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头天开会演讲累了,第二天早上,方岳起床迟了,匆匆洗漱完毕,早饭也顾不 上吃,手里抓个烧饼便出门,报也没看,夹在臂下,赶去书馆上工。到编译所门口, 咬着烧饼,看到一群人围在门房前,七嘴八舌,乱哄哄地问:“田方岳先生在哪里 ? ” 门房老头在人臂缝中,望见方岳走来,把手一指,说:“那个就是。” 那群人转头一看,立刻冲将过来。原来参加股东大会的股东里,有一个是报社 记者,兴奋之际,便把这次大会的前后写成报导,第二天一早登了报。方岳就那天 早上没看报,不知此事。沪林印书馆编译局门房,一天之内,来了不知多少人要求 见田先生。 方岳一夜之间成了上海名人,却并没有因此一夜之间变成巨富。他还在编译所 做小编辑,每次拿到《妇女杂志》给的稿费+ 块大洋,仍然得意洋洋,晚饭要加一 个小菜。五月底,方岳又拿到《妇女杂志》的稿费,吃晚饭时,方岳举着一封信说 :“《妇女杂志》邀请我去见他们的编辑,说是这个星期六,一道吃晚饭。” 凤屏看着他,不大明白。 方岳解释:“我给《妇女杂志》写稿已经两年,现在他们终于承认我的能力了。 编辑通常不见外面投稿的人,他要见我,就等于要我以后固定给他们写稿子, 或者可能让我开一个专栏,那么我就有一个固定地方发表文章,就可能出名,以后 图上进就有把握。” 凤屏问:“你穿什么去见编辑先生? ” 方岳低头,看看自己洗得掉了颜色的蓝长衫,笑一笑,说:“就这也没关系, 读书人总是很清苦。” “我给你十六个银元,去大伦布店买件好长衫。我看过的,那里的线春比别处 的好些。” “你哪来的钱? ” “我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积攒的,都存在邮电局里,我明天取来给你去买。” 第二天晚上,方岳到家,凤屏就一个一个数着,在他手心里放下十六个银元, 挥挥手说:“先去买你的长衫,回来再吃饭。”看着方岳走出门,凤屏又嘱咐一句 :“莫要又去闲逛,早些回来吃晚饭。” “不会的,”方岳头也不回答说,左手一直放在衣袋里,捏着那十六块银元, 又补充,“也不必等,饭好了你们先吃。” “喂,方岳兄吗? ”才走过三个街口,听见有人叫名字。方岳站住脚,回头看 见一个人追上来,还继续叫着,“我就是正找你。” 那是郭天南先生,沪林印书馆编译所的所长,方岳的老板,胖胖圆圆的脸,面 色和蔼,再加上笑,更是可亲。他身穿一件浅咖啡色绸长衫,上面有些小暗花针织 花纹,左臂下夹个皮包,右手扬在空中,朝方岳招,说:“我有件非常要紧的事跟 你讲,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好不啦? ” 方岳左手在口袋里继续捏着银元,有点犹豫,没有马上答应。 “好了,走吧,方岳兄,前头有一家江浙菜馆,小菜味道蛮好。”郭天南不容 分说拉住方岳就朝前走。 走进饭店,在窗口找到个桌子,两人在桌边坐下。郭天南叫来店员,点了香酥 闷肉、龙井鱼片、松子鸡卷和虾仁冬笋四个菜,另点冬瓜盅做汤。等菜的时候,郭 天南向前趴着身子,凑近方岳,压低着声音说:“你晓得么? 上海出了大事。” “上海每天有很多大事,你讲的是哪一件? 你是说五月三十号的事么? ” “就是,就是。”郭天南停住话。店里没有多少人,很快菜就端上来了,碗筷 盘碟,还有瓷罐瓷盅,很好看。 “看这个香酥闷肉。”郭天南指着瓷罐说,“肉酥不碎,肥不腻口,杭州风味。” 方岳笑了说:“想不到,郭先生烹调在行,讲论食谱也出口成章。” “我哪里会烧饭,连内人也不会烧饭。不过每日在菜馆里吃,吃多了自然听说 些烧法。我们这种人,会写会说,只是自己做不来。” “工厂工人罢了工,怎么样呢? ”方岳接回刚才停下的话题。 “哦,英国巡捕在租界开枪,打死了人。” “我晓得,太过份了。”方岳说,“本来是日本纱厂大班开枪,打死中国罢工 工人。 中国人抗议游行,英国巡捕又来开枪,打死中国人。东洋人西洋人,反正都是 洋人.从来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可恨,可恨。” “这就是我要找你谈的。”郭天南放下碗,向前探着身子,说,“我们有良心 的中国作家和记者,一定要做点什么,这事太不能容忍。你从北京大学法科毕业, 能不能从法律角度,给我一点意见。” “当然,我就举英国自己的法律来讲吧。”方岳也放下碗,说,“根据英国普 通法.军警如果遭受群众的暴动或者袭击,必须由当地的市长或者镇长向群众三次 宣布解散令。再过一小时十分钟,如果群众仍然不解散,而且继续暴动和袭击,这 时警察才可以开枪。如果警察没有经过这些手续和时间,就开枪杀伤群众,应以杀 伤论罪。” 郭天南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面前这个瘦瘦小小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在书局 见过几次,都是很沉默寡言的样子,居然能一口气讲出一套英国法理,这小伙子将 来不得了。 “太好了,太好了。你能不能把这些材料整理成一篇文章,我们研究一下。” “当然可以,不过……” “编译所里的事我安排,你要多少时间,尽管做。你要到编译所来,就来,不 要来,在家里做,就在家里做,都算你上工,不过要快。” “好,我两天后交稿。” “一言为定。”郭天南站起身,两手一抱拳,说,“我不可久留,我要马上去 写稿子。等你材料来了,校对一下,立刻发。” 方岳也起身抱拳,望着郭天南,没说话。 “你不急,吃完,我到前面柜台付账。再会再会。”郭天南说完,急匆匆走掉 了。 方岳重新坐下,慢慢边吃边想,吃过饭出门,朝左转去,走了几步,想起什么, 站住脚,又转头再走,快步到大伦布店,走进去,一直到柜台前,问:“可以不可 以看看你们的线春,做长衫用的。” 柜台的人上下看看方岳,回身取下一匹线春,往柜台上一放,一个字也没说。 “这线春多少钱一尺? ” 那伙计又把方岳上下看看,不情愿地说:“你先生还是上楼去吧。” “为什么要上楼? 这不是线春么? ’’“线春不论尺卖,上楼都是贱价洋货, 论尺的。”那伙计把线春卷起,转身放回架上,不再说话,只管抠他的指甲。 方岳站在那里,足足两分钟说不出话。好一阵才醒悟过来,把左手从口袋里拿 出.在柜台上摊开,当啷当啷响,亮出十六个银元,问那伙计:“这多银元,可以 买几件线春长衫? ” 那伙计一看,大吃一惊,脸上立刻堆起一团笑,连声说:“哪里要那么多,哪 里要那么多……先生要做几件? ” 方岳把手捏起来,放回口袋里,说:“我原要做一百件,可是不在你这里做了。” 说完,方岳转身,大步走出店去,把那发呆的店员丢在柜台里,直勾勾地望着 他。 方岳叫部人力车,跑到东方图书馆。沪林书局的编辑们,都可以利用东方图书 馆的藏书。方岳常常来借法律的书,像法国的社会连带学说,美国社会法学家庞德, 英国历史法学家梅因,日耳曼法学家尔克的书。或者中国社会组织的书,特别是丧 服丧期方面的研究着作。还有民族学方面的书,进化论,传布论,或者批判主义, 方岳都爱读。中国思想流派及其演变的书,更借得多。方岳借到几本想要的书,可 还不满意出了图书馆的门,马路对面一家书店他常常去,就又过马路走进去,左看 看,右看看又买了两本。 回到家,凤屏一见就问:“怎么去这么久? 线春呢? ” 方岳把手里的书一摇,说:“在这里。” 凤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不要去《妇女杂志》见编辑,用不着线春做长衫。”方岳说着,把剩余的 十几块银元放到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