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第二天一早,凤屏把文惠和昌义叫起,穿戴停当,提个小皮箱,抱好昌礼,出 了门。头一夜,她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带孩子们回乡下。 刚到上海头一年,文惠不听话时,凤屏就说:“不要在上海住,我们就回乡下 去好了。”一句话就把文惠制住。所以此刻,文惠仍依稀记得乡下的生活,闹了一 阵,不愿意回去。可是火烧眉毛的时候,由不得小孩子。凤屏拉起文惠就走,文惠 眼里噙满泪。 不敢出声。 大小四口,搭了陈鸿记运黄豆的船回家乡。陈鸿记是二姐夫家的生意,三天两 头有船到省城跑运输。田家人来省城或从省城回家,只要时间赶得上,都搭乘陈鸿 记的船。凤屏那次带文惠到省城看病,因为从没出过门,不晓得这情况,买了船票 搭客船,让人家偷了包裹。不过因此也才经修女帮忙,找到卢医生救了文惠的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方岳带一家人离开老家到上海那次,搭陈鸿记的船,凤屏才 晓得了。所以这次也搭陈鸿记的船回家,不用花钱买船票。上岸后叫了一部车,晚 饭前回到老家大院。 刚望见那黑漆大门,凤屏眼泪就流下来。阴沉的面孔,狂暴的吼叫,单调的纺 车,后门外的木棚,文淑的脸和身体。大门开了,二福迎出来。凤屏把眼泪一抹, 抱着昌礼走进去,文惠和昌义只好硬着头皮,跟进沉重的大门。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个地方,大概从明朝初年开始,一 切就从来没有改变过。婆婆依旧坐在堂屋正中,依旧不肯饶恕方岳凤屏一家。大姐 二姐仍然住在娘家,吆三喝四,打麻将,吵架。 凤屏领着三个孩子跪到堂屋地下,磕了头,说:“情况突变,昨夜方岳才决定, 让媳妇带几个孩子回乡,未及给母亲大人带什么东西,只身边五十块大洋,请母亲 大人收下,日后买些参茸补身子。” 凤屏说着,伸手递过一个纸包,二福接了递给婆婆。婆婆抓过,塞进大襟,仍 然吊着脸,冷冷地问:“就你一人回来么? 我儿子呢? ” “军校都上前线打仗去了,他也跟着去了。” “你就让他去打仗么? 你为什么不拉住他? ”婆婆提高了声音。 文惠和昌义一听,就害怕起来,跪在地上,用膝盖挪动,躲到凤屏身后。这种 吼叫,以前充满他们的耳边脑际。上海两年,已有些渐渐淡忘,眼下这一吼,一切 记忆都猛然回复,栩栩如生,让他们惊恐万分。 “他是个男子汉,当了兵,我怎能拉住他。”凤屏有些赌气,忍不住说。 “我不听,我不听,”婆婆挥着手,不住声叫:“你给我把我儿子找回来,你 给我把我儿子找回来。我儿子打仗要打死了,我儿子要打死了。” 凤屏跪着,再不敢出声。 婆婆一转声调,对凤屏叫:“你就愿意看我儿子打死,你放他去前线。我儿子 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婆婆一路大哭大叫,出了堂屋。 凤屏背着昌礼还跪在当屋地下,文惠和昌义不敢出声,只是打抖。昌礼从未听 过这般吼叫,吓得嚎啕大哭。 两位姐跑来,指着凤屏说:“你要害死你男人,还要跑这里来害死婆婆,你好 大胆。” “我不敢,方岳命我母子回来躲一躲。” “你会躲,你男人为什么不能躲? 母亲下了令,你立刻去把他找回来,是死是 活,找回来。” “我就去找他。”凤屏拉着文惠和昌义站起,“外面兵荒马乱,我把两个大孩 子留在这里,找到方岳,我们回来接。” “不行,我们才不要替你养小瘪三,一起带走。” 凤屏站着,忽然镇定下来,提高声音说:“义娃是田家的儿,田家的根。你们 要我带走,可以。到外面一炮打死,你们不要说我不给田家传宗接代。”说完,拉 着文惠和昌义,朝堂屋外走。 二福跑出来,小声告诉凤屏,婆婆发话,把小孩子留在家里。凤屏于是领着文 惠昌义两人,回到两年前住过的房子。他们走时什么都没有带,现在屋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床铺,没有桌椅,没有灯盏。凤屏拉拉文惠的衣领,拍拍昌义 的裤子,蹲在他们面前说:“你们两个大了,自己住在这屋里。我带礼娃去找爸爸, 找到了来接你们。” 文惠搂住凤屏脖子不放,哭道:“我跟你去,我会走路,走多远都不叫喊,我 跟你去。” “不可以,外面打仗,我不要你们打死。”凤屏说,“义娃还小,你做姐姐, 要照看弟弟。” 文惠不说话,只是哭,昌义也只是哭。凤屏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蹲下嘱咐: “在这里,听大人话,不许顶嘴,自己吃饭穿衣,莫乱跑,听见么? ” “姆妈,你一找见爸爸,就来接我们,莫迟了。”文惠哭着说。 “我会,我再带你们去吃汤包。”凤屏说完,背着昌礼,在两个孩子的哭声中 走出屋门,走过前院,最后走出大门。 刚走上大路,凤屏又忽然折过,从田家高墙院外,绕过去走到后门。竹棚依旧, 晚霞依旧。凤屏顺那曾走过的小路,向野地走去。背上昌礼看见红通通的天空云彩。 高兴得手舞足蹈。凤屏快步走到文淑坟前,跪下来,手捂着脸,让泪从指缝中 流出。 好一阵,凤屏才止住抽动,略微稳定,张开眼,看到坟堆上长满了野草。 “淑娃,姆妈看你来了。两年了,你可好? ”说到这里,凤屏又嚎啕起来。 背上昌礼听见凤屏哭声,也大哭不已。凤屏不理会昌礼,跪在地上,双手在坟 堆上拔出野草,拔得净净的,一棵也不剩,然后把草拢到一块,手捧了,走过一边 丢下。 回来看看坟堆,在旁边用手指挖出一些新土,小心翼翼的捧着,培到坟头上, 拍结实。 “礼娃,这是你姐姐的墓。记住,你文淑姐姐就睡在这里。她又听话又能干, 会画很好看的图画,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爷爷最喜欢她,可她命没有你好,她小 小年纪受了很多很多罪,最后死了。淑娃,都怨姆妈,姆妈对不起你,姆妈没照顾 好你,是姆妈不好,姆妈害的……” 凤屏一边继续给坟上培土一边说,一会对昌礼说,一会对文淑的坟说。说一阵, 哭一阵。一直到整个坟堆都培上了新土,凤屏才停下来,把手在衣襟上擦净,再用 手去擦那坟前小小的石碑。泪水流在石碑上,凤屏就着自己的泪擦女儿的碑,都擦 干净之后,她用手指,伸在刻槽里,顺着笔划,一字一字地写,让那一行小字显示 清楚。 “淑娃,姆妈一直想你,两年了,远在天边,还是天天想你。姆妈每星期去教 堂都带着你的画,为你祷告,求上帝保佑你在天上快乐。淑娃,姆妈在上海常看见 饼干,每看见一次,胸口就痛,就看见你抱着动物饼干时的眼睛。淑娃,来世你再 转回姆妈肚里,姆妈再生你一次。姆妈再不让你受一天罪,姆妈再不纺线,再不洗 衣,姆妈整天陪你玩,陪你画画,整天给你吃饼干,姆妈再不让你死了。淑娃,答 应姆妈,再跟姆妈活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晚霞已经退去。凤屏才擦干眼泪,站起身,一步三回头,背着 昌礼走了。她又见了一次她的淑娃,她又跟她的淑娃面对面说过一回话,她觉得心 里静静的。她不怕天黑,什么也不怕,她这就走到江边回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