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从这天开始,每天早上天不亮,方岳和两个孩子还睡着,凤屏就悄悄爬起,第 一件事是上街去买菜,上海人叫买小菜。上海人生活讲究,吃菜要吃新鲜的,这在 乡下不是难事,每天到菜地里割几样就好了。城里房前屋后不种黄瓜茄子,市民们 只好每天一早上街买。上海郊区的菜农,每天大早割菜,推车到城里街上摆摊卖, 摊前常是大排长龙。说是小菜,也不都新鲜,像活鸡豆腐百页蹄膀,也都是大早在 小菜场上买。 几天过去,凤屏已经找到附近所有的小菜场,并且比较好哪个摊上菜好又便宜。 她也学会了跟菜农讨价还价,跟上海市民女人们吵架争夺。有时候为一把苋菜, 需要大骂出口。她原本性情强硬,所以结婚过门时不肯哭,惹恼婆婆,可她记住娘 的话。 在婆家时一直忍着。现在到了上海,自己当家,没有婆婆小姑,不必那样忍着 了,她的性格开始慢慢显露。上海人听她外地人口音,看不起她乡下女人。可是为 了生活。 凤屏的执著和坚强,却又总是会战胜上海人的骄傲和软弱。 凤屏买好小菜,回家来生火做早饭。通常早饭很简单,一碗泡饭,上海人不煮 粥。 煮泡饭,是前一夜剩下的米饭,放些水煮软了吃。一碟咸菜,或者腌黄瓜,或 者酱花生米,或者一块腐乳。凤屏每天给方岳煎一个鸡蛋,别人没有。早饭做好, 摆到桌上。 用个碗倒过扣在煎蛋上,怕冷得快。之后,凤屏到门外去把当天早上的报纸拿 回来。 每天天不亮,报纸就已经丢在门口地上。 这时方岳起来下楼,在灶间拿个破铁桶接水,刷牙洗脸,到堂屋坐下吃早饭。 一边看早上的报纸。凤屏上楼招呼文惠和昌义穿衣,带他们下楼刷牙洗脸。文惠爬 上饭桌,跟方岳一块吃早饭。碰上方岳没有吃完专门给他的煎蛋,文惠会跟方岳要 着吃。 方岳拿筷子把剩下的鸡蛋分成两半,一半用筷子夹起来送到文惠嘴里,另一半 夹起自己吃掉。父女两人都挤着眼睛笑,不说话。如果让凤屏看见,又会骂,爸爸 要出去做工,所以吃一个鸡蛋,不可以分给小孩子吃。 八点半钟,方岳穿上棉袍,戴上皮帽,出门去上工。凤屏洗碗,收拾屋子,铺 床叠被。然后到天井里洗衣服,一个大木盆,从灶间一桶一桶提水跑进跑出,灌到 盆里,已经气喘吁吁。然后拿张小木凳坐在木盆前,拉起搓板,洗衣服。寒冬腊月, 冰水刺骨,凤屏又舍不得烧热水,搓两把,在嘴上哈哈两手,再搓两把。肥皂打上, 搓够了,挤干,把肥皂水倒掉,再一桶一桶换清水,投肥皂水。一遍投不干净,再 换一盆清水投。有时要投两三盆才行,换水一盆比一盆更冰冷。她不愿把木盆端进 堂屋去洗,弄一地板水。方岳和一家大小每人只有那么几件衣服,不够换,方岳还 要穿着外出做工,所以隔一两天,就要洗一盆。天井里只中午有那么一点点阳光, 洗完的衣服拿竹杆挑起晾在外面。 半下午,太阳没有了,凤屏就连竹杆带衣服挂到灶房过道顶上。凤屏自己爬高, 在过道顶拉绳子搭竹杆,绳子是从老家带来的。做饭时灶上有点热气,可以让衣服 干得快一点。可这冰冻了的湿衣服,也吸收许多屋里的暖和空气,让屋里更冷些。 那也没办法,衣服干不了,一家人没得换。 凤屏的手皴了,裂了,流血,拿布包包,还是大早上街买小菜,冰天雪地洗衣 服。 两手骨节冻得疼,肿起来,做饭时在热汽上熏,夜里压在胸口底下暖。凤屏舍 不得烧热水泡手,那要用柴,暖水瓶里的开水,得留着给方岳泡茶。家里柴只够烧 一天三顿饭,不够取暖用。 中午十一点前后,凤屏生火做中饭。中饭简单,常是隔夜的剩饭菜,一点这一 点那,放在碗里碟里,烧一根柴,蒸一蒸,或者煮一煮,便端上桌。实在没有,煮 几把挂面,酱油拌面,顶多放一两片菜叶。没有小菜,就些咸菜,或者敲一个咸鸭 蛋。方岳大约十二点半左右回到家,常常饿得很,不管是什么,只管狼吞虎咽。吃 好后,方岳坐到窗前小桌边,喝一杯茶。那是一定要新鲜泡好的,冬天自然是一杯 红茶,又提神又暖身。这时昌义坐到方岳腿上,文惠搬个小凳,坐在方岳对面,听 方岳讲书局里的事情,每天都会有些很可笑的事情。 下午一点半,方岳又去上班。整个下午凤屏在家里做针线活,她给方岳把要补 的衣服都补好,多几件可以换。她也给文惠和昌义缝衣服,小孩子长得快,衣服常 常不知不觉就短了小了,来不及做。 文惠和昌义睡一会中午觉,起来之后,天气暖就在客厅里玩,天冷就缩在床上 被子里玩。文惠喜欢画画,常趴在饭桌上或床头,拿张纸画来画去,嘴里还讲着: 这是房子,这是树,这是爸爸和文惠,带着惠娃和义娃,到公园去。公园里有很多 树,有湖,还有猴子和大象。其实方岳还没有带她去过,只是告诉她公园里有些什 么,文惠凭想象画出来。有几次,她画着画,说:“这是姐姐,跟惠娃玩娃娃过家 家。”凤屏在堂屋地板上铺块布,让昌义坐在上面,四围放两三个空纸盒,昌义便 玩那几个空盒子,一个放到另一个里面。 下午方岳要到天擦黑才回家,他差不多每天加一两个钟头班,为的是多挣点钱。 回家先吃饭,然后给文惠和昌义讲故事,天就全黑了。凤屏带两个娃洗脸,上 楼睡觉。 方岳坐在窗前小桌前看书,写字。 文惠昌义睡了以后,凤屏回到楼下,坐在饭桌前继续做针线,过一会,站起来 给方岳换杯茶,送一碟花生米或者一包酥糖。屋里很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到 方岳桌上的那个小钟,卡喳卡喳地走。方岳看书很专心,什么都忘了。凤屏坐在饭 桌边,借着方岳书桌上的那点光做针线,手冻裂的伤口疼得厉害,便停下来,用嘴 哈手,看看方岳。他的大额头在灯光下发着亮,好像有反光把书照亮。凤屏会看上 几分钟,不出声地笑笑,再低下头继续自己手里的针线活。日子过得很艰难,但她 非常满足,非常愉快。 早春的上海比冬天还冷,房子里没有取暖设备,只有一个小煤球炉,可是煤球 特别贵,凤屏没有买过,所以一家大小只好多穿衣服。有的时候,在屋里方岳也穿 着福袍。小孩子们有时蹲在过道的灶前玩,可只在做饭时,才会生火,做完了饭, 火又≤了。灶上那一点余热,只能保留半点钟而已。不论凤屏怎样省,眼看着柴又 快烧完手:凤屏心里打着算盘,数着手里还剩下的铜板,希望能等到星期六方岳发 薪水以后i 去买。 但是等不到了,一家大小总不能一天不吃饭。凤屏把所有的钱都捏在手里,决 定出去买,能买多少就买多少,走远一点,找家便宜店,多讲讲价钱。天实在太冷, 凤屏决定不带文惠上街。她帮文惠一件件穿上所有的厚衣服,讲好一个人留在家里。 风很硬,吹在人脸上像鞭子抽打似的。凤屏背着昌义,一家一家店地走,问价 钱j 大声争吵,用尽一切方法多买一捆柴,她指着背上的昌义说:“我小孩子冻成 这样,跑出来买柴,你积点德,多卖给我们娘儿两个一斤两斤。” 店老板伸手摸摸昌义,好像触电一样,吓了一跳,赶紧答应多给凤屏一捆柴, 打发她母子回家。凤屏背着昌义,抱着柴,顶着风,一步一步走回家,身子虽然打 颤.心里却挺高兴。 凤屏一进院门,就看见文惠在小天井里,靠墙坐在窗下,那里是唯一上午能照 到太阳的一点地方。文惠好像看见凤屏进门,但没有动,她坐着,紧蜷着腿,两手 抱在胸前,拉着衣领,脸色紫红,头发贴在额头上,结着霜花。 “惠娃,叫你在屋里,你跑出来做什么? ’’凤屏高声叫。 文惠好像看着凤屏,没有出声讲话。 凤屏在天井里放下柴,骂:“你不晓得外面冷么? 你怎不懂事,你要冻死么? 快起来了,到屋里去。”凤屏走过去,一手拉起文惠。 文惠根本动不了,腿直不了,胳臂也直不了,她成了一块冰。 凤屏吓了一跳,弯腰把文惠抱起,跑进屋,一路叫道:“啊,我的天,冻死了, 冻死了。啊,义娃,义娃,我的天,天哪。” 她把文惠放到灶火前面,忙把背上的昌义松开,放下来,昌义也完全变成一块 冰。 凤屏眼泪哗哗流出,用手摸摸,昌义全身冰凉僵硬,眼睛睁开着,但不会动。 凤屏不住声喊叫:“义娃,义娃,醒醒啦,醒醒啦。” 凤屏解开昌义的层层衣服,把手放在嘴边哈暖,然后摸进昌义的衣服底下去, 好像胸口还有一丝暖气。凤屏忙跳起来,冲出屋,从天井里抱回柴,急急忙忙把柴 塞进灶眼点看,抱住昌义和文惠在灶眼前烤。 时间好像冻僵了,凤屏坐在灶前,不住往灶眼里添柴,鼓着腮对灶眼吹,让火 焰热烈地燃烧,一手不住地抚摸着文惠,一手不住地抚摸着昌义。火苗呼呼朝上跳, 凤屏的泪哗哗向下淌。文惠似乎在动弹了,昌义还是冰块一般。凤屏站起身,把两 个娃放在灶台上,然后拿大锅去水管子前接满一锅水,回来放到灶上烧。然后站着 抱起文惠昌义,在水锅边上暖。过了一阵,锅里的水开了,冒出大股的热气,暖着 两个小孩子。文惠缓过来,哭起来,说:“你莫生气,姆妈,我在屋里冷,想太阳 底下会暖和。 我不敢了……” 凤屏抱着文惠,紧紧地抱着,用自己的脸摩擦着女儿的脸,说:“不说了,不 说了,都是姆妈不好,是姆妈不好。”凤屏把文惠放到灶台坐着抽泣,自己继续抱 着昌义,站在锅前,借着蒸汽的热量,暖昌义。 将近中饭时间,昌义缓过来。灶火熄了,凤屏把文惠昌义两个抱上楼,都睡到 大床上,盖好被子,又把小床上的棉被也拿过来盖上,安顿他们睡好。她自己躺在 他们身边,用手拍着他们,不敢再离开一步。 方岳回家来,没有中饭吃,凤屏从楼上喊,叫方岳自己用锅里开水热一口昨晚 剩面,用酱油拌了,就一点酱豆腐,把中饭打发了。方岳自己用热水瓶里的开水, 泡一杯茶喝了,又去书局上班。凤屏根本没下搂来,她躺在昌义和文惠中间,用自 己体温暖着孩子。 下午文惠完全好了,还躺在被窝里,靠在凤屏身边,听凤屏讲小孩子在雪地里 借雪地反光看书的故事。她不晓得雪是什么样子,凤屏说:“北京下雪,你爸爸在 北京上学读书的时候,看见过好多次雪,回家给我讲过几次了。” 文惠很羡慕,嘟囔说:“我也要去北京,看看雪。” “爸爸说过,我们以后一定会去北京的。” 里弄里每天下午叫卖糖粥的推车小贩又来了,文惠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要听 那馋人的吆喝声。凤屏看看身边两个娃,对文惠说:“你好好躺着,看着义娃,不 要让他从被子里出来,我下楼去一下。” 凤屏下了楼,在身上翻,一个铜板也没有,都买了柴。她到自己的针线筐里, 找出一块刚刚织好的小娃围嘴,打开看看,一个可爱的小老虎睁大眼睛望着人,那 是准备给昌义戴的。她把围嘴一卷,走出门去。那小贩把围嘴翻过来掉过去,看了 半天,才答应跟凤屏换一碗糖粥。 凤屏端着糖粥上楼,一路叫:“惠娃,快穿上衣服起来啦,快,糖粥要凉了。” 她把糖粥放到床边木箱上。糖粥冒着热气,立刻整个屋子都有了糖粥的香味。文惠 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凤屏也帮着昌义穿好。两个都坐在床上,用棉被拥住,看着凤 屏用调羹把糖粥搅搅,盛一调羹,用嘴吹吹,说:“一人一口,两个分。” “先给义娃,我是姐姐.后吃。” “乖娃。”凤屏说着,把糖粥喂进昌义嘴里。然后凤屏又盛一调羹,吹吹凉, 给文惠吃。文惠咂着嘴,说:“真好吃,姆妈,你也吃,真好吃。” 凤屏摇摇头没说话,只把糖粥喂给两个孩子。一碗粥,两个分,一会就吃完了。 文惠把碗要过去,细细地用调羹刮净每一粒米,又用嘴把调羹舔干净,然后心 满意足三个人这样在床上坐到后半下午,凤屏看文惠昌义两个确实都暖过来,也没 有病倒,这才给他们穿好衣服下楼,她该生火烧晚饭了。 晚上方岳一进门,文惠就跑过去,扑到他身上,大声说:“爸爸,姆妈今天给 我们买糖粥吃。可好吃了,爸爸,下次我给你留一点,真好吃。” 昌义也跟着文惠跑来,嘴里嚷:“好吃,好吃。” 方岳把手里的皮包放到地上,抱起昌义,领着文惠,走到后面过道灶边,灶火 已熄,凤屏正在盛饭。“摆桌子,吃饭。”凤屏说。 “好,好,摆桌子,摆桌子。惠娃,分筷子。” 一家人坐下吃晚饭,方岳讲书馆里的事,凤屏一声不吭。吃好饭,方岳从放在 门口的皮包里,取出两根棒棒糖,给文惠和昌义一人一根,说:“明天编译所不上 工,今天发薪水,给你们一人一根庆祝庆祝。” 文惠高兴地拍手,昌义也学着拍。 “去吧,到一边去吃吧。”凤屏说。 文惠和昌义爬下饭桌,坐到楼梯边去吃糖。 “家里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凤屏一边在饭桌边收碗,一边说。 “我拿回来了,在这里。”方岳从衣服底下摸出一个小纸包,递到凤屏面前。 凤屏撩起围裙,把手擦干,接过小纸包,打开,看看说:“就这许多? ” “明天书局不开工,少一天薪水。” “为什么不开工? ” “搬房子。” 凤屏不讲话了,把钱收到自己衣服里面,继续收碗,拿到后面灶边去洗。方岳 把门边的皮包搬到自己写字的小桌边,从里面取出几本书,坐下翻看。凤屏走回堂 屋擦桌子,看见了,没做声,又走回灶边收拾。过了好一会,凤屏说:“家里要柴 要米,紧巴巴,你又去买那些书。” 方岳听见了,放下书,停了一下,说:“我只买了一本,这一本非买不可,其 余几本都是图书馆借的。” 凤屏说:“非今天买么? 等几天,有了闲钱再买不行么? ” 方岳听了,愣了一会,说:“我们总不要就这样过日子过下去,我总不能就在 书局做一辈子,我得图上进,非读书不可。” 凤屏不讲话,转过脸,看看坐在楼梯口兴高采烈地吃棒棒糖的文惠和昌义,眼 里觉得涩涩的。“两个娃今天差点都冻死。” 方岳不知真情,以为只是一般意义的说明,便说:“就是为了让两个娃能过上 好日子,我才要努力。”过了一会,方岳走到灶边,对凤屏说:“别急,我听说, 我给妇女杂志写的稿子下星期发表,所以我下星期可以拿到稿费了。” 凤屏听了,不抬头,说:“去看书吧,茶就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