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方岳果然没有去见《妇女杂志》的编辑,也没去编译所上班,一连两天坐在家 里书桌前,看书写文章,很少讲话。第三天一早,方岳跑到《公理报》社,把稿子 交给郑振铎先生,第二天发表出来。 这不是方岳第一次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但这是方岳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专 业的法律论述。而且这是一个中国人,用中文,依据英国自己国家的法律,猛烈指 控英国巡捕在上海殴打并枪杀中国工人的违法行为。上海的中国人看了,都大声叫 好,奔走相告。上海学生联合会,派代表找到上海沪林印书馆编译所,坚决邀请方 岳做他们的法律顾问。 这当然让英国人和所有的洋人都恼羞成怒。自一八四O 年鸦片战争以来,西方 洋人三番五次侵略中国,以为用枪炮打败了几万万东亚病夫,连满清朝廷命官都事 事让--这些大鼻子三分。眼下英国巡捕不过打死一个中国穷工人,发几块银洋抚恤 金也就了了,谁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辑,竟敢老虎嘴上拔须,公开指责大英帝 国军警的行为。而且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中国人,竟然引用他们本国自己的法 律来指责他们的行为,让他们难以辩解。于是英国领事馆也找到编译所来,控告上 海沪林印书馆诬蔑英国警察。 不等方岳明白,自己是应该因上海市民的叫好而满意,还是应该因英国领事馆 的控告而恐惧,上海法庭已经开庭审判。 沪林印书馆请了一位有执照的赵律师,也同时要求方岳直接参加法庭辩论,方 岳是直接当事人,而且本人也是法学家。方岳有些紧张。他虽然多年熟读法律,但 从来没有真的上过法庭,更没有出庭做过辩论。他几天几夜,收集证据,准备问题 和答案:每天他都会把一大堆新的文件资料,放到赵律师的桌上,让这位先生皱眉 头。、赵律师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绕过桌来,拍拍方岳的肩膀,说:“不要那么 紧张。 年轻人。阿拉的材料足够,一定打得赢这场官司。走,走,去吃点什么点心, 好不啦。” “我没时间,我还有很多……” “不要紧的,时间多得很。好啦,跟我一道去。”赵律师看看表,补充说, “我有个约会,要见一位有名的人,跟我一道去,给你介绍介绍。” 不管方岳怎样推脱,赵律师拉住他就走,出了门口几步,便到了一家小小的西 洋式的咖啡店。赵律师在靠窗边的地方找到一张桌子坐下,让方岳坐在另一边,说 :“他5 上就会到的。”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两个人,赵律师一见,站起招手,叫:“此地,此地。” 那两人走近。前面一个,瘦瘦的个子,白白的脸,有些憔悴,跟赵律师握握手,又 看着方岳。 “我来介绍一下。”赵律师指着方岳,说,“这位是上海沪林印书馆的法务编 辑,刚刚在《公理报》上闯了大祸的田方岳先生。” “哦,读过,读过,很有见地。”那人伸出手,握住方岳的手。 “这位呢? ”赵律师继续介绍道,“是程先生,程来波。听过这个名字么? 当 然。 他是上海最有名的记者。可能我应该说,是全中国最有名的记者。” “过奖,过奖。”程先生一脸得意,坐下来。 “那么,这位呢? ”赵律师看到程先生后面还跟着一位先生,高高大大,方头 圆脸,满面放光,却不认得。 高个先生主动上前来与赵律师握手,自我介绍:“杨富凯。” 赵律师豁然开朗,大声说:“久仰,久仰,大名鼎鼎的职业革命家。” “哪里,”杨富凯笑着摆摆手,说,“我不过是个穷学者,穷作家,穷教书匠。” .“算了吧,杨先生谁不晓得呢? 只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赵律师张着手,请杨先生坐下。 店伙计走过来,穿着笔挺的白色制服,一件紫红的小坎肩套在外面。他满脸堆 笑,不说话,等着吩咐。“四杯咖啡,谁要加糖的? 杨先生一定不要,革命家不吃 甜东西。 哈哈。程先生呢? 啊,程先生也不要? 程先生也变成革命家了。” “不是的,近来有点牙齿痛,不能吃甜东西。”程来波脸上做点苦相。 “那好,只有我加糖了。方岳呢? 也加点糖好了,我们不是革命家。”赵律师 做了主。 方岳根本没注意赵律师在做什么,他一直盯着杨程两位先生看。这两个名字他 当然十分熟悉,他也读过这二人的许多文章,对他们很敬佩。尤其是程来波,文章 写得确实出色。没想到,今天真见面了。杨富凯先生圆圆的脸,戴一副金丝边眼镜, 尚不过中年,身体已经有些发胖。坐在那里,左顾右盼,一派志得意满。程来波先 生三十几岁,已然饱经风霜的样子。 杨富凯望着方岳说:“年轻人看来有点睡眠不足。” “不是不足,是根本没有困过觉,所以我拉他出来,休息脑筋。紧张死了,是 他自己惹的官司呀。” “好样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杨富凯翘起一个大拇指。 “我听说,法官是个中国人,主张从宽从缓解决。”程来波慢慢地说,接过店 伙计递过的咖啡,喝一口,摇着头品味道。 杨富凯也接过咖啡,但没有喝,放到桌上,对方岳说:“英国巡捕房的律师呢, 其实并不想大闹一场。五卅事件已经闹得全中国人怒火燃烧,他们只盼着让中国人 忘掉,哪里想去法庭火上浇油? 是英国领事馆那些做官老爷的,他们有领事裁判权, 干什么都不怕,威风惯了,非要告到法庭不可,还要严办,哼,能怎么个严法呢? ” 程来波插进一句:“明明英国人没理。就是欺侮我们中国人。” 杨富凯端起咖啡来,放到嘴边,又不喝,说:“他们对中国人一无所知,总是 低估了我们。” “你参加了上海学术界十人联署的宣言,对南京路惨案表示抗议。对不对? ” 程来波问方岳,“你在上海,现在也算个法学家了。我正为商报写社论,支持你们 的宣言。I “谢谢。”方岳说。 “别怕,小伙子,”- 程来波继续说,“郭天南先生很有信心,他们把我们怎 样不了的。郭先生在上海也是个大人物,很有势力。这次是英国领事找麻烦,否则 也根本不会上法庭。” “上海很多组织,实际上,全中国都站在你背后,用不着怕。”杨富凯接着说。 方岳坐着,听这些有名望的人鼓励他,为他展开一个崭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