢? 衣服呢? 红的,黄的,蓝的,快,去 找二十套新衣服来给我孙儿穿……” 第二个老妈子跑出屋门去张罗。 婆婆又连声喊:“杀鸡呀,大厨呢,死了吗? 给二少奶奶烧鸡汤,烧骨汤,烧 猪蹄。烧青菜,二少奶奶喜欢吃青菜,烧十样青菜,给二少奶奶吃。打荷包蛋,打 十个荷包蛋给二少奶奶吃……” 又一个老妈子跑出屋门去传话。 婆婆还不住嘴地喊叫:“快来人哪,给二少奶奶收拾房子,这样满地血污污的, 能让二少奶奶住吗? 二少奶奶喜欢安静,满院里前后,不许人高声说话,不许喊, 不许吵,走路都给我放轻脚步,让二少奶奶安安静静坐月子……” 第三个老妈子跑出门去传话。婆婆下令要别人安静,走路都不许响,她自己却 在凤屏屋里大喊大叫,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凤屏躺在里屋床上,搂着文惠,听着婆婆喊叫,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自从 过门,婆婆打过她,骂过她,可真心里,婆婆并不是个坏婆婆,她只是按照几千年 的旧制当家,用打骂来管教媳妇。眼下婆婆要关心媳妇的时候,什么都为媳妇想到 了,可说是天下最慈爱的母亲。 婆婆在外屋喊完,撩开里屋门帘走进来,一边问:“凤屏,你讲,你还要吃什 么,喝什么,我喊他们给你做……” 这样说着,婆婆一眼看见床边地上那个踩翻了的面碗,暴跳起来,挥着手杖, 怒骂:“来人哪,都死光了吗? ” 两个女仆忙跑进里屋,慌张地看着婆婆,听吩咐。 婆婆接着骂:“你们眼睛都瞎了吗? 里里外外跑,看不见地下肮脏。你们要我 孙儿这样睡在垃圾堆里么? 二少奶奶这样睡着,坏了身子,怎么给我孙儿喂奶? ” 那两个女仆手忙脚乱过去收拾地上的饭碗面条,没有工具,两个人只好干脆就 用四只光手,把地下的面捞回到碗里,端出去倒,又拿来扫帚抹布,扫了又擦。 婆婆还喊:“给我把二少奶奶里屋都收拾了,给我把二少奶奶床上都换新的, 褥子,被子,帐子,枕头,都给我换。给二少奶奶把身上衣服,里里外外都换了。 还有小姐身上,衣服也给我换了……” 满院子乱成一团,谁也顾不上放轻脚步,都是通通通地乱跑。男仆们点起无数 灯火,把前后院子照了个雪亮。没事做的仆人老妈子,都一字排在院里,等候吩咐。 二福靠在凤屏屋门外边,听着屋里婆婆的吩咐,向男女仆人分派活计,一边指 挥在门上挂棉布帘子。他半夜头一个起身,帮二少奶奶的忙,赶到镇上去请接生婆, 端热水,报喜讯,大功一件。没话说,明年老太太一定又给他长银子。 那接生婆得意洋洋,功臣一般,抽个尺长的烟袋,站在屋当中,指挥众老妈子 忙碌。女仆老妈子们,在凤屏外屋里屋跑进跑出,端水的,倒水的,包婴儿的,撕 尿布的,送棉被的,找衣服的,换床单的,搬摇篮的,擦地板的,抬油灯的,放油 灯的,点油灯的,吹马灯的,帮凤屏换衣服的,帮文惠换衣服的,给婆婆道喜的, 在窗上挂帘子的,为婆婆安放椅子的,在凤屏床前搬桌子的,给凤屏送烧青菜的, 送荷包蛋的,送骨头汤的……进了出了,穿梭一般,撩得外屋门帘难得挂住,挂上 掉下,门外几个男仆累得满头大汗,又不敢抱怨,只能叹气,掉了挂,挂了掉。 雇来做工的木匠裁缝,原都睡在后院外面的一排工房里,也都让二福派人喊起 来,进到院子里,半夜三更,点灯开工。木匠们急忙在前院挥动刀凿斧锯,给新生 的小少爷做木床,做摇篮,做小桌小椅小柜。裁缝们也在后院大案上,铺开几疋大 布,乱剪~通,给小少爷做内衣,外套,兜肚,软鞋,虎头帽。 凤屏抱着文惠,换好衣服,拥着棉被,缩在床角,看着女仆换床上的大帐子。 文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在自己屋里,这样大喊大叫,跑进跑出,吓得拼命哭。可 是屋里屋外人多,吵声更大,没人听得见文惠哭。只有凤屏不停哄着,拿手抚摸文 惠的额头。 婆婆在外屋正中,坐在一张从堂屋搬来的太师椅上,新生的孙儿包得严严实实, 只露一张小脸,放在她手边的摇篮里,任由他啼哭。婆婆爱听孙儿哭,哭声越大越 好听。 在这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人声中,婆婆忽然又朝门外喊:“二福,叫灶上大厨烧 糖面,多烧几锅糖面。”乡间习俗,家里生了男儿,要请村里人一道吃糖面庆贺。 几个厨子早在灶间忙得团团转,生火,烧水,炒青菜,打荷包蛋,杀鸡拔毛, 砍骨头烧汤,煮猪蹄。现在又多了一差,烧糖面。赶紧再多点一个灶火,安锅烧水。 半夜天凉,冷灶一时生着又灭,旺不起来,急得烧火厨子眼里喷烟,鼓着腮帮拼命 吹。 二福跑来催了又催,大厨一边骂烧火的太慢,一边捋胳臂挽袖子,拿出先存的 干面,排在案上,专等水开下锅。干面太少,还得另做。大厨拎起一袋面粉,倒进 大面盆。 浇上水,抡开双臂,揉起面来。那边水终于开了,烧火厨子忙站起,揭开锅盖, 抓起干面下进锅,拿个大勺搅动。灶房里立时满是水汽,对面不见人。这边和面厨 子,挥舞面杖菜刀,急速切面。一时间刀光勺影,喘声水声,混作一团。 忙乱之中,天色渐渐亮了。婆婆仍旧穿着她的睡袍,顾不得换,拄着拐杖,跑 到前门口,等不及仆人动手,自己打开大门,走出去,顿着杖,站在大路当中,叫 喊:“乡亲们呀,快来呀,我田家又生了儿啦,来吃糖面呀。” 婆婆又颠颠地拄着拐杖跑到后门口,打开门,走出去,站在大路当中,顿着拐 杖,叫喊:“乡亲们呀,快来呀,我家老二生了儿啦,来吃糖面呀。” 村里人都刚爬起身,刚点着灶火,听见叫,赶紧又把灶火扑灭,都跑到田家来 吃糖面。婆婆乐得前院后院跑,小脚颠得地皮直颤,拐杖戳坏了石子铺的路。她见 人就说:“我田家好运气呀,我家老二又生儿了。多吃些呀,多吃些呀。我家糖面 好吃呀。” 前前后后招呼一阵,婆婆又跑进凤屏屋里,大发脾气,喷着唾沫骂:“门上怎 么还没挂红布条呢? 还想让臭男人们进来,冲二少奶奶坐月子么? 有没有人在伺候 二少奶奶呀,床还没收拾好么? 再搬个床来,快。我小孙儿呢,包好了没有? 怎的 还让他哭呢? 他饿了,给他吃。凤屏,快喂快喂。二福,这碗凉了,端走,去杀一 个大肥母鸡,杀五个,再炖一锅鸡汤,炖猪蹄。”婆婆一路叫,在屋里打几个转, 又跑出去招呼村里来道喜的人。 凤屏仍旧躺在床角里,一手抱着文惠,一手抱着新生的儿子。两个都在哭。可 是她不管,让他们去哭好了,哭够。反正现在人人欢天喜地,没人理会文惠是不是 哭了。 小姑娘从出生,就不敢在这屋里哭。好了,现在往够里哭去吧。凤屏躺着,没 有喂儿子,只是躺着,看着女佣人们忙出忙进。听着窗外人们的道喜声,听着婆婆 叫喊骂人,凤屏眼泪一串一串地流。 几分钟后,婆婆又跑进屋来叫:“我的小孙儿好不好。啊,看他多壮实,啊, 听他哭得多响亮。他眼睛好大,好有神。快给他吃,给他吃。” 凤屏只好打开衣襟,把奶头塞进儿子嘴里,可那小子根本不要,紧闭着眼,把 奶头吐出来,继续哇哇地哭。婆婆看了直笑,说:“那好,那好,等会子,等会子 再喂。” 婆婆说着,叫着,又跑出屋门去,一面喊叫:“给二少爷写信报喜了没有? 快 写信,快写信,今天派人送镇上去……” 这孩子,依照方岳留下的名字,叫做昌义。为了他,田家大院喜气洋洋,和和 睦睦,过了几个月。先是昌义满月,煮了几大锅红鸡蛋,给全村的人吃。又是昌义 过百天。更大摆了宴席,鸡鸭鱼肉,请全村人来坐了吃,酒肉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