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回到家,凤屏在后边灶火间放下菜篮子,先上楼把睡熟的昌义放到床上,盖严 实。 然后回到楼下灶火间,拿水桶接着,帮文惠洗了脸和手,又带到楼上,给她铺 好床。 安顿睡下。文惠换了新地方,兴奋过度,翻来翻去,睁大着眼睛,望着小窗外 面的夜空。 “快睡吧。”凤屏坐在木箱前的木椅上,一手掖着文惠身上的棉被。 “姆妈,明天能到马路去玩么? ”文惠已经学会,上海人把外面叫做马路。 “天这么冷,到哪里去玩? ” “我们今天出去吃饭,也不冷。饭馆的饭真好吃,我喜欢吃鱿鱼。” “好了,快睡吧,我要下楼去了,明天爸爸要去书馆做事。” “我喜欢上海,上海没有奶奶和大姑二姑喊叫。我可以大声讲话,要做什么就 可以做什么。爸爸跟我们在一块,我喜欢爸爸跟我们在一块。” “乖,好了,快睡了。要不,爸爸要生气了,这么半天不睡觉。你不睡,我要 爸爸带我们回奶奶家好了,在奶奶家,你每天乖乖睡觉。” “不要,我不要回奶奶家,我不讲话了。” “好乖,你睡了,我们就不回奶奶家去。” 文惠马上停住讲话,闭上眼睛。几分钟后,她就睡着了。凤屏关了电灯,下了 搂。 方岳坐在窗前的小桌边,看书。 “幸亏你教给我们怎样开关电灯,”凤屏走进堂屋,独自笑着说,“要不,我 一晚上也吹不灭那盏灯。” 方岳抬起头,听见凤屏的话,也笑了,说:“就是,我听说这样的故事,所以 特别留心告诉你们。” “还有人比我更笨么? ” “你怎么算笨的呢。”方岳把书放到腿上,对凤屏说,“书局同事讲,书局旁 边街上新开一家店,卖榆林毛毯。那榆林毛毯当然好,陕北宁夏羊毛好。那店主是 从陕西来的,年轻人。店开好了,他把老父亲接来上海逛西洋景,尽孝心。老先生 是当地大财主,要不会有钱到上海来开店? 头一天当然好,儿子带老头子逛了上海 滩上的妓院。 玩了白白胖胖的女人,老头子乐了。中国乡村人进城,最耐不住的就是看见城 里女人。” “讲讲的怎么讲起女人来了。”凤屏不高兴。 “不妥,不妥。”方岳脸一红,转话题,“儿子带老子玩了一天,高高兴兴, 回家休息。不想第二天一早,老头子嚷嚷要走,要回陕西。儿子问了半天,才明白, 老头子一夜没睡成觉。” “没吹灭灯。”凤屏笑起来。 “那还在后,先是没法睡那床。”方岳笑着说,“陕西人睡炕,大土块堆的, 你想多硬。大上海,儿子孝顺,特为老头子弄了个席梦思弹簧床,想会舒服。老头 子一睡,掉进一个窝里,先吓了一跳。睡惯了炕,这软床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一生 气,把床单被子拖到地板上,才睡着舒服点,然后就怎么也吹不灭那灯。早上起来, 头昏脑胀,鼻青脸肿,非回老家不可。” 方岳一边说,一边自己笑。凤屏听着,也早笑得弯了腰,捧着肚子。 “儿子只好到处打听,全上海找不到一座房子有炕,没办法,买了个木板床给 老爷子睡。又带老爷子多逛几次妓院,才算完事。” 凤屏笑过,站在饭桌边,开始收拾桌上的零七碎八,一边问:“你原来住的地 方,离这里远吗? ” “不近。”方岳回答,“这房子是为接你们来才租的,以前我住法租界。” “什么叫法租界? ” “这是中国大城市里特有的事情,你到上海,慢慢就看得多了。”方岳叹口气, 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战败,外国列强侵入中国,在上海,天津这样的口岸城 市,各自划出一块地面,算是他们自己的领地,法国人的地皮就叫法租界,日本人 的地皮就叫日租界。在那些地方,各自用外国办法管理,中国政府管不着。” “住那地方安全么? ” “那又是中国奇怪的事情。”方岳回答,“因为各租界独立,别人管不着,倒 是安全。干革命的人,政府要抓,就跑到法租界去住,政府就没办法了。我住北京 大学一个同学家里,他家在法租界,有个骑楼很宽敞,借一半给我住,连住带吃每 月八块钱。” “你住那里,去书馆方便么? ” “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出门,走过一条窄巷,到老西门,搭电车到北火车站,再 走路到宝山路上的沪林印书馆编译所,不算太远。中午在宝山路小饭馆吃一碗面… …” “每天都是一碗面? ” “每天都是一碗面,最便宜。” “近处有没有地方买布? ”凤屏收拾着东西,忽然问,“家里没那么多人,事 情少得多,我有时间,带了针线,可以给你们几个做衣服。” 方岳放下手里的书,想想说:“应该有吧,我不大晓得。这里是居民区,住家 用的东西都会有卖的。不过有的地方便宜些,有的地方贵些。你得用些时间跑路, 到处去看,比比价钱,挑准了再买。” “哦。” “我每月从编译所拿回的月薪是八十元,一月发两次薪。每天做满六个钟头之 后。 还要做,就算加班,另外发钱,所以每月可以多拿一些回来。我算过,房租二 十元.吃饭六元钱一担米,然后是菜钱,油盐酱醋,估计每月总要五六十元花费。 我们总还要添置些衣服用具之类,钱是很紧的。” “柴呢? 哪里去买柴? ” “不晓得,这恐怕是最麻烦的事。我们得去看,可能价钱也大不一样。” “我明天去,远不远? ” “大概不会很远,我不晓得。你认得回家的路么? 不要跑丢了,回不来。” “我老大人,怎么会丢。” “这是上海,大男人也会迷路。” “我不会。我会看太阳。只要到近处,我就认得了,刚才我记牢走过的几条路。” “我每天早上九点钟上工,中午十二点回家吃中饭,下午两点又上工,到下午 五点下工。上工打卡片,下工打卡片,发薪水照卡片打的时间计算。我总是每天找 些工,下午多做个把钟头,才回家。” “我不嫌,就是小孩子们,总想多跟你一块玩玩。” “我不能旷工,旷工每五十分钟算一点钟,每七个钟点算一天,每年可以缺工 三十天。如果不旷工,一年可加一个月薪水,我自然想少旷工多拿钱。不过星期天 不上工,我们可以去公园玩,也可以去逛街,上海人叫荡马路。听说黄浦江边有一 条南京路.各家商场都去开店,越来越热闹,我们可以去看看。” “看什么,又没有钱买,浪费车钱。” 方岳坐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真到做事了,才晓得世态炎凉,不是年轻 气盛可以成功的。” 凤屏停住手,转身看他一会,不做声。在她眼里,丈夫是非凡的,什么都做得 来。 他居然能够破掉田家几百年的规矩,把老婆孩子接出老家,到上海来。 方岳接着感慨:“编译所的编辑,都是以学历定待遇。美国哈佛大学博士,曾 在国内大学做过教授,可以做一个部的部长,月薪二百五十元。英美其他着名大学 博士。 没有在国内做过教授,月薪二百元。日本帝国大学博士,没有教过书,一百二 十元。 明治大学毕业,一百元。上海同济大学或东吴大学毕业,九十元。北京大学毕 业,六十元。” “你北京大学毕业,薪水是八十元。” “我在安庆法政专科做过一年教员,自然高一些。”方岳摇着头,说:“同事 周先生,到编译所两年了,什么也做不出来,现在只看看法文书信。每月拿二百元, 因为他法国留学。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过没有出洋,可我一个月打夜工,就能编出 一部书来。” “我是省惯了的人,晓得怎样过日子。” “我晓得。”方岳说,“那一部书,另算稿费一百元,就是我拿回去孝敬母亲 的。 我平日拿的薪水,不会有那么多节余。” 凤屏没有讲话,停下收拾东西的手,抬起头,望着光秃秃的墙。 方岳觉察了,微微笑一下,说:“不管怎样,我们会生活下去,我们没有退路。 老家不会给我们任何接济,我们是失去家乡生活根据的都市人海里的飘泊之人,只 有努力向前。我不可以送你们回去,苦死也在一起。” 凤屏低下头,把手里拿的小瓶端放在桌上,那瓶里装着文淑坟上的土和一棵已 经干枯的小草。凤屏看着小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能吃苦,她能做活,她 能把孩子们养大成人。再苦,还能比在老家更苦么。再苦,她会让淑娃那样死掉么。 想到这,凤屏的眼泪又落下来。“你讲过的,要给惠娃买个娃娃,脸是硬的。”凤 屏忽然说。 “当然,下个礼拜天吧。” “我给惠娃做的两个布娃娃,她都没有带来。小孩子总是要点东西玩,她还不 到三岁,又是女孩家。” “在上海还怕没有东西玩吗? 只怕她玩不过来呢。” 凤屏没搭话。 “都睡了么? ”方岳问。 “睡了,怎么? ” “我们也睡吧。坐三天船,睡不好觉,有点累,明天还要上工。” “我给你烧洗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