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从此方岳整日呆在屋里,足不出户,除写作之外,就是躺在床上看《资治通鉴 》。 凤屏也少出门,到街上去买菜时,就带了文惠,把方岳写的稿子交邮局寄给报 馆,同时买当天报纸回家。方岳人找不见,文章却隔不几日就在报纸上刊出,轰动 一时。 方岳一直不敢公开住址,所以报馆没法给他寄稿酬,家里经济困难。市面不稳 定,只有银元吃香,纸币不值钱,交通银行钞票一块钱只能买五根油条,一家人吃 了上顿没下顿。曾有三天,全家人上午下午光吃藕粉度日,还没有糖。 文惠吃腻了,不要端碗,饿着肚子哭。方岳躺在床上,一臂搂住文惠坐在身边, 说:“藕粉自然难吃,比你和义娃喝冷稀饭好多了吧。” 文惠不说话,擦干了眼泪,点头。 “惠娃,你六岁了,能记事了。记着,我们是从什么样的穷日子里熬出来的。 我们老家有良田千亩,住在老家,可以不缺吃不缺穿,可那里没有我们自由的生活。 我们丢掉一切,跑出来创造自己的世界,我们勒紧裤带过日子,再苦也绝不再走回 头的路。” 文惠听着,重新端起碗,想把那碗难喝的藕粉喝下去,但喝了一口,还是咽不 下去,皱紧眉头,眼泪掉进藕粉碗里。 叮啷一声响,打断方岳的自语。凤屏好半天在找衣物,准备上街典当换钱买米。 正抖落旧衣杂什间,一枚银元从什么地方掉落出来,叮啷一声,在地上打转。 这一响好像惊天动地,凤屏差点叫出声。方岳忽地坐起,眼睛睁得溜圆。文惠放下 碗,拾起银元在手里把玩。昌义也跑过来,跟姐姐争抢,吵闹。只有昌礼坐在床上, 静静望着这群大人热闹。 凤屏从文惠手中拿过银元,仔细看看,说:“是真的,可买得一二斤肉,一袋 米,几棵白菜。” 文惠抢着说:“不买藕粉了。” “当然要买,藕粉最便宜,没吃的时候,还是只好吃藕粉。” 文惠听了,嘟着嘴,低头不说话。 “还不能全用完,得留些许铜板,以后度日用。”凤屏继续谋算,好像那是一 万块银元。“惠娃,穿件外衣,你跟我去。要去平湖门外,可买得多些,你要帮忙 拿。” 文惠问:“天热,不会冷,还要带衣服么? ” “少罗唆,要带。”凤屏说。 反正只要上街,都好玩。文惠欢天喜地,拉件外衣,要跟着凤屏跑出门。 方岳拦住说:“把你碗里藕粉吃完才许走,空着肚子跑远路,受不了的。” “吃完才走。”凤屏接着说。 一家人都看着,文惠只好站着,端起碗,一口一口把藕粉吃下去,每吃一口, 就皱一下眉头。但她想着吃完就上街,吃完就上街,所以不歇气,把那碗藕粉到底 吃完。 方岳拍拍手,翘起一个大拇指。 凤屏说:“好了,走了。”文惠提着外衣,随凤屏出门,苦着脸,嘴里不住打 嗝,藕粉的味道,还让她恶心,走了好远,才渐渐舒服下来。 路不近,没钱坐车,用两条腿走。街上不太平,横七竖八,到处是贼眉鼠眼横 不讲理的歹人。一伙一伙兵,穿着各色军装,难认是真是假,不知是上前线,还是 撤后方,在省城窜出窜进。那些兵见到行人手里拿些吃食,不论肉菜瓜果糕点,就 要来抢。 凤屏带着文惠,到平湖门外,找到几个熟人,讨价还价,总算买好一堆吃食。 凤屏自己脱下大襟外衣,把白菜大米包得一丝不露。又把文惠带的外衣拿过去,把 肉和藕粉包严,这才出了店门。 八九月天气,街上人都是短袖短褂,把长衣拿在手里。凤屏和文惠两手抱着衣 服卷走路,也不显眼。文惠六岁,一路只敢低头跟在凤屏身后,小胸膛里一颗心跳 得扑通扑通。这一路长得难耐,好像走到天边。好不容易,才走到家。进了门,文 惠把手里衣包一放,就躺倒在地板上,差点晕过去。不是累,是怕。 方岳却好像喜气洋洋,站在屋当中,嘿嘿一笑,挥着手里一份报纸,说:“今 天找到一块银元,好事。所以引来又一喜,叫做双喜临门。” “什么事? ”凤屏一边收拾刚买回的菜米肉,一边问。 “这里《中央日报》副刊编辑孙伏园,登出启事找我。你听:‘方岳兄赶快来 社,有事奉商。’我起码要去讨回这几个月的稿费。” “你要去? 不怕是政府引你出头,要捕你? ” “这,这,”方岳犹豫片刻,又说,“现在大概不会有人记得我,还要捕我了。” “我替你去好了。”凤屏说。“今天已晚,不好去了,明早再说吧。” 当晚有米有肉,一家人大吃一顿,比过年还高兴。方岳又禁不住哼几句京戏, 手里舞着筷子,讲起北京大学读书时的故事。